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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春天的脚步
第十二章
班长的故事
王旭光对团长安排的任务左右为难。
他要陪黄晓晓去见那个善良又兵味十足的黄班长。
于是,两个人一起出了团长家大门,向勤务班的宿舍走去。
黄团长好像很在意两人的离去,伸出手在戴了帽子的头上摸来摸去,好像那儿有他要寻出的答案,继而他又摇着头低声自言自语,接着拍了一下膝盖:“我说老婆子,我琢磨了一下,可能晓晓喜欢上新来的小王了!”
“你看出来了?看那阵势,好像没有人拦住。”
“小王,孩子是好孩子,我也喜欢他,只是农村来的,没有什么背景,只是一个战士,再说,晓晓也二十二岁了,也该找对象了!但看到小王没成绩,又不安心晓晓低就他。”
“我看啊!他政治上还是要求进步的,不能用今天的眼光看待他,只要他有军事本领,政治觉悟,他将来会有出息的……”他自语着,瞬间把裴淑琴的疑虑推翻了。
“也是,晓晓跟他跟得挺急,要不同她说说,要保持距离,青年人真有意思,对别人一感兴趣,就大胆地去朝夕相处,不像我们那时。”
“你同意?”见他没有说话,她有些诧异地转过身去,两条小腿倒退着离开了客厅。
勤务班的宿舍在团直属连队的后面。黄晓晓他们顺着一道窄窄的柏油马路,慢慢地往东走,到政治处的办公室前,晓晓却顽皮的跑上了五六层的水泥台阶,专一地在上面跳来跳去,无奈之下,王旭光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迁就着她的任性,也紧跟着她后面向上攀行,忽然,黄晓晓打了一个趔趄,要栽下去了,王旭光敏捷地向前一扑,晓晓立刻扑倒了他的怀里,也许压力的原因,他的身子向下倾斜起来。晓晓笑着摇着头,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两人彼此都有点乱,王旭光的脸顿时红得像红透了的苹果。
她被他的窘态逗得大笑,手却固执的伸着,非拉他不行,王旭光只好伸出手。是啊!在这静谧的世界,单独和一个姑娘在一起,内心不能不沸沸扬扬,坐卧不安。他把手放到头后,索性躺在水泥地上,仰头看看已是漫天星星的天空。这是一个美妙的时光,在一九八四年最后的一个夜晚,没有风,空气里却充满着微微的温暖,女孩的芬芳。夜晚啊,总使人产生无尽的遐思和联想,也常常叫人感到日月如梭的一种难以名状的忧伤。
黄晓晓两手抱着膝盖,不再出声,静静地也蹲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营房里的夜景,呈现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街道上亦没有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华灯初放,对面礼堂的霓虹灯闪耀着光辉,从远处看起来像一条巨大的轮船,格外雄伟。远处的群山沁浸在阴暗中,像要沉沉地入睡了。
这时蹲在地上的王旭光,不知为什么突然感慨道: “过了年,我又长了一岁,却一事无成,原地踏步走!”
“你这是新兵综合症,我当兵来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总觉得要建功立业,出人头地,殊不知,不平凡的事,就在你脚下,立足本职,才是事业的开始,心要少些烦躁,话要少些口号,才是正理,说实在的,你很优秀,但优秀的人更要有正常人的心态。不要紧,我会和你一起度过这段时间的,我是大姐,你是弟弟,提醒你,每天做好工作后,安心学习,准备考军校,实现你的理想!”
黄晓晓轻松一笑,站起来了,秀挺的身子在他周围晃动了几下,望望远方,又蹲下了,语气淡淡地说:“我们去黄班长那儿说什么啊!晚上了,我不想去男同志宿舍。”
望着温柔可爱,纯洁的黄晓晓,王旭光长长地叹息道:“是男同志的事情,还是由我们男同志解决!”
“我不去了,爸爸把钱给了我,你给送去,再说,见了黄大哥,我无法解释。”
“也是,那你,外面冷?”
“你,有我爸爸屋里的钥匙?”
