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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春天的脚步
第七章
同学真情
离国庆节还有一天了。
这日天气不好,天阴沉着,校园里小雨霏霏。地不能整了。没有安排上课的时间,只定了晚上各班国庆文艺汇报演出,刘焕美请了假,张高也请了假。
同学们从窗口远远望去,她着了一件粉红色的秋装,站在张付老师的宿舍门口,等和张高去镇上的影院看电影,票自然是张付路过影院时给儿子和准儿媳买的。刘焕美看见了张高推着的自行车有些旧,嘲讽他说:“像一件老文物了!”张高当场道歉,说:“怎么也让你坐上新的。你坐着等,我去借!”他去了食堂一刻,推回了一辆新的凤凰牌自行车,谁都知道,这辆车是管伙房的马主任刚买的,他一推进校园,顿时引来许多师生围观。
张高推来的时候,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什么借老婆不借车子,我一去,他就给了,借什么老婆,我才不舍得你呢?”说的刘焕美心花怒放,心中充满了五颜六色。这时,她忍俊不禁地笑,她的目光从张高脸上掠过,想起了自己的少女时代结束了,以后就跟这样一个将来国家安排,要吃国库粮的人相聚在一起了,她的心里升起一种幸福而亲切的冲动,她跳上了后车座,手忍不住地在他脸上摸了一把,是摸到水了?柔柔的,滑滑的感觉。他像受了刺激,身子轻轻摇摆了一下,突然停了,猛地温情回头,看看她正朝着自己微笑,回过头来,手摁了一下铃声,铃声清脆,“叮铃叮铃!”随着铃声,他会想起她玉葱般的身子,还有她的呻吟声,若隐若现,他的心醉了。
“走吧!”刘焕美发现校园里还有人看见他们,有些不自在。
“放心!放心!咱这就走!”张高一拉西装的衣襟,自行车“刷刷”地响动起来。
舒华和王旭光在教室里对面坐着,其他的同学都回宿舍去了,或是排演节目去了。无阳光的屋里已有些冷,舒华感觉像坐在阴影里。忽然,他想起了昔日刘焕美对自己张望的眼神,现在,这眼神居然被张高收纳。他有些怅然,嘴巴动了动,偶尔抬起头,看看王旭光,喃喃自语道:“其实,我不懂她的心,有些事是过去了,回头看看才明白,没有想到,情敌就在你的身边潜伏着!什么叫情窦初开?不明白。”
王旭光从头到尾地望着他,“你想什么,我都明白,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像熟了的麦子,已有种子的味道,只是还想往高考的独木桥上挤,可情这个东西,已悄然到你的身边,正注视着你,我们还顾不得她,任让她徘徊着,说不定她徘徊一阵,就去了别地方!”
舒华笑。“很后悔,没及得和刘焕美谈谈,难道男女在一起说话就叫谈恋爱?结果是张高胜了,我输了,输在无意上。初恋来得这么匆忙。”
“不!你输在不是吃国库粮上,你知道!我们不一定比他不优秀,但是,现在的人,只看手心,不看手掌,他的起点,比我们高,父亲是老师,他是城市户口,而我们是农村孩子,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可我们不能认输,得拼搏上进,情不是机器,会固定一种模式,我们有档次更高的追求,只要奋斗,一定能有追求到女孩子,早开的花,也许是黄花,不一定结果,当成熟的时候,再接纳属于我们的东西吧!”
