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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志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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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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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 留在春天的脚步 第一部 校园的余光 第四章连载

长篇小说    

留在春天的脚步


第四章


旭青之死


清晨,雄鸡正在报晓。

有烟囱的农家院里开始冒炊烟。

旭青敞开了桃园的门。园内凉气袭人,萦绕着淡紫的薄雾,透过雾纱,可瞭望到旭日正从九曲河的上方升起。

他再也按捺不住,一气跑到河边将脸浸入水中,想要将自己融入这清晨的自然美之中。

浸在水中的岩石上,盖着毛茸茸的一层厚厚的绿苔,河草在水中悠来悠去,小鱼虾正在游动。他伸出手去,想是抓住它们,但不如意。

河水清澈见底,水凉滑的感觉,一瞬间驱走了他剩有的困意。他洗好脸直奔家里,准备吃了早饭和其他的村民去架电线杆。

上边要向村里引电来了。引电入村是大新闻,村民们对电的渴望,似乎有一股超自然的什么力量。为竖电杆,整个小村几乎万人空巷,一齐出动,兴奋和骚动。

他转过身,离开河边,迟疑地朝家里走去。


王旭光自从学校回来后,通常是一觉到天明。他的鼾声常常让哥哥夜里辗转难眠,白日里,哥哥也找过他,他最多眼角往上吊着,一副滑稽的样子,认真地看着哥哥,嘿嘿地笑,十分惬意。

这次是哥哥主动往正题上引:“今日竖电线杆去了,竖电线杆去了!”

接下去,王旭光 “啊!”了一声,坐起来,连着问了几遍。哥哥还是原样地回了几遍。“这是不能落下我。”

“你也去?”

王旭光只是微微笑着,话锋一转,:“做好事,人人有份。“

于是兄弟俩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牵手朝村部跑去。

已有好多人已垂手坐在街上,对他们的毛毛愣愣的走相无限费解。

“王复兴家里的二小子真行,念书是块料,干农活也是把好手。”村里的老人对他啧啧称赞,其实旭光爹在离人群十几米远的地方蹲坐着,闷闷地抽烟,这些议论,句句听在他耳朵里,他的心里却灰暗无光。他是在可怜旭光,这么早干起了农活。

今天竖电线杆了,村里的男劳工全被征过来。

旭青也扛着铁锨来了,精神抖擞的像一头小牛犊。他平日里不苟言笑,对人们的话题十分敏感,生怕人家拿他家媳妇不生孩子做主题,以致从来不曾在大庭广众前讲话。

以后用上电了,王旭光对以后自然产生着奇思异想,且富有情调,在疲惫潦倒中,想到了自己家那间并不太大的屋子,娘总是俯身在黑暗中做着家务,“是的,自己再辛苦劳累,能把电引进村里,让娘在通亮的屋子里,置办食物,搅拌喂猪的饲料……”

竖起的电线杆几乎绕着九曲河的走向,从远处看像反写的S,在盛夏里宛如青色地毯上有柱柱冲天的气势,且造型考究,美观,鬼斧神工。

剩下最后的一根电线杆了。

在坡度不大的山岗前,早已挖好的土坑前站满了男女老少。这是村的中心。亏得王旭光身体瘦,在人群里钻到前面去,这次他看到被掘起一堆一堆的泥土,土坑已有一米多深,他呼了一声:“这么深啊!”

负责指挥施工的村长在一旁蹲着吸烟,吸了一会儿后,站起来说:“今天完成这一根,竖电线杆的任务就算彻底完成,济活不济时,大家看看,电杆上的绳子拴好没有?要顺高势拉起来!”

“没问题,三十多根都竖起来了,最后这根,就是站着尿尿也要竖起来,这不是大话。”

人群里有人笑。

村长笑着,大声喊:“开始,开始!“

周围的人弯腰去拾绳索。

为找力的平衡,绳索分四组套在杆的顶端。大家费力已把电杆的底座放到坑里了……

“一、二、三、四“的口号声响起来。

王旭光喜欢听这声音,粗狂、豪放!他和别人一样向后扯着身子,双手拉着绳子,抬头看着缓缓升起的电线杆。

他向上看去,落日不像上午那样刺眼了,兀自突出的留山,也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一只黑色的鹰,正盘旋在天空,展动的双翅丝纹不动,片刻又猛得俯冲下来。几乎就在同时,王旭光看到白色的电线杆正从地上窜跃而起,拼命地向上掠高。

“拉紧绳子!”是村长的声音。

王旭光和大家双手用力,屏住呼吸,电线杆掠高的态势仍在加速。他的手、胳膊、脖子还有脚,感到吃力了,汗珠一滴一滴地开始从背上往下淌。

“拔高了,拔高了!那边的人得用劲了。”还是村长的声音。

这当儿,王旭光看到对面的那拨人,两脚蹬地,开始紧紧地抓住绳子往回拉,越往回拉绳子越颤巍,好像同对面的人执气。王旭光这边的人开始松劲,此时,他分明看到蓝色的天空里,有白色的立柱要立起来了。他和身边的人还在喘着粗气。

“快接近尾声了!”经验丰富的老村长大喊。

王旭光清清楚楚地看到,对面所有的人像展开双翅的鸟,全力牵引着绳索,样子真用力啊!