“有,在这儿!和我宿舍的钥匙拴在一起。”
“你去吧,屋力的暖气可暖和了,我在屋里睡觉,只穿着裤头睡。”
“嘻嘻!小样。”
宿舍里的人正在集体看电视,是一九八五年元旦文艺晚会。旭光向黄朝忠招手,他看到了,脸上很冷,极不情愿地跟了出来,两人路上基本无语。在团招待所的一个房间里,王旭光跟黄朝忠脸对脸的坐着……
没想到,从王旭光接到钱的黄班长声音像冰块。他说:“兄弟,老哥不如你有文化,在部队没出息,你看,我十九岁当兵,都五年了,明年的春天,如果不能转志愿兵,我就得回农村去了,说实在的,你也是农村来的孩子,咱们的目的,一是来尽义务,但也想留在部队上多呆几年,回去混个安排工作,图个正式工,找个媳妇,可到了关键眼上,我坐不住,这不,找了一下关系,被团长顶了回来,看来我明年春天改选志愿兵的事是没戏了,不!明天就是明年一月份了!”
王旭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后缓缓地吐出来……他在沙发上重新坐下,等他吸上了烟,才说:“黄班长,你给团长的东西,团长虽折价退回钱,并不说明团长否定你的工作,团长心里是爱护你的,这是一个老军人的品德啊!他心中有一杆做人的标尺,爱兵如子,像他,一个从两次战争中爬过来的人,什么都看得很淡,什么时候都很满足哦!充满了革命的乐观主义!”
王旭光看着他,语调冷下来。班长忽然站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一圈,之后,背过身去。默默地站了一会……突然回过头来,说:“兄弟啊,你老哥混得惨啊!惨啊!”说着,眼里涌满了泪水。
王旭光心里一热,说:老班长,你看,我只是替团长办事,再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说着,他走过来。拍着他的肩膀说:“啥伤心事,惹得班长如此动感情?”
黄朝忠抬起头,甩起袖子,弓着个腰,手拿着自己的手道:“自己太不冷静了,哭得时候不多,在部队上也只有这两次,一次是在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战场上,敌人的炮弹打来了,一个和我一起入伍的战友倒下了,他是我的老乡,我弓腰地向前扶起他,让他躺在我自己怀里,看他的身子在不断扭动,面色灰紫,他的脑壳很圆,头上的头发全剃光了,两个眼角奇怪的往上吊着,鼻间好像泛着永远不够喘的气,这个时候,我扳着手指算了一下,这天正好是他十九岁的生日。那时候,我紧紧地抱住了他,听他喉部尖尖地动了一声,似是疲倦了,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摇晃着他,大概觉得他是不行了,我哭了,坐起来,实在是想努力地抱他站起来,尽量让他看一下他回忆终止的地方,但结果是,我出了一身冷汗,我无数次地问自己,我惧怕的死亡就在我的怀里,而且就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我不想折磨他,但有一种神圣的欲望,不能丢下他。当周围的炮声停了,许多战友冲上来了,亲眼见我抱着一个人磕磕绊绊地走着,他们没有帮我一把,而是站成了一排,庄重地向我敬礼……直到现在,夜里做梦,我还常常梦见自己抱着这个长不大的战友……”
王旭光呆呆地望着眼泪干结在睫毛上的班长,竟然全身发抖,说不出话。眼前的这个男人有些亲切了。王旭光看见他的额头,耳朵四周都有发亮的汗珠滴下。
“但我不能胡思乱想啊!我是幸福的人,我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了!”
“因为我们是可爱的人!”
一听王旭光这么说,黄班长立刻就兴奋了。“对!你说得对!为什么自己跟自己过意不去,正确地对待去留,是我们这些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战士的考验,这是把尺子!”
到今天为止,王旭光感到,班长有自己的理想,身上有传统的东西,有侠肝义胆的部分,只是思想好像复杂了些,能怪吗?
“你猜,我不像你,年轻,战场上不死,是大福,可大福后,我也是人,得有感情世界了,前途也是考虑的事,如果我转不了志愿兵,真的回家了,可能说媳妇的事就泡汤了!”