“对!对!去吧,去吧!在温室摇曳的风……”王旭光挤上来,一边把他的手拉住,一边合着他的声音。念起了本校知名校园诗人辛文先的诗《雪落无声》
“我曾是春天里的一颗露珠
迷失于阳光灿烂的一笑
我曾是夏天里的一滴雨水
雷电中我曾在蛙鸣与荷花之间跳跃
我曾是秋天的一朵霜花,
送别过翩翩离别的落叶
没有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我来源于哪粒孤寂的雪粒,
来源于哪位离人的眼睛
来源于哪个心底的忧伤
…………
我或许是太平洋里的浪花一朵。
被云收藏过
被雨飘落过
在你的发梢。
在蝉的薄翼,
最终挂在你的腮上
被风干成一抹泪痕
雪落无声——
后来两个人安静了。王旭光冷笑了一声,舒华听着,没轻易说话,怀疑他还有更抒情的东西,果不其然,听他嘴里絮絮叨叨地说:“青春正在街道的十字路口上张望,要不!我们去看看,他带行李没有?那可是一扇小门,我们只从门缝里向里看看!”
“屁话!废话!我跟他不熟!”
“哈哈!”王旭光发出了一阵笑声。
“再过二十年,
我们来相会,
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
天也新,地也新,
春光更明媚,
城市农村处处增光辉……”
望着王旭光整齐光亮的头发,和他拘谨的眼神里透露出的阳光之美,舒华边唱边注视着窗外的影像,似乎向未来宣战。
电影院里因为雨天,空气流动差,显出一种怪怪的味道。观众很多,电影镜头一过,黑暗中的人脸闪烁着,成双对的人不多。张高和刘焕美看见了屏幕上的觉远,清纯而天真,浑身散发着一种成熟的光芒,看上去很帅,帅得有些让人产生遐想了,白无瑕虽不浓妆艳抹,却泼辣野性。他们的斗嘴,总让人觉得莫名其妙,这种气息隐约地惊醒了刘焕美的火焰,如一剂兴奋剂让她沉浸在某种虚幻、甜蜜的情感里来。她看到了屏幕上,白无瑕的手轻轻地放到觉远的头上了,并向他开裸地胸部摸去。
一瞬间,她热血奔涌,像有雨滴凌空一抖,落下来了。电影里的东西,对她起了教化作用,这在意料之中,她把手指含在嘴里,极力地想摆脱屏幕上的影像对她的引诱 。可那些雨仍不慌不忙地还在下着,故意折磨着她不依不饶。她羞红了脸,捂住自己的腹部,她这样坚持了一会,看来是实在坚持不住了,向前伸伸手,放到了张高肉墩墩地腿上。黑暗中,张高看不到她的脸,只听到了她微微的鼻息声。这是他熟悉的气息,一股看不见的暖流在他心中,流淌开来,他的身体一颤。他深深地低下头去,低低地说:“这不是时候……”
张高的手捂在了自己的裆部。
张高的举动,似射穿刘焕美心的一支箭,她的脸上已汗淋淋的。她似乎感到了一片金色的阳光照到了她,她也融入到里面来了,并沿着一道优美的弧线落下来,她听到山间回荡着山泉的声音,这声响时疏时密,在一个闪着光亮的水塘子前,有一片落叶,落下来了,叶儿飘飘忽忽的,在灰白的天空下打着旋儿,啊!飞舞着的心是否也会跳舞。
屏幕上,又一个闪亮的镜头切过去了。光线闪亮的瞬间,张高抬起头看到了她莞尔一笑,这笑容里有温暖的眼神,罕见的欲望,带有娇恬。
张高意识到了什么,知趣的看看周围的人。
屏幕上传来“呼呼”地火声,王仁则要烧死老方丈了。
他闭上眼睛,轻轻地听着,感觉一切都在颤抖,继而,这颤抖又变成雷声了,由远而近,像有节奏、怒气冲冲的节拍,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这时,突然之间什么声响都有没了,仿佛消失在地平线上了。他凝望着明晃晃的屏幕,把她的手移开,生活多好啊!美丽的初恋这样迷人!刘焕美百无聊赖,故意不去接他的手,故意拧了他一下。
他们的举动,还是引起了后面人的反感,很快有人低声说:“我们也是买票看电影的,最好别影响我们!”话里明显有责怪的意思。
刘焕美的面孔涨得通红,极力摆脱窘状,她抬起脚来,踹了张高一脚,无目的地走出影院。
在影院门口,她用眼睛紧盯着跟出来的张高。幸福地扬起眉头,给人一种愉悦的感觉。
但 “日出嵩山凹” 的美轮美奂的音乐,仍使他们陶醉。
回家的路上,几乎没人,空落落的,在这寂静中,刘焕美感到,这静是为他俩准备的,她把手从背后伸到他的衣服里,感到了他滑滑的皮肤。张高的幻觉又浮动起来,感到了所特有的冲劲,眼前浮现出斑斓似火的幻影,这幻影甜蜜得无所适从!