“东面的使劲!西边的松一下。”

随着村长的一声喊,王旭光所处东边的组跟着又拉了一下,这不是试探性的一拉,而是拉得很重,西组的人轻巧地攥住绳索,好像没有多大分量也没怎么紧绷,只是轻松地这么握着。

弹指一间 “啪”的一声传来,东面拉扯的绳索断了。人们的心里猛烈一紧,而后,还是村长的声音:“东面的绳子断了,西面的人拉住……”

他注视着天空,不忘这时又喊:“杆子向东歪了,人快闪开……”

所有人的脸上都凝重起来,西方组的众人正赤膊奋力拉绳。

“坏了,坏了,无济于事!“虽大家的身子使劲向后仰,东斜的线杆,还是拉着牵绳的人们向东划去。

“都干什么了?想他娘的什么……”村长的骂声不堪入耳。

“放弃吧!放弃吧——“有人的嗓音都变声了。

“嘿!王复兴家的傻小子,跑得远点,再远点!”村长急得晃动着左手。

王旭光却蒙了,拉绳的人们蜂拥而散,像汹涌的河水褪去,他们的喘息声,像一阵紧似一阵的雷声,在这些声音中,唯独他无事像在等待什么。

跑开的旭青这时呼喊着什么,疯迷了一般向他的身边跑来,眼疾手快地扯住了他的褂子,往后一用力,王旭光倒在地上了,旭青的身体却受反作用力的影响,向前略略倾斜起来。

然后电线杆倒了,飞快地从旭青的头上溜过,那白色的颜色像彗星的尾巴一闪而过!

旭青倒了!众人这才醒过神来,大声呼喊起来:“砸到人了!砸到旭青头了!旭青救旭光伤着了!”失望悲伤的气氛,像漩涡一样涌向了人们的心头。

“哥哥!”待旭光爬起来,抑制不住悲痛,抱着旭青,喊他的时候,见旭青头部的血,已向两边直流而下,黄昏的光里,更加显得绯红,之后就是深紫色了。

他有些颓丧,他的右手在不住的摇着,然后脸贴在旭青的脸上,声音哭涩涩地说:“哥哥!你是为救我啊!”泪水悄悄地顺着他的脸颊流动起来。

旭青好像无视王旭光的呼叫。

正在这时,王旭光的哥哥旭友也跑上来,敏捷地跪下,向人群大喊:“快抬旭青哥向镇医院送啊!”

九曲河边的落日,壮美而瑰丽,血红的落日的余光将大地染得通红,可眼下这样的良辰佳景,却让人们的心头感到寒意。

人们抱着旭青的两手,胳膊,双腿,他的嘴唇抖着,发出“嗡嘤”的声音,胸脯不停地抖动。

王旭光走过去,毫不犹豫地伸出头,又一次紧紧贴在他的脸上,以致他的脸上被抹上了一层紫红色的血浆。

旭青喘息着,声音断断续续:“你要照看好乔花!……”随后他的手臂猛地一颤,头耷拉下去。

旭青就这样告别了这个世界。

乔花,旭青娘,旭青爹,围上来了。乔花嚎啕大哭,哭得完全像一个小孩。

周围一片痛苦的沉默。

“没有想到,旭青为了救旭光。”人们都摇着头,觉得旭青的死不可思议。

旭青娘听到了底细,像是愤怒了,猛地上前,给了旭光一巴掌说:“旭青是救你死的。”

人们惊叹一声,“人都死了,不能怨这怨那,旭青善良,好心,说明他心里干净。”

也许别人的劝说,旭青娘恢复了理智,很快嚎叫起来:“”我的儿子仁义,死也想着别人。“

旭光背着旭青,忍辱负重地往家里走。旭青那长长的手几乎落到地上,慢慢地从鼻子里渗出的黑血,轻轻的躺在王旭光的后背上,他浑然不觉。

“我的儿是做了替死鬼啊!”旭青娘哭得走投无路,又哭又说。

人们找来谷草放在地上,把旭青的尸体放在谷草上。村长趁机把哭得一滩泥的旭青娘拉到炕上。她先是撕他,拍他脊背,后又扯自己的脸,一声声凄厉地喊着:“我可怜的儿,你们都是缩头乌龟,关键时候放了绳子,你个杀人的旭光,要不是你……”