黄朝忠满脸红涨着,扔了烟,用两手在裤子之间扒着,他扒出一个红皮小本子,从里面抖搂出几个姑娘的照片——“你看,她们都是我的同学,都已经出嫁了,这个是我村的,和我好过,钻过麦秸垛,去过洋槐林,不瞒你说,她同我亲过嘴,不怕你笑话!她叫乔柯,一个和我一样大的姑娘,当时十九岁。”
“班长!您这感情也挺丰富的!讲啊!我也分享分享!”
“可是你还年轻!”
“年轻咋了?也需学学你们的精神世界!”
“嗯!那是我要当兵走的前夜,半夜里忽然听到敲门声,我揉着眼睛点了灯,把她迎进来,乔柯说,心里闷,睡不着,她是趴我家的墙进来的,今夜要和我一个人好好谈谈,她见我光着身子蹲在炕上,只穿了一条小裤衩,我的肌肤在火油灯下闪着光亮,像有油似得,她也脱了鞋子拿了被子往炕上一躺,望着我。我说,‘你回去吧!’她苦笑了一下,说:‘我是老虎,你害怕?’
我有个遇事就抽烟的习惯,她一边小心地把被往我头上披,一边细数:‘听说南边很紧张,报纸上广播里也说,越南人翻脸了,正在杀我国的边民,我们早晚得跟他们干起来,你不怕死?’
我趴着炕沿上吸着烟说,‘都是丁是丁卯是卯的事了,不去了,一辈子在庄里,抬不起头来,知情的人说上好几辈子,就是逃兵。”
她说:“你不去多好好啊!我这就嫁给你。”
我一直盯着她瘦小的身影,不怀疑她说的话是假的。可能,我斩钉截铁的话,和坚毅的脸色使她闭上了嘴巴。她有些诧异地转过身去,眼睛里有些湿润,只望着窗子说了句:‘我的命苦,我爱的人不爱我,非去当兵。”
我说,“不是不爱,是因为国家有事,自己躲了,就不是这个大家里的人了,大家和小家是一样的,总有人得去扛枪。”
“我劝不了你。”她语气淡淡地说。
最后,她把身子伏在我身上哭了,很久不愿离开。这时我觉得,热血往身上涌,脸颊发热,心像一根丝弦,被她撩拔起来。她浑身冰凉地把我抱在怀里。我觉到了她似火焰的胸口抖动地厉害,喘息不停,她的两手移开。抚摸着我粗粗地手臂,暗淡的灯影下,她喘息着,似是憋气。
她说:‘你笨啊!笨啊!’她用脚把我唯一的衣服退下,像在自言自语地说:‘我愿今天的花,就碎在你身上,你啊!你啊!就拿了去吧!过了明天,我真想,你我永不出门,紧关在一个小厢房里,只有你我,唔唔!我喜欢你的手,喜欢你的满脸胡子,你啊!难道是石头?要是,你不当兵去,我们长相厮守。无论刮风,无论下雨,无论今后的日子多么艰难,只要有你在啊!我心里踏实,朝中,你不是傻了吧?”
她气的像发起狠来,用力地骑着我,将头发扎在了脸上,并不停地吻我,后来根本不言语了。
我惊讶的‘嗯’了一声,很快就眼花缭乱了,但没有发起火来,却眼明手快地把手放到了她的胸前。我希望她永远都这样,挑逗着一个男人很急迫的天性。
当灯再亮的时候,我看到她身上流出汗水来了,之后她几乎没说一句话。我告诉她,没有办法,我选择要当兵,自然也要爱情,你等我回来。
她并不吃惊,只久久地叹气,睁大了没有泪水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这样看了一会儿,上前几步,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胳膊,她几近哀求说:‘别忘了我,别忘了我,我不需要你光耀门庭,只希望你好好地活着回来!我永远地等着你!’
