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
留在春天的脚步
第十三章
血书明志
遗憾的是,自那次查岗之后,团长再也没提起王相国的名字。有时在办公室服务的时候,王旭光也再不提老乡同学的话题.
南方不断的战事阴云,一样笼罩在每个军人的心头。
这天,王旭光进门送热水瓶来,团长像警惕地望了他一眼,脖颈挺了一会,哼哼地笑了:“小伙子,你知道老山么?”
王旭光心里在冷笑,嘴上却在说:“您说的是老山,还是崂山?”黄团长哈哈大笑:“你知道几个,就说几个!”
“一个崂山,在青岛,旅游胜地,一个老山,在云南文山州麻坡县,是现在必争之地。”
他哈哈笑道:“说的是,知道云南老山战的前因后果么?”
王旭光笑着,连连点头,浑身兴奋地抖动。“1979年后我们完成对越自卫反击战后,越南派兵占领老山,依托有利地形,修筑了大量坑道、藏兵洞、掩体,在这些防御阵地内,形成了能打能藏、独立作战、能长期坚守的阵地,去年的阳历4月28日,我军经过18天的血战,收复老山者阴山,6月中旬,越军两次反攻老山,均以失败告终,最惨酷的是7月12 日,越军调来1万余人,从四个方向攻来,也在我军的坚强打击下,以伤亡3000多人的代价而溃败。”
黄团长用拳头捣着桌子道:“你小子从哪儿学来的这些知识,有些军务股里的参谋也讲不了这些,参谋不研究军事就是失职。!”
“我是从解放军报上学习来的!”
黄团长耐着性子,回头看看他。“嘿嘿!我是老了,可还有你们这些年轻人关心国防事业!”
“你们啊!一定学知识,知识就是科学的基础,你看一个小小的炮位雷达,他就改写了炮战胜负的历史。松毛岭之战,我那时还是炮兵的副团长啊!从望远镜里看到,数百名的越军像鱼干一样地往前冲,很多士兵衣衫褴褛,连鞋也没有。可是身上挂满了武器、手榴弹、子弹,连我们都佩服,越南的士兵还真勇敢!”
说到这里,他又笑,对王旭光说:“决定战争胜利的因素不一定是勇敢!有时是尖端的科学技术。”
他突然站起,吸起烟来,像累了。接上去,他看到了王旭光正在打开明亮的窗子,他一扬头就能看到了窗外的一切,看见了路上走动的人。他自己又用手戳戳自己的脑袋说:“还行吧!同青年说说这艰苦的战斗过程,也是爱国教育的一个内容!”
“炮火长眼睛了,整个上午一万多发炮弹被消耗,一天下来三万多发,有人误传是十万发。炮膛都打红了,用水降温后再战。越军出动摩托化一个团来支援,刚过一个叫水口村的地方,他们就死伤一批,在炮火对射中,由于我们有炮位侦测雷达,越军一发炮弹就引去我们炮火无情压抑性地打击,他们的炮兵损失惨重,他们还击的越多,损失越大,他们的炮弹还在飞,我们的炮弹就萤火虫一样地跟去了,越南人莫名其妙,他们不知道我们中国有了这种刚进口不久的新设备,这为7月13日下午我军大反攻收复失地,提供了条件,这一战,确立了我军的火力优势,成了越军的绝唱!”
“不过,一切都过去了,我是七月底接到调令的,不能休息,八一节前必须再回咱炮团任团长。”他脱下军帽,咬了咬牙,摇了摇头,摸着流光圆滑的圆脑壳,深情地望了王旭光一眼:“本来想,这场仗打完了再回来,可军令如山倒,我本留恋战场上的炮火声……”他像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惊惧地喊了一声,往后退了两步,看看自己迈动的腿,沉重地离开了自己的屋子。他走了很远,又折回来了,问:“你的那个在炮二营干通讯员的战友叫什么名字来着?”
“王相国!”他立正站稳。
“我一直想着他!这小子像伤我心了,我老惦记着他,要使好钢用到刀刃上!”他深深地瞥他一眼,唱着《打靶归来喜洋洋》的歌走了。
他的担忧却来了。
团长要报复王相国了?王旭光跌坐在了地上,用手捂住了脸。“相国啊!别怨我爱莫能助!”