 “旭青娘!旭青是为公家的事死亡。”村长说,他的话并没有奏效,她那凄厉的哭喊,叫得人头皮发麻。

旭青爹在旭青的尸体前蹲着,手里端着一根长长的烟袋,一直抽,一口接一口,嘴里呼呼地喘着气,喉咙里,不住地打嗝……人们知道,无泪的悲痛才是真悲痛。

“你看,你睡了!”乔花起先默默地坐到那里,一时心潮起伏,不知什么时候,又扑到在旭青尸体前,额头贴在地上,再抬起来,热泪流到了她的脸上。

“你为什么撇下我早走了!”说着,她温柔但非常坚决地去抱他的头。

“你倒享福去了,留下我,该怎么办?”

她一边说,一边又去摸他的手。泪光里,她的脸色煞白,面容忧郁,伤心欲绝。自言自语地道:“我今后该怎么过?”

这时,旭青爹却漠然地来到她身边,轻轻地拉起她。“乔花,起来吧,别把眼泪撒到他身上,要不!他到了那边也是累的!”

 “旭青,旭青啊!”她大叫着,那脸几乎是静止而僵硬,眼睛半闭,牙齿咬得紧紧的,喊不声来了。

她发昏了。

“快掐人中!”

“悲伤晕了!”

老村长的话,就是针,一针针的扎到王旭光的心上。

他从旭青爹手中接过乔花,抱着她到了屋的炕上。

“我的乔花啊!我家的宝贝呢!不能再有个闪失。”悲痛中的旭青娘大喊。

尽管人们不断地掐她的手,腿,脚,乔花满脸严峻,丝纹不动。

“谁有法子,救救她啊!这是条人命!”

王旭光真是欲哭无泪,此时,他顾不得传统中的东西了,俯下身去,用手去挤压乔花的胸部,之后,头又缩在乔花的胸前,像是费了很大的力气,脸才移到她的嘴边,他知道,这时很多人在凝视自己,他不敢抬头,咬紧牙关,在困惑的人群目光里,他的眼睛已触到乔花已冰凉的嘴唇。他感到了整个世界随着他地用力的呼吸而旋转起来,直到一双眼冒出金星。

村长紧张地坐着,他见王旭光额头上渗出了密密的汗珠,发冷似的磕着牙,“咯吱咯吱”地响。

终于,乔花“啊!”了一声,叫人无法理解的是,像得了魔症,醒来的居然捂着脸,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摇头:“不!不!别救我!我愿随了旭青去!”

所有在场的人们,惊讶恍惚。旭青娘马上像变了另一个女人,已不那么狂躁了,平静地打量着王旭光,似乎在他身上翻找着什么,激动地牙咀嚼的“咯咯”地响。

“旭光,你救了她,救了她两次的命!你是他的贵人。旭青救了你,我们两家谁也不欠谁的,别怨你婶子怪你。谁也是我们王家的人,”她的声音尖尖的,说完,又抽泣。

老村长依偎在墙角,身子有些发抖。最后他的声音猛得放大,握起的拳头,忽的又放下,继而,大步地走到旭青躺着的地方,喊道:“旭青安心的走吧,你是为了老少爷们的事而死,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大家忘不了你……”


旭青丧事后的第一天清晨。

旭光离开家,穿过街上用青石板铺就的石路。大街上很静,可能是下雨的原因,冷风刮着濛濛的细雨。

他犹豫不决地来到了乔花家的门口。凉风呼啸着乔花家刚刚呸过麦草的屋子,屋子的门半闭着,由于风的原因,不时发出走动后沉闷的响声。是啊!这样的天,还有哪个农民下地去呢?大家也许还熟睡着。

想起旭青为救自己而亡时的片段,他的胸口一阵灼热,紧接着是一阵像寒冷的难受袭来,似是伤痕斑斑,他的脸上无声的滑过两道泪水,可没有哭出声,也许是阴天,他淌出了清冷的鼻涕。

 “乔花啊,只要你先不走,我和你爹给你磕头了!”旭光屏住呼吸听着,是堂婶的声音,不过,已没昔日那种尖尖酸酸的声色,今日透露出的是一种孤寂而悲伤,无法掩饰哀求的语调。

“哪有爹娘!给孩子下跪的道理,爹啊,娘啊!旭青虽去了,可我还有念想,我不嫁,生是王家的人,死是王家的鬼,我乔花就是再苦,也得给您老俩养老送终。”

“啊!你这个忠义的孩子,就是我家贴上十个闺女,换回你一个乔花也值!”堂婶自然知道旭青临死时的那句话,像是诱惑。她打起了算盘,“旭青也是为救王复兴家二小子死的,虽是一家人,不知他家如何补偿我家!”