她说完,又吻了我,如心里猛地涌起一股冲动,抱住了我的手臂。泪水悄悄地顺着她的两颊流动起来。……
我冷固的血液又一次奔流起来了,我知道乔柯一如既往地爱着我,并且给我了第一次做男人的机会,我还在想,她给我的并不是一种安慰,也不是一种结论,而是一生都要珍惜的情感。后来每逢夜里,一想起她,我就不能安睡,像被什么噬咬着。”
王旭光两眼发直,这会觉得他更加尊重黄班长了,他摇着他的手臂,说:“我们军人,为了保护国家,牺牲生命,也牺牲爱情!”黄朝忠蹲下去,想了一会说道:“也不能这样说,既然选择了部队,就得下乡随俗,悉听尊便,不是讲大道理,个人的事,得随就国家的事!”
“可我们之间本身就不是命中有缘的人,乔柯的事是被我耽误的,我是罪人。”黄朝忠突然摇着头,恍惚间他用巴掌摸着他的胡茬。
“生活就这样滑稽可笑,就在这晚,乔柯怀孕了,肚子一天天的大起来,她娘怕影响名声,非得逼她早嫁,容不得乔柯有半点解释,她娘看不懂她的执着,仍是不断地催促她,后来,她喝农药了……”
黄班长又蹲在地上了,低头看看自己的两手,用发亮的眼光看着王旭光,他一阵灼热,走过去,毫不犹豫地伸出强劲的双臂,用火辣辣的眼睛看着黄班长。
黄班长喘息着,声音断断续续:“我自前线回来,通信员把她写给我的信拿来,这封信已是六个月前写来的了,再看这信,她已作古了。信中说,朝忠哥,我把我给了你,这一辈子就是你的人了,我一万个的喜欢你……不再喜欢别的男人,近来,肚子里的宝宝也逐渐大起来,我本想等你回来,可家里的人都说,一个穷当兵的,有啥恋头,别再丢丑败坏了,你当兵为国去。我不怪你,要是将来你有出息了,别忘了去我坟上看看我,我不怨恨你,如果你在家,我会跟你早就下关东逃婚去了,我等不到你回来了,等到了那边,我的梦还是夜夜跟你在一起……”
忽然,黄班长手捧着的小红本子,在他的手掌里抖动、抖动,最后散落下来。
王旭光再次抱住了黄班长,紧贴着他的脸,泪水迷蒙了眼睛。
“班长,我不该使你难受,不该听你这段悲戚的爱情故事,你能忍住,憋在心里,这是折磨自己,也许更苦。”
黄班长狠狠地抹去泪水,低头点着烟吸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乔柯死了,羞辱祖宗,家人是不许埋入祖坟的,找了个乱石岗子草草下葬,这次,是我五年义务兵内结束后首次看家,我征得了家人的同意,把她迁回了我家的祖坟墓地,望着新的坟墓,我的身子歪在了地上,叫了几声:乔柯,乔柯!我知道你恨我,就这么孤独地恨了我这么多年,可我从来没有恨我自己的选择,我对你有种负罪感,可这种感受我会赔偿你的,等百年之后,我们会永不分离……”
这时,门开了,黄晓晓从外面进来了,身上散发着香粉的气息。她的脸色苍白,眼窝里流着泪滴,低低地声音说道:“黄大哥的爱情故事。我听得清晰!这确实是我们军人的奉献精神,假如你不来当兵,假如你不去上前线,你和乔柯的爱情结局,也许会改写!”黄班长微微憨笑,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原来,黄晓晓要了钥匙去了爸爸办公室趟,高兴地溜了一圈。又索性用钥匙敞开了隔壁王旭光居住的屋子。
她先垂手站在门外,屋里一种温暖的气息让她无限欣喜又无限费解。衣架上挂着王旭光的一件冬装,她莫名其妙的用手摸摸,再把手抽回来闻闻。这气息让她感到自己有妩媚之感,似快乐的小虫在心里爬起来,她的脑海里如幻地看着渐渐变亮了的屋子,正站着一个健壮的成熟的男性,她周身的热血在激荡地回旋。确切说,她烦躁极了。她来到王旭光的床铺上躺下来,仰卧着盯着有眼的塑料天花板,一颗心砰砰地跳,自己心仪的男人就躺在这里渡过了每一个日日夜夜。