“啊!生活是多么美好!”张高忽得唱起来了。唱声回荡在潮湿的空气里,也传到道路两边的树林里,随即是第二声、第三声,后来刘焕美也响应。在得意忘形中,忽然,“砰地一声”自行车和一个物体干上了,二人从自行车上甩下,向远处的林子里扑去。
“别跑了——吉普车”,还是记忆清晰的张高,用一种绝望的声调喊起来,声音大的响彻整个林子。
“怎么了,偏道了,带着小嫚就昏了!”车里的人把头伸出窗外,朝他们大喊一声,车子狂奔而去。车轮碾过的地方扒起了一阵泥土。
这时,张高的身体由于剧烈的大喊,浑身湿透,瑟瑟发抖,最后还是坐下了,他看到了身边的白杨树丝纹不动地挺立着,觉到了自己置身于孤立无援的环境里,他闻到了从沟壑里冒出腐烂的树叶的气息了,这气息越来越重,树林里越来越冷,越来越暗,像宿夜的时候了,无望、忧虑的影子在他心头滋长了。一阵古怪的、紧张的沉默后,他忽然想起了刘焕美,高声的在她身边喊:“刘焕美!刘焕美!”
很快,她回声了,目光滞呆,面如荒凉的白蜡平淡、困倦,似在半醒半梦之中。他害怕起来。
“不!不!”
“你是?……”刘焕美咳嗽声此起彼伏,她有些失意了,不认识他了。
“我是,张高,……”她勉强的睁开眼,表情木然,最后又闭上了眼睛。
“焕美!焕美!”他久久地揽她在怀里,盯着她那张没有生气的面容,再仔细看时,她的鼻孔里已有红色的颜色,原来那是流出的鼻血。
不过,这次,她住院了。第二天才醒人事。
一个瘦小的身影站在医院的走廊里,她是焕美的娘。
看到娘,刘焕美脑中从紊乱的记忆想起来了。那是在一个小树林边,她觉得和吉普车碰撞的的颤抖还在抖动,并隐约地听到了小河的水流声。她无法辨认,有一个声音在呼唤她,这声音急躁却亲切,那是张高的声音。她像又被抬回了出车祸的原处,只是时空好像碎裂了。
一阵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她注意到,那是尖高跟鞋的回落声。随后有人进来了,像一团白色的云朵。刘焕美意识到,满屋里一阵酒精的味道,她终于看清了,护士手里拿着一个夹子,一支笔挂在夹子上,手里拿着一个酒精瓶。她身上隐约的还有一股雪花膏的味道,头部被一顶白色的帽子遮掩着,她看到了她的眼睛,黑黑的、双眼皮,很美丽。她弯腰下去扶她的头,而就在这时,她的帽子掉在了地上,只是她腾不出手来,刘焕美娘看到了对方的尴尬,低身拾起。
“大娘!您来陪床?您的女婿呢?他送来病人后怎么一直没见他?”
“奧!哇……”
“她是命大的人,没有伤到脑子,只把头盖骨磕碎了,得做手术!”护士还想说些什么,突然明白过来了,“人家也许是恋人……”
“我闺女没事?”刘焕美娘第一次开口问女儿的伤势。
“不过,丑话说到前面……”护士看看屋里其他病床上的人往这看,轻声说:“大娘!以后再说吧!”她的意味深长的低声显得鬼祟。刘焕美娘大声问:“我闺女怎么了?”