“人家两次救过乔花,算了吧!旭青出了这事。谁都不愿意。”堂叔的声音。

王旭光的思绪马上又回到堂叔身上来,他五十八岁了,粗胳膊腿,一个地道忠厚的农民,一张苍黑的脸,高高的个子,背有些微驼了。平日里话不多,见面后给人留下张愁眉苦脸的感觉。

“是啊,娘!我家的命苦,就不要再去拖欠别人了,日子再苦,我们还得向前奔啊!”

堂婶的身子像抖了一下,一双黑眼珠里又飞快的流出眼泪,紧紧地盯着她的男人。

“乔花是个懂事的孩子!”乔花的公公抄起两手说:“我走了,我上河里饮牛去,再苦的日子也要过啊。”说着慌促地看了一下老伴和乔花,迈出了门去。

“大叔……”他见王旭光僵在院门口,显得语无伦次,老是不安地用手去搓膝盖。

“我爹和娘,让我来看看嫂子!”

“哦!你婶也在屋里,进去吧!”

堂叔出了门,顺着那条石板铺得路走远了,王旭光看到,那个远去的背影,正在哭泣,用手抹着眼泪。

他站在天井里,又过了半刻,侧耳听听屋里的声音停了。尽管他平日里讨厌堂婶喳喳的声音,可他盯着屋门,暗暗希望这时乔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这时,有个人影从屋里突然窜出来,吓了他一跳。她步履疲惫,一个小纂向后挽着,身穿青色的衣服,脸上像挂着泪珠,是堂婶。

“婶子……”

“我正要找你!”堂婶有些惊奇,声调里充满睡意、充满了郁郁寡欢、索然无味,沮丧和失望。

“哎!说些什么呢?这是他命不好。谁也不怨!他救过你,你救过他的媳妇。谁也不欠谁的。”走出大门时,她轻轻地呻吟了一声,摆着手,两眼一闭,两只脚在原地不停地挪动,神志淡忘、唠叨不停,像不认识儿子家的门了,

“婶子!我扶着你回去!”他的手落在她的手臂上。

她“啊”了一声,显得极不情愿。“我自己回去吧!你去看你嫂子吧!兴许你年轻,有什么话她会跟你拉的,旭光!”话毕,她的双腿艰难地、颤抖摇晃地向前走,她已没有先前的那种傲气、神气。

乔花真的留下来了。她的少言少语,到让婆婆公公悠然生出无尽的爱怜。

这日,乔花坐下了,坐在了烟地的垅上,瞅着婆婆的脸和皱纹麻麻的嘴唇,正像不认识她似得看着她。乔花看得出,婆婆的眼里有一种异常沉重,甚至是担心的眼色。

自从旭青死了之后,她明显的感到婆婆公公对她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连说话的声音都压低了,她在这个家里突然获得了尊崇的地位。一天三顿饭都由婆婆做着,她不到桌上,婆婆公公从不动筷子,像老母鸡护着小鸡。

烟叶正是要烤的时候。看到掰出的烟叶,放在地头,越放越高。婆婆压低声音,对丈夫说:“要是,有旭青,往家搬弄,你不吃力!上年纪了,往家搬弄东西犯愁了!”她说到这里,有点动情,像又回到了往事中。

这是一个夏天的上午,满坡里暖洋洋地,阳光白茫茫的反射着。正在乔花往家搬弄烟叶犯愁时,旭光和哥拉着地排从路间走来。

“爹娘让我俩来帮忙!”旭友脸上泛着红光,处处显得拘束。

旭青娘眯着眼睛,她的双手叠在肩上,又看了会,她瞟了一下老头,轻轻地咳了一声说:“复兴哥家的这两小子,虎头虎脑的令人眼馋,活蹦乱跳的,干什么像什么!人家有福,我这几天,琢磨了个事情,脑里老往这面转,你说,旭青没了,把他家过继过来个怎么样?孬说好说也是近支,再说,我看乔花,好像衷情那二小子,只要乔花住下了,好好给你留下根,什么事咱都得答应她,人家才二十岁,不能让她受一辈子活寡……”

老头听了,连连叹息,道: “这是一个难事,一是乔花愿意,二是复兴大哥嫂愿意,三是人家的小子还得愿意,不能像这烟叶生掰,就是生掰了也烤不出好质量的烟叶,哎!亏了乔花!”