这是一个山区的春天,和老家的春天没什么区别,关于这个春天的记忆就含在兵的气味里,多了一二三四的口号声,多了阵阵的拉歌声。但对王旭光而言,这个春天却厚重,厚重地到了不可言状的程度,他领略到了部队的宽容,大度,有情有义。
没想到,他当教员了。当团长宣布他的时候,是在团大礼堂里,那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大课,教室里坐着团部司政后技的所有机关人员。开始,团长讲:“我们这些在座的人,大都参加过越战,可就在战斗已达到了白热化程度的时候离开了阵地上,再听不见排山倒海的爆炸声,地动山摇的地雷的怒吼声、疾风暴雨般的枪弹尖叫声,令人胆颤的坦克隆隆声,我军气吞山河的呐喊声,敌军垂死挣扎地哀怜声,那战地之声,撩人心魄,那是一只庞大的乐队,是我们的战士用炮弹、子弹,弹拨着的不同音符,是一首首永远蔚为壮观的战地交响曲,这令人胆寒的乐曲,是千万颗绚丽的弹流往来穿梭,那满山遍野的条条火舌,是我们战友用血肉所散发出的彩虹,是绚烂的火燃,虽黑红的,剧烈地绽放,虽后又瞬间地熄灭,那些倒下去的战友啊!却是矗立起来的民族尊严。”
他笔直地站在主席台上,银灿灿的灯光照着他,帽顶上的五角星闪耀着象牙般的光泽。此时,王旭光看到,在他身上,灯光是流动的,像白色的液体,熠熠地环绕着他,那气质准确的告诉人们,那是可以动员所有人立马上前线的。他承认,这是第一次听团长如此激情的讲演,毫不掩饰,他已不能压抑马上去前线的欲望了。
他立即说:“可是,也有些同志回到后方来就娇了,就傲了,不再谈军事,不再谈练武,甚至享乐思想盛行,有些同地方的同志打交道,言语里透漏出高高在上的样子,动不动喊着,老子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是啊!活着,幸福啊!可死去的战友们却永远地没了优越感,如果有灵魂的话,他们会在天上时刻地看着我们,为我们的变化、蜕变而哭泣!”
“当兵的目的就是保国,就是卫家,就得练就一身功夫,经团党委研究,我们今年春天,司政后机人员,要进行一月的军事训练,从团长、政委,到一般战士,都要当新兵一次,从齐步走开始,到百米障碍,五公里越野,打靶比赛,这次我们实行的是末尾警示机制,形成当兵不习武,不算尽义务,当官不研武,不是好干部的良好氛围,参谋要研究军事,干事要谋划正事,多往基层跑,谁在各项比武中连拿两个倒数第一,谁就到连队里当战士锻炼三个月!”
团长继续慷慨激昂地说:“这次军训,不是聘请教官,而是从战士中调军事素质好的当教员。”他的鼻腔里哼了一声,释然笑笑。“作动员工作,有徐政委!”
他身边的徐政委不介意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相信,团长的话,大家都听明白了,我和黄团长也是军训的主角,按照部署,司政后机人员,每个单位组成两个班,除留好值班人员调度正常工作外,所有人员一律参加军训!”
会场顿时严肃起来。政委雍容大度地笑笑说:“我们今天就齐声朗诵一首诗吧!以壮威风,重温参加对越反击战时的激情,我们朗诵的诗歌就是青年团员之歌!”
他说完,抓住坐下了的黄团长的手,挽着的手高高地举过头顶,那是团结的真诚,擎天动地的力量,这个生动的画面储存于每个人的脑海 并使前来主席台上倒水的王旭光发出由衷地感叹。
他停下了,听到徐政委轻轻地吟诵起来,看到了他的嘴唇缓缓蠕动,身体像难以控制地颤栗不止,手却在空中挥甩着,胸腔里却发出一声巨响:
“听吧,战斗的号角发出警报
穿好军装拿起武器
青年团员们集合起来踏上征途,
万众一心保家卫国,
我们再见吧,亲爱的妈妈。
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
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
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
再见吧亲爱的故乡,
胜利的星会照耀着我们,
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
随后,礼堂里传出的却是阵阵地巨响,像雷声轰鸣。王旭光的心也随着一阵阵地崩荡起来,台下、台上那些温热的嘴唇都在缓缓蠕动,他被这奇妙的景象怔住了,他看着,揉揉眼睛,他尝到了自己的眼泪,是苦咸的。
“这就是战斗力。”他说了一句,向主席台下走去,但他走了一会儿站住了,回头看去,台上的首长并不在意他的举动,好像仍努力沉浸在忘情里。他终于听清了,“妈妈别难过,莫悲伤。”这声音真像天边的雷声,雄浑、优美,轰轰地转着要飘向远方。此刻,他仿佛还听到了另一种声音,是炮弹的声音,看到了在青山翠绿的山峦之上,阳光下,遍地都是冲向阵地的熟悉背影,有的猛地扑进了茂密的青草中,也许那将是他们余生亲吻苦涩草地得最后一瞬吧,在红霞中,头伸展开来,激烈而又逶迤地起伏。
“妈妈,别难过,莫悲伤……”
在团礼堂的广场上,王旭光穿着春装,球鞋,戴着军帽,扎着腰带,一切如在梦中。带兵,多带兵,这是他梦中的事,也是他人生梦中的舞台,对于他来说,今天的这舞台太大了,被带的兵职务太高了,多少有点怪诞,是十二个团司令部的首长们。
他的自卑感还是多少流露出来。团长、政委的身份让他敬畏。当大家列好队后,自己语言的大门,像被堵住了。
这瞬间,队列里飘过一个声音,是团长黄庭江的。简约而流畅:“报告教员同志,学员黄庭江要求出列讲话!”