她的话一出口,刚恢复了记忆的刘焕美就明白了。护士这样鬼祟,可能另有所指,她的血液猛地冲上来。
护士拉刘焕美娘来到走廊的角落里,突然干咳了一声。“是你女儿怀孕了!这本是个大手术!说不定她会一生残疾,可又是两条命,医生们正犯愁!”
闺女怀孕了?刘焕美娘脑里轰然一响,眼前满是金星,身上顿生惊悚的尖刺。她的身体晃了晃。护士注意到了她的举动,一手扶住她,像是慌张,随口说:“大娘,年轻人的事,也许不便和您这些老人们说,千万别计较啊!这些因素,医院会考虑的!我走了,有事……”
刘焕美娘下意识地捂住脸哭起来。
送刘焕美住院后,张高还是忍着皮外伤的疼痛去了刘焕美家,把刘焕美娘送到了医院里,自己才蹒跚地回学校,向父亲张付要钱去医院交抵押款。
听他讲完经过的张付,却显得异常冷静。对他说:“你去陪床是要有资格的。你是她什么人?丈夫?情人?还是同学?你们只是恋爱关系!父母还没认可的的恋人关系!你就不要去添乱了,她的家人会处理的,再说,要从实际出发啊!医生说术后,她很有可能残了,你要照顾她一辈子,照顾不要紧,哪儿弄钱生活?命中注定你们不可能走到一块,她是讨债鬼,扔了就扔下吧!今日不断,以后,必生大乱,她啊再好!我们张家也不能娶个残疾人过门,别心寒了,为了今后的幸福,你得心硬。”
他见张高叹口气,拍拍儿子的肩:“别意气用事!这时代诺言没有价值,过几天,我去送点钱看看就行,老张家也不欠她的,谁也不愿意出事,你就躲了吧!”
张高听父亲说得有些害怕,环顾四周,像突然醒悟过来,最后又意味深长地试探道:“我们走了,就不怕别人说?”
张付道:“谁愿意娶个半死不活的人回家当媳妇!”
张付当时就去教导处,给在县医院工作的女儿打了一个电话,他的措辞是严谨的,仿佛张高受到了碰撞——你知道么?他被一个吉谱车给撞了,撞得很厉害,老喊头痛,说到这里,他故意大喊,为得是好让在别屋执勤的人知道,喊到底,简直是咏叹,过不下去的口气了。
这是一个严肃的时刻。
张高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刘焕美。好好地就这样分开了!要不是车祸?……然而我得回到现实,父亲讲得有道理,我不能一条道走到黑,也许,今天我离开了刘焕美,说不定明天仍有王焕美李焕美的爱着我。想到自己看破世态炎凉的智慧,他的神情顿时放松下来,仿佛整个身心又得到了安宁、平静。
正是刘焕美住院的晚上,一辆吉普车开进了农中,吉普车靠在了一棵白杨树下,车上下来了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女孩,一看就是医院的护士。一下车就听她问这问那,你咋头痛法?是要爆炸啊?她的问声被张付制止了。“你弟弟头痛,你就别逼他了,他需要安静,安静,你懂么?你咋没记性?他需要抬,轻轻地抬,你今晚就去交费用,我找人去!”说完他向孙相的宿舍走去。
王旭光、王相国、舒华、刘阿山等人乱哄哄地来了,鱼贯而入地进了张付的宿舍,宿舍里拥挤极了,还留有一股雪花膏的气味。王旭光记得,在张高身上留有的正是这种气味。张付慌了神,说:“四人就行,主要是动作要轻,看来是磕到脑袋了,脑子里的病,看不见、摸不到,其余的都回去吧。”
他又回头:“你疼就说,回来还好好的,说上几句话后,就不肯说话了!”话里荡漾着暗示,张高岂能不懂?他闭着眼,一言不发。
张付看儿子被抬到车上了,嘴里又嘀咕了一句:“可怜,刘焕美同学还在医院躺着,祸无单至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不欠人家的一辈子还不清吗!”