旭青娘点点头。“找时间我们跟乔花和复兴大哥嫂好好拉拉吧,要他个小子来我家!”

 “这事你定!”老头只身抱着烟叶向地头走去。

“这老家伙!真的老了——哎!干农活没有男劳力不行啊!”

在电灯通明的屋里,电线崭新,旭青娘眨着眼睛。她瞧着不说话的乔花,那神态活像走在大路上提心吊胆的猫。最后,她终于她下了决心,突然喊了一句。“乔花!我告诉你个事,你复兴大爷同意过继个儿子给我们了,你知道咱家只旭青一个男劳力,现在他没了,地里的活,离了男劳力不行,再说,将来有了孩子,你还得有个人照应,娘同你爹跟不了你一辈子,以后的日子还得你自己过……”她对她挤挤嗓子,唉声叹气。

乔花目不转睛地看着婆婆的脸。突然笑了,苦笑。

 “乔花啊!我实话告诉你,他和你年龄相当,又是同学,我看你和他平日里也走得近……”

乔花愣住了,耸耸肩膀,厚厚的嘴唇撅起来了,心里咯噔一下,脑子里翻江倒海,突然大喊:“是王旭光?王旭光?他愿意?”

婆婆用手摸着脑后门,做了个憨厚的手势,说道:“是他,你不愿意?不愿意?”

乔花哇了一声,伏到炕上。她哭了起来,头在胳膊上颤动,双肩、身子都在剧烈地抽动。

婆婆叫了一声:“乔花”,她仍在哭。

旭青爹在一边说道:“兴是乔花不愿意,!”乔花哭着,声音越来越大,满屋子里一片恍然。婆婆最后也哭,道:“乔花!如你不愿意就算了,这是我们同复兴你大爷商议的计划,不是真事,再说,旭光那孩子还不知愿意不?这次,从话里听你大娘也不乐意,说他还上学呢?”

婆婆坐到乔花身边,俯身拦她到怀里,看看她被泪水洗过的脸庞,连连叹息,每揩一下,再去摸摸头顶上的小纂。

待了一会,乔花终于不哭了。旭青娘声音迟缓地说:“你不愿意,我日后可同你大爷说,我琢磨,把旭光过继过来,毕竟还是一家人,还有点血脉亲,我们就是冲着这个理,去向复兴大哥说情的。”

“不!娘,旭光还是学生,成绩还是很好的学生,我不愿毁了他的前程,为了我,让他毁坏了学业,我这一生在老少爷们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无地自容,正因为我知道他,旭青在时也是看中他以后有作为,不能拴住他。”

“啊!我们明白了。“旭青爹娘一脸迷惑。

 “的确,那孩子要模样有模样,也聪明,地里的活也是好手,这样的男人你上哪儿找啊!也二十虚岁了,总替别人想,可你不衷心。”

 “娘,这事涉及到我,不能回避,你和爹是好心,我懂,可和他结合,真的不乐意! 娘!你也跟我去趟大爷家,把话挑明了吧!”

旭光娘坐在小小的屋子里,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落。这是她熟悉的家,她想起了旭光小时候在她背上憨憨厚厚的印像,那时还真有点滑稽。可是,现在居然为了一个媳妇学都不上了,再也不会和自己一个锅里搅勺把了,一想这些,她像变成了另一个人,心里失落,空牢牢的。

旭光爹进来了,拉她去吃饭。

“我只是想,我们旭光,论模样有模样,也有学才,孬好也能说上个媳妇,我家没有闺女,也用不着给他换媳妇吧!你答应他叔婶让他俯就了乔花,我原想他要死不同意,谁料,他中邪了,来了一百个同意!”

“不知他怎么想的,他答应了,会把旭友的婚事给搁下了,你想,外边的人一听,弟弟都有媳妇了,不知道哥哥有多大了,要不!当哥哥的就是有这样那样的毛病!”

旭光爹舔了一下嘴唇,哼了一声。

“我只想到,他也十九岁了,人家的孩子也都到了说婚论嫁的年龄,再说,他的那个学校已改成农技中学了,也就是些养花种草的事,相当于文革时期的红校,不学也好,快成间人家,你我也就放心了,剩下旭友就好办了,儿子是仇家,多了光彩礼钱就付不起,你看,旭光和乔花我心里发现还有点缘,年龄相仿,你来我往的,反正他去了旭青家,我们还是一家子,儿子还是儿子!”