“出列!”
“是!”
他正步出列,脚步停下了,高大的身躯晃动了一下,热得脸颊似要碰到了王旭光的脖颈。“一个学员对教员的合理化建议!部队里官兵平等,今天的训练场上,只有教员和学员。完毕。”
“知道了,请学员归队!”
“是!”黄团长猛地抬起手臂,向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不!……”王旭光似要解释, 他神使鬼差地还了礼。
王旭光紧紧地提拳,向队列的反面跑去,足有七八米了,他停下,两拳紧紧地握着,忽的一个漂亮地转弯。
禁不住地喊了一声:“都有了,立正!”
马上第二道口令来了:“各位收腹,下一个科目是正步走!”
“咱这个军事班组,尽管成员年龄大,可是训练过程中的三大步法要稳要齐,排面要统一好看,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
“声音不大,再来一遍!”
“听清楚了!”
一切正和节奏。
在训练班的日子里,天天虽然辛苦,可对他来说,却感到充实,就像过节假日一样轻松。他一早起来,给首长们开开办公室的门,通风透气,屋子里的地打扫干净,再去锅炉房灌满水,训练班的早上统一跑操,之后,是他学习的时间。
黄团长自然不会忘记王相国,不过是把他调到了司政后机的训练班,而是司令部训练班二班班长。王旭光、王相国二人良好的表现,在营房里传遍了。很多随军的家属往往训练的时候,都来看。看完了,就说:“啧啧!数着司令部里的两个班训练的像样,别看训练的官大,可喊号子的兵也像样,俊俏不说,一步一动的到位,不怯场!”
往往训练一结束,学员们解扎腰带要散的时候,她们就围上来故意和他二人搭讪,有问哪儿人的,有问几年兵的。每当遇到这些,二人只笑,不显紧张,把那些多嘴的女人弄得丈二和尚莫不这头脑。
黄晓晓知道每天军训结束的时间,往往赶到他的宿舍,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可王旭光每次从操场上下来,一卸衣服,饮点水,马上到水房里冲洗,一壶热水掺上点凉水,往身上一浇,像疲劳就没了。此时,对于黄晓晓来说,那个哗哗流水的地方,自然充满了许多神秘感、凝固感。
这次她进屋来,见屋里桌面上的高中物理书还敞着,用一个小镊子掐着。她蹲在了椅子上,痴眼地看着王旭光挂着的上衣,心里荡着一股诚信和善意,她想到了他宽宽的肩膀,想到了他雅致的笑容。啊!我今日是怎么了?她有些恍惚了,尽力地把别的念头停止了,不敢再想下去。
她听到门外有响动,探回头去看见一个男人的背影,正弓着腰,迈过台阶朝屋里走来,起初以为是王旭光。
孰料来人偏反喊:“王旭光,怎么蹲着跟小偷似的!”
缓缓地直起身子的黄晓晓回过头来,向他一笑。
“我不是王旭光,是黄晓晓,也是战友。”
“都穿着军装,我以为是他,我叫王相国,是他的同学战友,这次是团里调我来培训班当班长的,跟王旭光都在司令部的培训班里!”
她笑了一声,“你是王相国?那个认岗位不认人的人,连团长都敢呵斥,为此,我爸爸啊!可记恨你了,提讲了你多次,嘻嘻!”