她继续激动不已,故意地躺着,电灯光不算刺眼,却能使眼光溜遍整个屋子,觉得亲切可笑,因为看到了小方桌上面的书,是的:这小子,一直没放松学习。然而正是这小子,却使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激动人心。
自来到他的宿舍,她的心一直没有平静,她感觉到,大事不好了,快二十三岁的人了,一遇上王旭光后,就像有了电,有了文字,可读、可摸,可以理解,仿佛命中注定。她感觉到了,已无法摆脱这个影子。
隔壁传来的说话声——这真是一个奇怪现象,时高时低。不久,她听明白了,是黄班长和旭光的声音。
她笑着揉揉眼睛,爬起来理理头发。“原来两个老爷们躲在这里谈心啊,哼!哼!躲着我,不过,也凑热闹去!”她嘿嘿地笑,身子挺直了,撅撅臀部将身子往前一耸,走出屋来。
黄晓晓没有想到,她完整听完了黄班长的故事。当听到乔柯为军人殉情时,像灾难降临到了她的头上,天啊!世上还有这等烈女子,自杀虽不提倡,却这样专情。她的眼里泪花子直打转,没有想到农村的人对自己孩子的爱情是这样粗俗的态度。
“可怜啊!乔柯,你不会跑出来啊!”她吼了一声。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你来了?”旭光马上就明白了。黄朝忠向黄晓晓点点头,身子往后一退,靠在宽大的竹椅上,就像燃烧尽了全身的精力一样显得疲惫不堪。这时候,王旭光摸摸头继续问:“再没有人给你提亲说媳妇?”
“说过,是媒人提的,你知道,咱那山沟偏僻,穷,给我提的对象比我小两岁,媒人同她家说,我参过战,当兵又好几年了,说不定第六年上转志愿兵,这不!人家才同意定的亲,彩礼是一千元。叫千里挑一,你想,这一千元,在部队是营级干部的,也得六个月的工资,都是我那老父亲啊,东凑西凑借来了,可还是不够,又让人担保从银行贷来凑够,前提是等我转了志愿兵后再结婚,这种观望的关系,一直维持了两年,直到今年的十月份,我五年兵结束回家看家,见到了总共才见了两次面的未婚妻!”说到这里,黄班长有些迟疑,又激动了。
“你知道,探家的路上,部队有规定,不准着军装回家,等她到我家来,一眼看到我没带领章帽徽,随即就显出一张苦瓜脸,急问:‘你被下放了?’我说,‘你从哪儿看出来的?’‘领章帽徽都没带,还不是被人撵回来了!你是个骗子,同你结什么婚啊!’我故意不说,未等我解释,她早跑回娘家去了!”
“她也真是个奇才!爱的不是军人的气质和奉献的财富,爱的是出人头地。”王旭光说。
“这样的女人不爱也罢!”
黄朝忠说:“我也不喜欢忘恩负义的人,也再没去准丈母娘家,他家也算信用,下午就把订婚的一千元钱送来了,不是他家的人,而是托了媒人来,这件事后,我心里很不舒服,我发现我还依恋着乔柯 ,这天晚上我独自去了她的坟前,我闻到了新鲜泥土的气息,老远处听到满村子的狗咬,那久违的狗咬声,使我突然起了给她迁坟的念头……于是第二天,我悄无声息地开了拖拉机去迁坟了。我在给乔柯烧纸的时候,乔柯娘家的人来了,在不远处,尘土飞扬,有三辆拖拉机轰轰隆隆地开过来……我停下了,怯了,但他们是来帮我忙的。我的血猛地涌上了头顶,牙齿发出了声音,我的眼角瞟着那几个眼里也含着泪的人。他们没有想到,我们两人爱得这样深!——他们也许在为拆散我们而惋惜。”
黄班长也许觉得漫长而乏味,不再说话,想是自己的话说得已够多了,他慌慌地两手在头上摩擦着。
王旭光压低了声音问:“黄姐姐,我们正在聊男士的话题,你来干什么?”黄晓晓反和手关闭了门,嗓子高高地说:“我也是军人,也该知道我们军人之间的感情上的酸甜苦辣。”
王旭光有些烦躁和焦灼,声音里流露出急促:“可是有些话题,是男人的专题,女士最好不要介入!”