“哎!我总觉得屈了旭光这块才!”

“人的命天注定!命里注定你吃四升,走遍天下吃不了半斗!”

“我心里有个波折,不是怨乔花是个回头,寡妇,你说,要是旭光去了,这儿子不是儿子。上门女婿不是上门女婿?再说,我家旭光要模样有模样,去要个回头,委屈了。”也许旭光娘还是说出了回头,自己认为没趣,用手捂住了嘴唇。

旭光爹开始咕哝着:“你今天是怎么了?我知道,旭光这孩子是在报答旭青的救命之恩”

夫妻俩抬头看时,乔花已出现在门口。弄得正在对话的两人一脸尴尬。。

“乔花来了……”旭光娘的嘴里有些别扭。

“大爷,大娘!论辈分我不该来说话,可是涉及到我的事,再说了,毕竟是新社会了,我有权利说说,我和旭光不可能走到一块,因为我不喜欢他,几位老人你们就别跟着掺合了,当然,你们永远是我乔花的长辈!我敬重你们!”

她说到这里,缓缓地昂起头来望着窗外,泪水立刻从两颊流下来……

“我这小子,比他哥哥都稳重!”王旭光的爹还想做解释。

“是乔花说违心话了,她在考虑着王旭光的前途。”

听到婆婆的话,乔花先是一怔,再不吱声,又停了一瞬,往门外走去。刚到街外青石铺的石板路上,旭光正从从胡同里窜出,他从九曲河边的井台担水回来,他看四下里没人,蹲下身子,放下水桶小声说:“乔花,我想跟你说!我们的事,长辈们同我说了,我乐意。”

乔花不冷不热生硬地说道:“你给我走开——我不乐意。”

“乔华——乔——花。”乔花跑了,满脸泪。

旭光像来时一样担水急促地穿过昏暗的过道,来到了水缸前。爹正在屋角落里呆呆地望着他。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

眼看这暑假期已过,这夏天温热的夜晚,风吹来的时候,把梧桐树的叶子吹得“哗哗”响。坡里,屋檐下,墙角边已有小虫儿在叫。晚上,镇上来放电影,黄昏时分,已有孩子拿着小板凳占地方了。乔花疲倦极了,躺在炕上,一动也不想动,屋子里有新鲜烤烟的味道。

终于有烟叶烤出,烟从栽苗到烤出有好多道工序。

旭青娘在院子里摆弄刚从笼炉中拿出的烟杆,把它们密密麻麻地放到一起,待黑夜里的露水打湿,以便把烟叶从烟杆上解下来,而不易碰碎。

之后她又到灶房的锅台上拉着风箱。不一会儿她给乔花端来几个荷包鸡蛋。

而恰在此时,旭光来了。这里出奇的寂静,倒使他不好意思往里走。堂婶儿见他进来,招呼他坐,他心不在焉,有些敷衍。于是王旭光不再言语,站在天井里,摸摸地上的烟也有些潮润了,索性摸来一条木板凳,坐下,慢慢地解起烟叶来。

堂婶望望王旭光,叹息一声,勾着着头,、同乔花道:“我得给你爹做饭去了,你吃着,待会我来解烟!”然后她怔怔地望着天井里的一切。

堂婶走后,这里静极了。

“我们走走吧!去桃园边说说话!”电灯光下,旭光皱着眉头,看着乔花的脸。

“润得还差些!”乔花迅速地穿了衣服,跟着走出去。

老远望去,放电影的场地上早已黑压压的一片人。中间放了一张桌子,桌后坐着放电影的人,一道蓝色的光射向前面的幕布。电影开放了,演的是故事片——《被爱情遗忘的角落》。

顺着河边走了很久,旭光道:“你为什么老躲着我?我俩的事,爹娘已同我说了,只要你我愿意,我俩就可走到一起了,再说,每当看到你,我有一种负罪感,是哥救了我,没有什么比生命可贵了,我欠你的,我愿意一生去还这债……”

“你疯了,原先,我去找你,是为了旭青,为了保护这个家,我们伤过你的心,现在他没了,也就没有这个必要,我读书不多,但我还懂得这个理,我不是坏女人,也知道自重,对于你,我虽喜欢,正因为喜欢,我才为你考虑。”

乔花声音潺潺地说:“不敢和你走近,是怕……毁了你的前程,你要知道,这放弃你,我是痛苦的——”

旭光心里一热,眼睛有些湿润。他把头放在胸间停了很久,一动不动,乔花的话,似乎又让他闻到了那种久违的女人的气息。

乔花又叫了他一声,他还是没有应。之后,他才说: “乔花!我不想上学了,和你厮守今生吧,你给我当老婆,给我生很多的孩子,我不嫌弃你……”

“不不!你是废物,这么没有出息,你对不起你的旭青哥对你的期望……“

乔花的哭声越来越大,旭光怕被黑夜行走地人听见,用手去捂她的嘴巴。

“说实在的,你活的很卑微!”