“这哪是记恨?分明是在爱护我。哪有为了记恨把人调到他身边的!”也许是羞惭的意思,王相国原地退出了屋里,手扶着门的把手。
“这个混蛋!说是有好消息告诉,骗我来了,却不见人。”
场地上沉寂了很久,她说:“这家伙在水房,你去问!”
王相国来到水房的门前,大喊:“你掉到矛坑了吧!旭光!”喊了几声后,屋里有穿衣服的声音。
“你说,相国,我二十岁一过,就有后辈人了,老家,我哥来信了,等我回家看家,就有小娃娃到车站接我了!你说这感觉咋这么幸福?怪不得老做梦,梦到有鸟儿落到我的身上。”
“啥事呢!”
门开了,屋子里的热气向外跑,隐约传来一种玫瑰香的肥皂气。他闭上门,人渐渐冷静了下来,一脸诡秘的笑,然后,听到了他一语双关的话。
“乔花生了。我这当叔的不能亏待她娘两个,我得借点钱寄回家去,待下月发了津贴,还人家,这使我想起了你。”王旭光举着手里的外套,摸摸只穿了白布的衬衣,耐心的吸允着嘴唇,踏叠着鞋子,扭着腰肢,鞋子被拖得“咯吱咯吱”地响。很快到自己宿舍的门口了,他向王相国做了一个演讲性的手势,流露出了一种神秘莫测的表情。
“嘿嘿!你嫂子生了孩子,欢喜了你!”王相国故意拍着膝盖喊。
“你来啦?”不知什么时候,他才注意到了黄晓晓倚到门上了,他的心里发出了一阵尖栗的撞击声,脑子里一热,冲跑到她的跟前。
她的表情漠然,昂首挺胸。
“晓晓姐,你来了!”
他看到了王相国还站到走廊里,斜着眼睛,瞄着自己。“你这家伙!屋中来客人了,不说,让我同你说出了些乱七八糟的事!”
“你看这小子,故意淡化你的到来!”
王旭光故意解释。 “你家里什么事,喜得你撒了欢,刚才你说谁生了孩子?”
此时,他搓着手,心却异常的冷静。“是我哥的孩子生了,你知道,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她低下头,看看自己由于用力,已把他的白布衬衣拽了出来,肚脐眼漏出来。她嘻地一笑,又气咻咻地用手推了他一把。
王旭光笑了,说:“在你面前,我像是皮球吧,无论你怎样用力,得向你要求的方向滚!”
黄晓晓很不情愿地从屋里走出来,低声说:“快吃饭了你们聊吧,我回去了,旭光……”她是第一次心甘情愿地喊他两个字的名字。
王相国张望她远去的背影,望着望着,自语道:“看来,她对你有大电,这电足可以照亮你今后的生活!”
王旭光骂道:“你个老频道,为啥早不说她在这儿……”
王相国笑,无语。
这天晚上,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王旭光、王相国相约来到跑百米障碍的操场上。开始的时候,两人还在拉呱,后唱起了《打靶归来歌》,接着,王旭光突然喊道:“王相国站起来!”
王相国却和和气气、嘴角和眼梢带着微笑的正步走起来,不忘调侃道:“司令部培训班,二班班长王相国到位!”
“没啥事,耍耍而已!”
“春季夜短!白天训练的强度大,还真有点困了,一二三四的口号声老在脑海里鸣响,赶也赶不走,不过这职责挺锻炼人的,来不得半点马虎。”
“是啊!这个培训班,名义上在锻炼首长机关,实际上也在锻炼班长!考验班长,要不把你从营部调来?”
王相国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问:“你说,时间也真快,三年义务兵,不知不觉,已两个年头了,不知,三年后,我们会干什么,要么回家,要么留在部队,我有点后怕了,真怕在部队一事无成,两年后,暗淡地回家里,像过客,匆匆地流过。”
王旭光仰着脸,慢语地道:“干什么,得从实际开始,路在脚下,是啊!部队也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他想到黄班长和他宿舍里的对话的情境,他的忧虑,让自己感到些沉重。是的,一个人不去考虑自己的前途,却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空客。
“要是有战争多好,可以轰轰烈烈地去战场,即使死了,也算没白活一场!”
王旭光笑笑,“和平时期,我们也要建功立业,再说了,只要练就一身武艺,做个合格的兵也是壮举!”
他猛地用拳头敲了一下王相国的脑袋。
“过几天,就要技能比赛了!我你要有个好成绩向首长们汇报,你看射击、单杠、双杠、百米障碍、五公里越野,都得需要我们有个健壮的身体,这也是表现自己的机会,练好军事技能,当好这个排头兵,相国,有信心吗,咱两个展开竞赛!”