“喔!你还思想封建,你要知道,部队这个大熔炉就是反对封建的前线!”
“可是任何人都摆脱不了世俗的束缚!”黄晓晓脸红了,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凑近了王旭光的耳朵,“问你,你们老家说媳妇就那么困难,要是有人喜欢你,你怎么办?”
“喜欢是一回事!走到底是一回事,有时,女的喜欢你,她家里人不喜欢,也白搭,有的,就是这个原因,拆散了鸳鸯!”
黄晓晓呆住了。
“为什么我们军人奉献完生命、献青春,献完青春献爱情!因为这是个让人奋发有为的开放年代。”
当然,黄班长还是很会察言观色,又不失厚道。他见黄晓晓似有天然喜欢旭光的意思,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没有什么可难住我们,我们的骨子里有了当兵的历史,只要有双手爱工作、劳动,不论将来干什么,我们的生活一定会美好的!”
他跃着出了门,倒是把站着的其他两人吓得倒退了好几步。
王旭光和黄晓晓走回了王旭光住的屋子。他让她坐到了床沿上,黄晓晓发呆地看着惊恐的他,真怪,他一脸红晕,只低头看自己的两只手。
“怎么了?人家来你宿舍不高兴?”
他闭着嘴。
“是不欢迎人家来玩?”
摇头。
“那你是啥啊?”
“部队纪律!”
“你不是有意不说话的吧?”
“你在地方上有没有对象?”
“没有!再说,军队条例上说,义务兵不准搞对象!”
“不是吧!应该是不准在当兵的地方搞对象,那样会破坏这儿的生态平衡!”
王旭光看着她,黄晓晓恬静而轻松。
王旭光觉得懒了,真想,躺在木连椅上,不愿再动弹,可满脑子里是怎样开口让她走的话题。
“部队的纪律……”他说。
“什么啊?”她问。
“晚上和女孩子在一起,这在部队是不允许的事!”
“有哪么严重吗?”黄晓晓一丝不苟。
“对!你给爸爸买的东西,他折了钱,让我给你!”
“哦……”
“我爸这人,滴水不漏,从不赚别人一点便宜。”
看到他一脸不高兴。她哈哈地笑起来了。“你啊!不知我爸爸的脾气,以后就渐渐明白了,他是个油盐不进的人。”
黄晓晓看着看着,突然叫着他的名字:“旭光弟弟,旭光弟弟……”她板起他的额头,吻起了他的前额,把脸贴到了他的胸口上,一颗心跳起来,安详地闭上眼睛。
“晓晓姐,晚熄灯号快吹了,你该回了,要不,团长和裴阿姨担心!”
“傻子啊!放假期间是没有息灯号的。”
“你是不是嫌弃我比你大两岁?”
“不!我只是新兵,寸功未立,不宜过早坠入爱河,再说,你是首长的女儿啊!我在机关还得进步,不能有作风问题。”
“你把我看成什么了,长这么大,你可是我第一个喜欢的男人,我的心是真的!”她惊讶地抬起头来。
“作为男人,喜欢漂亮的女人是天性。”
“我是护士,是部队的军医,我爸是团长,我喜欢你,与他无关,你有文化,优秀,可考军校,可入教导大队学习,最低的结局就是转志愿兵……”
“不!晓晓姐,我不想命运寄托在别人身上去改变,要靠自己。心里才踏实,才心安!”他紧紧地抱住她的双肩,吻了一下她柔软的长发。
“你是个有分寸的人。”
“晓晓——晓晓——”对面猛然传来裴淑琴拖长了语调地呼唤声。
黄晓晓有些留恋地咬住嘴唇,没有回声。王旭光慌忙站到摆满了书的桌子前,拿起一本书,低头读起来,以致黄晓晓走也没招呼一声。
看到黄晓晓从王旭光的屋里走出来,裴淑琴也折身在前面先回去了。
黄晓晓有些情绪低落地回到家里,两只原本明亮的眼睛却显得无神,有一种怪不好意思的狼狈相。但见了爸爸就道: “我们同黄班长谈了很久,我被他身上的故事感动了。”
“什么事?”黄团长认真地扬起脸来。
“当兵前爱他的一个姑娘,因他当兵无缘结婚,怀孕后又因他在前线,无法回去,家人感觉脸上无光,逼迫她嫁人而自杀,今年他回家省亲,本是定亲两年的对象,因他回家看他未穿军装,以为他退了伍而毁约!”