“因为旭青哥救了我,我改变了许多世界观,理想少了,现实想法多了!”

“你这是堕落,我心直口快,处在这个时期的女人,对男人的渴望,胜过对一日三顿饭的追求,我不隐瞒,只所阻止长辈们牵线搭桥,是因为我喜欢你,但喜欢不是绝对占有,得对你负责,我曾使你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也为你的下半生着想,你的人生圈子不在这块土地上,应该更远!我情愿受些皮肉之苦,不愿意看到你消极下去!”

“嗯!”旭光突然一下坐起来了。

“我你是谈心的!”

“你是一个柔弱争强好胜的女人!”旭光沉默了半刻说。

“不怨你,倒是我和旭青害了你,让你有负罪感,去吧!醒醒,完成学业。外面好好闯闯,你本心高气傲,趁年轻,径直朝前走,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啊!”

 “长痛不如短痛,我虽是女人,可我也有思想,还年轻,不要小瞧我。”

“恰恰相反,你的骨子里有一种新潮的东西,值得佩服。”

夜空的星星,像忧郁的人的眼睛。桃园在微弱的星光下,愈发濛濛的一团。王旭光不想早起来,像要等什么。他永远也忘不了九曲潭边,曾抱起的那个细长柔滑的身体。他忘不掉,那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近的女人。他知道自己,却在这样宁静的夜晚,显得浑身疲惫并出奇的安静。他的手掌抚摸到了胸膛,感觉到了自己那颗有力心脏的跳动。

她的腿悠荡着,笑吟吟地说道:“因为喜欢,必须放开,像风筝好让你飞向天空!”王旭光回味着她的话。

“赵家疃的男人就属你长得好看,头发黑,眼睛大,高个,有学问,爱学习。”黑暗里,乔花的话真多。

王旭光无声地笑着,抬头望望村里。电影正在放着,一阵凄美的歌声传来。


“谁知道角落这个地方,

爱情已将它久久遗忘,

当年它曾在村边

徘徊徘徊

为什么从此音容渺茫

嗯嗯嗯嗯——

…………


王旭光似乎一下子醒悟了。他跟巧花之间的一切都过去了。她站起来,压抑着痛苦,手却在他的额头上戳了一指头:“你知道……我也很痛苦,为了你,断了这一切念头吧!别傻了。”微明中,她再不贪恋着相会时的温柔。扑打扑打身上,像所有神秘的色彩化为了泡影,消失在了夜色中。

“是啊!聚时容易别时难!我明白了阿斗乐不思蜀的原因了。”他低低地叹了一声,似变得谦恭而世故。

复兴老汉正在猪圈里往外出土杂肥,可能是下雨的原因,土肥显得十分黏,他不时地用准备好的小铲子,铲铲掀上沾着的土,干着活,他的心里踏实极了。后来他来到天井里,刚才的活虽累,却使他舒心,作为父亲,他不怕出力吃苦,怕的是出生在这山沟沟的两个儿子娶不上媳妇,自己没有女儿去换,庄稼人这是过得啥日子?自己的小儿子要成家了,过继给堂弟是堂弟媳提出来的,那意味着他将跟乔花结合,管她回头不回头,只要应承个家口,再说这小子自己也喜欢,听别人说,他上的学,改成红校了,他奶奶的!反正上学干些栽树种地的活,不如回来早成个家。他拄着铁锨,站在猪圈边,欣赏着天井里那头体壮毛光的肥猪,心里做起文章来,“今年把烤烟卖了,加上这头肥猪,年底挑个好日子,把旭光的婚事办了。虽说旭友是哥,可瞒着锅台上炕的事,民间里自古以来就有,不足为奇,他奶奶的!人家嫁闺女,我就风风光光地嫁儿子,儿子有了儿子,他照旧叫我爷爷,他照旧姓王。”他的心里好舒服啊!他蹑手蹑脚的来到院外,看到两个儿子正在把他捅出去的泥粪,向外倒。过两天就该往玉米地里施土肥了,捣捣干得快。是啊!劳动的小院,是这么温暖和生机勃勃!