直到车走了,走出很远了,几个人才叹息着回宿舍。看看后面没人了,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王旭光突然笑起来,“咯”地一声笑声,把王相国几人笑蒙了。“这是什么心情,人家病了,你还在偷笑,幸灾乐祸!”
“你们就是傻子?哪有磕得不会说话的人还能搓雪花膏,我进去时,盛雪花膏的抽屉还敞着,是我闭上的。”
“也许是他姐姐搽的吧!”
“笑话!我抬张高的手时,他的手掌里还有没及搽的雪花膏!”
“什么?什么?”这微妙的刹那里,几个人都瞪大了眼望着王旭光。
“躲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这就是他为心爱的女人所做的一切了!”直到这个时候,舒华的心坎上才涌起对刘焕美的无限的珍惜与无边的怜爱,心里火辣辣的。
但他只是沮丧。
“就是这么小心眼,难道张老师也这样?”王相国也似装着一片怒火。“同孙老师说说,我们明天去看看刘焕美吧!毕竟我们是同学。”刘阿山的建议。
“张高已不可救药了!”。
这么多同学就站在刘焕美的床前,她不敢相信。
她现在不能说话,却也在扪心自问,她心爱的、和深爱她的张高去了哪里?
他们的身边,站着一位哭得眼圈通红的老妇女,可她属于问这问那的一种人。特别爱问,不停地询问刘焕美之前同哪个同学走得近,问的前来医院看望的同学们心里发怵。
王旭光也和大家都陆续地往后退。
“奧!想起来了,可能就是去叫我的那家子吧!他只说让我来医院里,他马上就到,谁知他是一去不返。”
听到娘的诉说,刘焕美的眼里流出泪来了。接着,娘也难过地哭了:“你太贱了,交了个什么人?人家带你出来耍,你出了事,他连个人影都不见!这不往火坑里推我们?”
“甭急,大娘,病还得治,还得好好治!”
老人瞅着刘阿山叹了一声:“你们年轻,不知艰难,我问过医生了,要给她动手术,没有个一两千元,下不来,主要是输血花钱多!”、刘焕美娘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屋子里静悄悄的,风吹得窗帘“丝丝”地响。
一棵老梧桐是刘焕美视力的极限,那树边还有一个水塔,水塔的边上落着两只喜鹊,“吱吱喳喳”的叫。梧桐树上是它们的乐园,不过,这叫声,尖锐而烦躁,像叫尽人间的沧桑。
大家又看到了刘焕美的泪。知她有了思维,但说话受限。娘又用手去擦她的泪,泪水沾到了她的指尖上,此时,早上的太阳光一照,泪水似晶体,发着璀璨的光。
但娘却抿着嘴,假装痛苦地笑着。
“别人可以不要你,可娘得要啊,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救你!”
王旭光道:“这就是娘,谁都可以抛弃了我们,只有娘永远的不离不弃的在爱着我们。”
刘阿山嘴快,憋不住了,突然说:“张高这王八犊子,他妈的把人折腾成这样,一跺脚走了,小病大养,无病呻吟,下流、龌龊,无聊、卑鄙,是一堆狗屎!”
“我们焕美命不好!”
那个护士又来了。一进门,两眼就在这几个人的脸上扫来扫去,像要发现新的大陆。当然,那眼光十分细微,从每个人头看到脚尖。她闭了自己的眼睛,似找出答案来了,嘴里自语道:“那小子果真没来!”虽是自语,在身边的人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完了,那人不可救药了!”
“您说谁?”王旭光随后问了一句。
“你们是病号的什么人?”
“同学!”
“奧!那天来送的那个同学呢?”
“没来!去县上医院查体了!”