“这真是胡闹!那黄朝忠怎么着也是跟着我从越战场上下来的英雄,竟然有人这样对待军人!”
他掏出一支烟,迅速地划着火柴,点着抽了几口,说:“你说,好好的姑娘他不爱军人……”
“我感到内疚,无力解决老战士们的婚姻!都说,英雄流血不流泪,可军人的泪却比黄河长,那是心中的一条河!为真正解决老战士找对象难这一老问题,部队以后要开展关心老战士活动,打破常规,只要是没找对象的,在不影响军事训练的情况下,多给他们探家假期,同时,把老战士名单发回地方,请求当地政府配合。”
看见他一直难受地低着头,裴淑琴急忙过来,说:“没有任何条例规定,每个军人必须配备一个媳妇,现在的女同志也是自由选择,人家嫁人,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军人没有一定的经济基础,组织家庭也确实是困难!”
“可我一听到,军人组织不了家庭,我的心里就淌血……特别是那些抱着脑袋从前线回来的战友,他们可是在战场上九死一生啊!”
“算了,算了,我们知道,你也是从兵过来的,你心里装着他们,同情他们,但一手捂不过天!”裴淑琴仍在劝。
团长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反手背到脊梁上,显出极克制,不自主地走到窗台前,久久地站立着。他闭上眼睛,小声咕哝起来:“奉献,奉献,这就是军人们的主题!”他咯咯地咀嚼着牙齿,引诱着自己的思想走向远方,他看到了窗外的梧桐树,在微稀的灯光下,光光的枝桠,在寒风里颤弱弱的摇摆,正是这孤独而陌生的影像,又使他忘情了,他幻想起了春天的春藤,正伸开柔软的卷须,攀住或一根绳索,或一根枯枝,努力地向有阳光的地方伸展,那些嫩芽,脉络清晰、茂绿,为人撑起一片绿荫。那是生命的轨迹,本身就是一首无声的歌。军人又何止不是这首大合唱里的音符。
他继续咀嚼着,声音越来越响,一股热血在他胸中沸滚起来,满身的激情立刻化为冲动和兴奋,像有了拼杀和搏击的欲念,他用炯炯有神的眼睛扫视了正看着自己的妻子女儿,慢慢地举起右手,“战友们!我给你们敬礼了!正是大家的舍小顾大,撑起了我们共和国的繁荣!”
他目光如炬。
夜空像渴望人焦灼的眼睛。
黄团长走出屋子,屋外漆黑一团。他不自主地走到大门口,像要等什么,可等什么啊,他本没有目的。他永远忘不掉当兵走时的那个夜晚,也是自己孤身一人。可一转眼快二十多年了,他从一个战士,历经两次战役,已提到了团长的官职。
他不想回到屋里去,缓慢地沿着那条看似透明的柏油马路走,向自己的办公室前踱去。他坐在了水泥石阶上,才看到了王旭光的屋子里的灯还亮着,他的影子在灯光下似是静止的。
“这小子在干啥?”他去敲他的门。
屋子里灰蒙蒙的。
王旭光隐隐约约地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放下手里的化学书。门口有个人影闪了一下,他站起来,立刻大喊:“首长好!”
团长看看桌上放着的书,稍稍拖长了声音道:“还在学习,没去找老乡玩玩?”
“我在学习!”
“好啊!我们这代军人靠得是勇气作战,而你们以后,靠得是文化知识作战,你能稳住,坐住,说明有上进心!”