“喝点水吧!”听见父亲叫他们,他们回到屋子。旭光娘和爹坐在对面,兄弟两个安稳地坐着,就像等待父母指教的话。“旭光,”爹执着烟袋,说:“到了你叔婶家,要好干活,像对待我跟你娘一样,更要好好对待人家乔花,乔花是个讲义气的人,人家不走,是为老王家,……秋后啊!我想去镇上,让人给你们插块黑白电视,你看电引到我村了,旭青白打上了一条性命,说什么也得让你们赶赶时髦。”

“爹!人家乔花不乐意,我没跟你说!”

“咋了?不是你两个情投意合呢?不是你嫌人家是个回头,改了主意吧!”

“不!不!她让我继续上学!”

“这学校,上不上的无所谓,你上得那些学,学的知识,我琢摩着下庄户也够了!”

旭光仍然笑笑,还有什么话说呢?爹可是太好了。

娘接过话题,“可是,人家乔花死活不乐意!”

“好事多磨啊!人家那是害羞腼腆,说一次就行了?不行才对!那叫柳枝上的叶苞,过两天才放大呢?”

“再说,我还很想上完高中的课程!”

“我想,一定是你又拒绝了人家!如你再想入学,我不同意你去了,粮食我也不愿去粮所转存了,你喝西北风去吧。”爹释然嘘了一口气,脸上渐渐变了色。

“你看,孩子的事就由他们定吧,强扭的瓜不甜!”旭光娘有些急。“告诉你们,就是你不应了乔花,你也别去上学了,我想明白了,咱庄户人下地一样也能老到土埋脖子的时候,我受了一辈子的苦,就怕儿子打了光棍,正好有这个茬,说上一个,我轻松一个!”

“大爷,这是啥话呢?新社会了,把我们女人往高处看吧!您不像村里有人那么封建,不是旭光不愿意,是我冷漠,让他去上学的!”

乔花已站在门外了,她的到来没有人发现她。“你什么时候来的?”旭光爹和和气气地问了句。此时她正笑而不答。随后她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条来,交到旭光手里,他看了看,惊奇地问:“粮所里你去存了这么多麦子?”

“快过夏天了,放在家里它招蛏子,放那里啥时吃啥时支取,你旭青哥去了,粮食多的是,我吃不了,给你送来三百斤,够你上学吃一秋的!”她自豪地笑笑:大爷,没别的,他两次救过我,就让我报答他一次,您别往多处想啊!”

很奇怪,乔花的话,像是一帖镇静药,旭光爹的激动的情绪渐渐的缓和下来了,看来旭光的婚事吹了的责任,不在旭光身上,他一下子领会了乔花的用意。“不!连你都支持他去上学,我不去拖他的后腿,乔花,你鼓励了我,也鼓励了旭光,我蠢想了。”

“不!我只是报答他……”乔花的声音太柔弱了,没有任何力量,热血一下子涌到她的脸上,憋得脸花了。她想再说话。却没有勇气,嘴唇像被什么东西挤压地张不开了,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一步。旭光一纵身,扶住了她。

“你怎么了?”

“没事,是……”乔花颤颤地说,忽然泪水纵横了。

旭友轻手轻脚地走到父亲面前,低头站住,声音像蚊子哼哼:“爹啊,我干活去了!”

旭光娘有些惊奇,也留有一份精心,结结巴巴地说:“我们该出去看看了!”旭光爹看到她的脸色,两手交叉到胸前,瞪着两只放大的眼睛,看着乔花,那样子充满了敬畏,也包含着欣悦。

旭光爹娘出现在大门口,他们又把旭友叫到跟前,旭光娘眨巴着眼,“乔花这孩子不一般,心里能盛住东西,她既喜欢旭光,可又怕耽误了他的前程,这叫真对他好,懂得该要的要,该丢的丢,这社会,这样的女人不多了,可旭青咋就没有福呢?”

“要是这媳妇嫁到咱家真好!”

旭光爹也发着感慨:“这样的人让人交得踏实!”


两天后,王旭光回到了学校,新的学年开始了。他欣喜地见到了孙相老师和同学们,特别是和他一起受处理地舒华、王相国同学。他一进学校,头一个见到的刘阿山,主动帮他搬铺盖,并不断地检讨自己,说:“同学没有过夜的仇。”

旭光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化着,学校里从果林、省农大等学院分来了20多名毕业生来校任教,年轻教师队伍的壮大,像增添了无数的光辉,使校园出奇的沸腾起来。年轻教师们带来的双卡录音机,闲暇的时间里,有妙曼的音乐在飞舞,那些美妙的曲调,像是五彩祥云,让人飘飘忽忽,有直上九霄的感觉,如美丽着的青春,如美丽分泌着的荷尔蒙……(作者:赵志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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