“他哪有病啊!在这里查过了,皮外伤,擦点酒精就好了,只是这个女的真可怜,得做手术了,况且她已怀……,世上还有这样的男人,不负责任。哎!女孩啊,会说好话的男人可是毒药啊!”她的嘴巴撇到一边去了。
大家面面相觑,心中充满了责骂。
突然,刘焕美的娘哭了,起先压抑的哭腔慢慢变得奔放。王旭光回头看看不能言语的刘焕美,眼框里盛满了泪水,是后悔?还是真后悔?
“别哭了!先把五百元的输血费交上吧?明天就要做手术了,人家专家节日都没休假,也算重视!”护士道。
刘焕美娘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抚摸着头发,对护士说:“我怕钱不够,能不能再拖两天,我们家把今年烤的黄烟叶卖卖,农村户凑个五十六十的还可以,一下交这么多钱,太受难为!”
“这可是两条命啊!医院诊断过了,要赶紧动手术,要不你闺女可有生命危险,头里的淤血,压迫神经已让她说不出话来,这只是输血费,别的可以暂缓交一下。”
早上的阳光照到护士脸上,无意望去略显苍白,同时也显出她的恻隐之心。
“除非你们,弄到血源!”她的一句话,为站着的同学们提供了一个遐想的空间。至少,第一个有反应的是王旭光
“对啊!我们不能帮她们解决钱,但我们的身上流着一股男子汉的豪迈气!我们不是英雄,但我们可以去做英雄之举,四海为家,皆为兄弟姐妹,这是洪秀全提出的口号,难道我们的同学,还不如一个封建王朝的农民领袖思想觉悟高,医生!请你和医院的领导说说,我们同学们义务献血,抢救同学,我们都是新时代的青年,都有新时代的气质!”
“对!我也献!”舒华把手捂在了王旭光的手掌里,他感到了王旭光嘴唇里的气息滚烫。之后,是应声的高潮。
护士一个个看遍每个人的脸孔,嘴里连声说:“真想不到,真想不到,同学的友爱这么深!”
“你不相信?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护士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得和院长说说,同学们,我心里没有底,你们去后面的红门问问?”她指指玻璃窗户后面的门。
那是一间平房,满院子里长满了葡藤,绿绿的叶子下正站着一个人,不过张望的方向不是这儿。
“相国,我和你跟舒华去!其余的在走廊里等等。”
他们在住院楼里的东北角下,找到了通往院长的办公房的路。准确的说,是过了一道小红门。门的墙上张贴着今晚院委会开会的内容。
几人随护士推开门进去,看见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弯弯通道,两边是钻天的楸树,两棵树之间,一根绳子连着,晒着一条红格子床单。护士鼻子灵,趴在床单上像先闻闻,随口道:“还没干!”她笑笑,进屋子里去了。
“我说啊!你今日是上班啊!可不是回家里做饭!你领些青年来干什么?”
屋子里传出“咕咚咕咚”地饮水的回声,之后她才道:“你是盘问我啊?”
“我哪敢问你?这几个人?”
“你不是这儿的院长么?咋好奇了,前天出车祸的那对青年,男的躲了,人家女同学的男同学们来看她,她家太贫,交不起钱,只有一个老娘在身边,同学们看她家可怜,要求义务献血,这不就来请示你了!”
“你也是,家里、院里的事不分!”王旭光看到了院长淡淡地笑起来。
“你还在坚持什么?你看这些孩子,心里啥也没存,清清澈澈的,一眼到底,帮助别人,快乐着自己!快答应他们吧!人家可是义务献血,那是光荣的事。”
“我也怕学生们冲动么?再说,凡事得弄明白,这献血的个人意愿,体现了社会主义精神文明!”院长把话升华到高档次了,说到了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高度上去了。
他的口气严肃而和蔼。又说:“你们在学校,有同学遇难了,大家慷慨救助,体现了人道主义,这一点值得我们医院学习,提倡,说到底,你们提供血源,晚上的院委会上我们再给病人商量减轻一点医疗费,她个人家也不用拿多少了,但一定保她恢复康健。”
护士嘴快:“你也是热心肚的人!”待了一霎,又憋不住了:“那个男的,不是人,把人家肚子都弄大了,人不见了,像他家里的父母也不是些有教养的人!”