他一边笑,一边向他的床走去,看他叠得四方有楞的棉被,像在琢磨他,回头不断地端详他,两眼黑亮有神的脸上放着光泽。
王旭光终于鼓足了勇气问道:“您这么晚了?不休息,还来……”
“有些事我也搞不明白,我给你说过,我们团是抗美援朝时期的英雄团,参加过珍宝岛战役,对越自卫反击战,她的光辉历史像一本厚书,要读懂她不容易,我准备读她一辈子!”
“这么沉重的分量?”王旭光不解地问。
团长点点头。
“我团的历史原来就很厚很厚,她是我军发展史,斗争史的一部分,是永不被压缩了的教科书啊!作为团长,我真怕她的优良传统断送到我的手里,你看,现在社会上兴起了一股向钱看的潮流,部队哪能独善其身?我忧虑,唯一的想法就是有一堵墙,将部队同那些歪风邪气隔离开来,但我又担心啊!能隔离开来么?”
“隔离不开。”王旭光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说到最后,屏住了呼吸,像又害怕了,胆怯地往后退了退。团长像是明白了,明白了这个青年的心思,牢牢地抓住了他的手,“我不是独裁,以后我会好好同你探讨社会环境对部队的影响的。”
“我只是个战士!”
“你这小子,心里有种谦卑心理,告诉你,要走出来,你想创什么业,也得需要勇气,需要眼睛,只要有了这两样,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蒙蔽了你,你要高贵,就必须是什么东西都得参与进来,要不就是虚荣,就是笨蛋,就是目光短浅,就是娇气在起作用!别把自己变成孤零零的人!你骗不了我。你没有背景,没有钱,只是从农村走来的一个孩子,可你是个幸运儿,你来到了部队,你的上进心就是你高贵的名片,我们喜欢的正是你这一点。但好的有用之才是需要锻炼的,像一张白纸,要画出最美的图画,就是部队塑造的责任了,知道吗,我——就是想令你画出最美图画的人。”
是的,一种无限感激地情绪立刻涌上了王旭光的心间。团长的提醒说明了首长的一片真心,使他看到了自己脆弱的一面,他必须回到现实中来。
“当兵是关键时候冲上去的——,走,往司令部值班室打个电话,要今晚的口令。我俩查岗去,我想,他们是不知道我爷两个查岗去了。”
“是!”回声干脆有力,让团长感到舒服。
王旭光拿着手电,跟着他满军营里转,先是顺着各营车库走,一个车库一个车库地找站岗的人,每到一处,便问口令,站岗的人对答如流。接下去,来到了王相国所在的营部所在地了。没走到车库边,黑暗中就听到有人问话的声音:“口令!”
王旭光和团长只得站住,几乎同时回了一句:“团结!”
这不是王相国吗?王旭光凑了过去,紧拍了一下他的肩头:“相国!”
“你怎么夜半五更地来了?”
“我——”
“这人……?”
“你是二班岗?”团长忽然呆呆地望着站在黑暗里的王相国,无所适从地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烟,想抽。
“我知道您是首长,可我是在站岗,您知道,车库重地,并有油料储备,不准抽烟,我有责任制止您。”
团长有些惊讶,送烟回他的口袋,反复打量他半天。“哈呀!你这小子还挺较真的,连我吸烟都管!”
王旭光立刻跑上前去,激动地戳戳他,说道:“相国,你不认识黄团长?这是他查岗来了!”
大概是王旭光地话,使王相国的头猛地回过来,喊了一声:“首长好!”他似乎是为解脱这种尴尬,说:“我与团长初次近距离接触,十分敬重您节假日里查岗,可我是哨兵,我有责任,义务,权限,不管是谁,只要与岗位不符的事情,我有权利纠正,这是哨兵的职责!”
“你这样目无首长!没想到老同学变化这么快。”
“你两个是同学?你叫什么名字,我得记住你这个‘冒尖兵’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新兵文化考试进入第二名的人。”
王旭光惊骇地低声对相国说:“你惹祸了!”
“好啊!好一个六亲不认的 ‘冒尖兵’,我永远想着你,旭光啊,你也长点记性,和我一起想着他,哈哈!你这个胆敢得罪我的人。”
他的笑,远远超出了他的语言表达力。(作者:赵志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