“好啊!我接受你的挑战!”
王相国看看天上高高挂着的月亮,轻轻的春风,缭绕着他的激情。他大声地喊了起来:“人生能有几回搏,各位亲人啊,即可放宽心吧!”他的喊声还在回荡着。
王旭光的身影已到了障木上了。
“相国!能看清电子表么?”
“晚上,看不清!”
“胡说!那里有个按钮,一摁,夜光的!”
“对!看清了!”
“你看我这百米下来,用多少秒,我再看你用多少秒,争取达到标准!”
“夜里训练,肯定时间上有差距!”
“那就去练单杠、双杠吧!锻练臂力不需要光线!”王旭光有耐力,王相国有耐心。
两人还真飙上了。结果下来,人人都春暖花开的样子,浑身汗水溻了个透,毕竟二人叫上了劲。
“那是谁啊!黑灯瞎火的还在操练——”远处传来一声缓慢地、熟悉的、懒洋洋的声音。
“是团长啊!”
终于看清了。
黄团长站在那儿,月光下用手拍着干干净净的脑袋,表示亲切地问候,同时半开玩笑地说:“三更半夜地忙活什么?”
二人鸦雀无声,默默地相互对视着。这样过了半刻,毕竟王旭光待在他身边久了,敬畏感少了些,大声地喊了一声:“报告团长!我两人正在夜间锻炼,争取做个合格的班长!”嗓子虽有些嘶哑,却也威气十足。
团长阴沉着脸,打量着月光下的四周,双手抄在裤兜里,愈加增加了神秘的色彩。突然,喊了一句:“月下练兵,我赞成,不过,下班后就没了首长,我也是大兵一个,咱都是战友,我佩服你们,有兵味,时常想着健身习武,你这两个愣头青的小子。”
团长还在咕哝:“这丫头,点起火来跑到哪儿了?当然是她告了你们的状,说是开小灶,这不我就来了,有人很关心你们啊。”
王旭光二人哈哈地笑。
“回去吧,团长!”
他站着,吸了一会烟,有片刻的功夫,凝视着明亮的夜空。当黄晓晓有点羞涩地出现在他们身边的时候,王旭光两人就一齐向她围来了,和她开玩笑:“原来是你跟我们过意不去啊!”
全场人哄堂大笑。
黄团长又自己卖弄:“我挑得这两个小子,样样行!”
黄晓晓点点头:“知道知道,全营房里的人都知道!”她突然说:
“旭光,我买的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长篇小说《静静的顿河》,在卫生队的办公桌上了,没有书看,晚上是睡不好觉的,你跟我去拿!”
“你跟她去吧!我愁走了,要不!这闲事还得你管。”黄团长接过话茬。
王旭光应着。
“好啊!相国,陪我去办公室趟吧,换换衣服,咱去查岗去……”
去卫生队的半路上,王旭光的身子挺得像高粱杆一样直,黄晓晓虽一路小跑,却也被他拉在了后面。卫生队门口,有一个池塘,边上有一个雨水冲积成的土丘,那个像单乳似的土丘顶上,还竖着一些枯萎了的蒿草,只是在月光下,凄凄地站着,就如无语的哨兵。黄晓晓眼看着王旭光一下绕过了土丘,跳到那边去了,她追上来,已大汗淋漓。王旭光看她,脸上溢着洋洋得意的神情。
“你不够爷们,你知道在战场上,我是属于那种人啊!因为,我在你面前是弱者。黑夜里,作为战士,保护弱者是天职。”
“啊!也是……”
她的话戳到了他的痛处,把兴奋的他又拉回了反思中。他一面走,一面低头折了一根杨树枝,头低得更厉害了。
“高傲的王子啊!也有害羞的时候。”她突然冲上去,拉住了他的手,“我让你跑!叫你不理睬我!是怕我缠上你?”
王旭光站下了,弯下腰,对着黄晓晓道:“我是罪人,我有罪。”
黄晓晓此刻,突然哭了。“为什么跑得那么快。”
王旭光忙说:“晓晓,这是咋了,我只是跟你开玩笑。我可不是故意疏远你。”而后,他怔怔地望着月光下的晓晓。
黄晓晓惊喜地扭过身来。说:“我要掴你一巴掌解恨!”
“好啊!只要你快乐,干啥都行 ,脸隔着心脏远着呢。掴掴掴!”