院长反被她的话逗笑了,回头对王旭光等人说:“恭喜你们啊!我也被你们无私奉献传染了,你们是些宝贝!是有社会担当的人!”
第二天,所有的人都记住了这一天,因为这一天是国庆三十五周年庆祝日,报上早就说,国家将在天安门广场,隆重举行阅兵式,中央军委主席邓小平将检阅部队。这可是国家二十五年后再次阅兵。消息激动人心,同时,大家也非常揪心,还得要去二里之外的镇医院里为刘焕美献血。正事正论,只有先献完血再看阅兵式了。
在医院,与刘焕美病房一墙之隔,恰好站满了王旭光、王相国、舒华、刘阿山等二十个人。
人多渲染着同学们的友爱。
王旭光向前走着,伸着胳膊,他的表情看起来很柔和,眼睛里透出一道自豪的光,那光落在别的同学身上,像霓虹灯一样闪亮,也给那几个打怵的同学许多鼓励。
“你们也不用紧张,先采血,配血型,配上的采用,配不上的只是准备!”护士们的话又提醒了一些晕血针者。
王旭光里面今日穿得是一件红色的背心。在阳光的陪衬下,红红的光泽映照着他那白色的脸,这一刻,像火,又像雪,有一股丰神俊朗的味道。
他伸出的右臂,使他魁梧的肩部撑开来了,也使人隐约地看到了他宽宽的胸肌,而这些,对于正在采血的年轻女护士,却有一种温馨的告诫,荡漾着一种感染人心的恋恋不舍。王旭光害羞,已被大家围在了中央,说不出口,任凭护士看了他很久,才落落大方的告诉他:“把棉棒摁紧了!”是王相国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好话一重,不同的味道就出来了,达到了最好的效果。
三四个护士就吃吃地笑起来了。
“王旭光,干脆别穿上褂子了,展现一下咱的肌肉,让护士姐姐们看看,咱也是标准的男子汉了,省得全国都在喊,高仓健快走开,幸子姑娘也不爱,像没有男爷们了吧!”
“哈哈!……”在场的人都笑翻了。那笑,像是男欢女爱,被拴在脸上。
王旭光随口说道:“同学们,人家护士姐姐们在忙工作!”
“啊呀!姐姐叫的挺亲!再叫声!”这次是一个年轻护士的话。
这话又让王旭光好一阵紧张,故意避开她的目光,诚惶诚恐。
孙相老师这次带队来,却是远远地,站在屋门的一侧,正喜滋滋的往这看。他在笑,掏出香烟,摸出火柴,点上。从始至终不说一句话。同学们知道,他哪里都好,就是见了女人嘴笨、失神。
张付老师也来了。病房里除了病人,就是照顾病人的家属。他照例进门微笑,首先看到躺在床上的刘焕美,急着说:“你看!来晚了,张高也受了伤,去县上住院了,磕碰到了他脑袋!”他说的很慢,像故意拖长。
看到刘焕美只瞪眼看他,不能说话。自语道:“已经失语!”他看到了刘焕美的娘就坐在床头上。虽从没谋过面,也许冥冥之中,有点苟合,彼此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他慢慢地踱着小步,来到了她的跟前,先沉默了下。才点上一支烟,断断续续地说道:“出了这事,谁也不愿意,可怜了孩子们,你看撞得都这么厉害!”刘焕美娘不由一愣。她很快明白了来者的用意,突然,她说道:“你是刘焕美的数学老师吧!”
张付身子不由一挺,惊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农村妇女。“张老师,孩子的事,我是听别人说的!那她叫没数,她的耳垂子多厚?敢跟你们攀龙附凤,这叫小孩子过家家,刘焕美命薄,好歹没要了她的命,已是烧高香了,只要你们的孩子好就行,不好意思,有劳您,跑来医院看看!”
张付自觉理亏,不言语,独自一个人蹲下,吸起烟来,脸脖颈都是红的。
刘焕美娘仍然没有回头,说:“俺刘焕美啊!没福,可净遇上些好人了,你看她的那些同学,平日里看不出来,一到关键时候人家为救她,豁出去了,拼命鲜血!这就是人味,人的味道,亲望亲好,人望人好!”
“是的!他们的行动高尚!值得学习!”张付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种东西开始在他的胸膛里膨胀。他猛地从地上站起来,转过身子来,看了一下刘焕美。再看看刘焕美娘的眼里泪花子在转。
他心软下来,他知道,刘焕美娘不冷不热的话语严重地刺伤了他。他考虑了下,觉得没有必要再解释多余的话,只是很冲动地从口袋了掏出了五张大团结的票子,递给她说:“填补着给孩子治病吧!我们的工资也不高,每月只发个去七张八张的!”
刘焕美娘摇摇晃晃地,靠在墙上,突然埋下头,轻轻地吸着鼻子,抽泣起来了。
“焕美又不是绝症,还能治,我们想方设法也得救治她。”刘焕美娘抬起头来,用手擦擦自己的眼睛:“这社会好啊!好人多……”
张付像受到了谴责,猛地转过身去,几乎是跑着跌跌撞撞去的抽血间,一路走一路自语道:“我也献血去。”
透明的玻璃管里留下了舒华的血液,起初是红色的,后来越抽越多,在管里聚多了,颜色变得渐渐黑了。王旭光早抽完,正用棉棒擦拭胳膊上针眼里渗出的血痕,棉棒变红了。地上已有好几根棉了,都已沾有点点的红色,像有意摆成的图案,更像一束束小巧而精致的腊梅,无声地绽放。
舒华怕血,晕针,那感觉有点万念俱灰。可一想起自己的同桌正等着往手术室里准备输血,只迷迷糊糊地听护士们说,刘焕美人可怜,遇事不顺,偏是熊猫血,也就是ab血型,世上少得可怜,只有o型血做大后方,来了二十个同学,血型不配的由孙相老师带队早回去了,只剩下他跟王旭光五人的血型相符。他心里荡着同情,但免不了害怕。他咬着牙,真想哭,可哭不出声来,怕别人笑话自己不是男子汉。
心里的忘情吞噬了他的惊怕。
“要自豪吧!从此,刘焕美的身上有你的、有我的血液在流!哈哈!”是王旭光的声音,是啊!帮助别人是这么有成就感。他的身形忽然来了庄严气势,像有光亮在他的头发尖上闪烁着。
“是啊!求菩萨不如求人,求人不如求己,我给自己做过一次主人了!”舒华低声道。
张付来了,抽血的柜台上,几个护士正同他搭话。她们“唧唧喳喳”地像是盘问。王旭光和舒华站得远,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只见张付用手比划着,护士们都在笑,前仰后合。舒华不放过他们笑的内容,一手挂在胸前,一手插到兜里,过去用肩膀碰了碰张老师的肩膀。张付转脸笑笑,然后又回头看着护士们。
三个护士用询问的目光看着舒华,一位提高了嗓音问道:“我说这位同学,他说是你们的老师,也来献血,这年龄了,精神宝贵!我们欢迎,只是同学们都已超额献出指标了!”
“听说您也姓张,这女孩子的朋友也姓张,那男孩的父亲也是干老师的,不会是您吧!”护士伸伸白白的手套,目光落在了张付的脸上。
“我……我……”张福压抑着心中的的尴尬,淡淡地笑。对面的护士也搞不明白,他皮笑肉不笑中隐藏了什么。“随便问问!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听说躲了,不道德的行为,至少得给人治病吧!”
“是啊!是啊!”张付只是轻声地应着,眼光故意看在十几米处站着的王旭光。
“走吧!张老师——”王旭光的喊声并没有使他惊讶。他明白了,一杆道德的秤,是装在人们心间的,不因为高山、流水,断崖而消失。(作者:赵志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