黄晓晓说:“我没那狠,只是想和你一起走走!”说完,手放他温滑的连上了,心里却有种荡漾的感觉。
“我是老虎!这样使你惧怕,我……”她没有说完,就往回走。
迷惑不解的王旭光追上了她。“不是说去卫生队么?你看近在咫尺,咋又回来?人家让你掴脸了不是?”
“不去了!”
“怎么?”
两人谁都不说话,朝东慢走,转到司令部的楼前。这一带树多,多是矮化树,在通透的月光下没有阴影,可看到立着的五星红旗,在夜里发出猎猎的声音。
路北边有一平房,那是团里的司机班,大概住着四五个战士,门前晾着的衣服,在夜风里抖动,像夏天的梧桐叶一样飘摇。
两人坐下了。
“听说,你嫂子生了?”
“嗯!”。
“你为什么还得凑钱给家里?”
“我们家算得是沂蒙山区,当然还十分贫穷,女人生孩子,一般还不能去医院,大都把接生婆叫来在家里生,这样省钱。”
“遇到难产怎么办?”
“只能听天由命了!乔花原是在家里生的。”
黄晓晓 “啊”了一声。
“不过,她和孩子有福,逃过一劫,村里,正好有邻居买了拖拉机,接生婆反应也快,看实在难以接生,提出了去镇上的医院,可能是一路颠簸的缘故,到医院没有半小时,乔花就生了,是个大胖小子,只是医生说,幸亏来得早,要不大人孩子都难保全,乔花大出血,是术后输了血的。”
“为什么不早去?”
“没钱啊!为给嫂子拿住院钱,我爹把家里的黄牛卖了。”
黄晓晓突然拍拍他的肩头说:“旭光,你的事,我同妈说了,我妈很同情你,要我给你五百元钱,我爸给了二百元。”
王旭光说:“不可以,不可以,我只是一个新兵,劳你家牵挂,有些惊慌。”
黄晓晓说:“我听说你往别的战友借钱,有我在,我愿意分担你的忧虑。”
“晓晓,你们越对我好,我就越感到了同你们的距离感,我,堂堂一个男人,一年不行,两年……”
“我就喜欢你永不服输的劲头。”
“过来,过来,你总害羞躲我的样子。”晓晓鼓励地说着,在窘急和抑制中从裤子口袋中摸出了钱,递到了他那双肉墩墩的手上。
王旭光的眼睛,很快看遍了她的全身——从头到脚,他想起了,白天里那富有弹性的脸颊上有一个浅浅的、粉红色的酒窝。紧裹着的结实、挺拔的身躯的绿色军衣里,两只不大的乳房,好看的,膨胀地鼓着。此时,他毫不掩饰脸上的笑意,和内心的好奇。
他说:“晓晓!你们一家给了我温暖,但你也要给我一定的时间,等我干到大家都认可的时候,再谈将来……”
“我懂你,……”她用手去摸他的头, “我是团长的女儿,也得为我爸爸想想,不可能追求的爱太直白,那样会让机关里的人笑话的。”
徐徐的夜风吹过来,翻动着矮树的叶子,王旭光迷离恍惚的目光在远处的那杆五星红旗上,在点缀着得白白茫茫的月光里徘徊。
黄晓晓:“月夜是这样宁静,青春的呼唤,也和她一样宁静!”
“你厉害!能忍住青春的呼唤!”
黄晓晓摇着头,心凝住了一样,把手放到他的胸脯上,一动不动。远处有人咳嗽,两人一惊,黄团长和王相国查岗回来了。
停电了。
宿舍里的光线暗下来了,书已无法读下去。王旭光坐在椅子上,皱着眉头,使前额伏在书页上,不时吃力地抬起头,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可无济于事,仍看不下去。
不久,王相国来了,迅速地走过幽暗的阶梯。“你知道,我要来,在这里接我?”
“臭美!”
“喂!总是胡说八道。”
远处有两道光线从冬青树丛的枝叶间闪过,是归营的卡车的前脸灯里射出来的。
“摆什么谱,快说,……”
“其实,这叫灯下黑!告诉你吧,徐政委跟我说,团党委常委会研究,我团参加军干部教导大队考试的人确定下来,有你有我,而且你得了满票!”
“为什么团长没告诉我?”
“他是故意在避嫌。”
王旭光轻松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心上坠着得沉重的磨石,终于落地了。屋里的灯已亮起来。
之后,他俩并肩坐在水泥的台阶上,听远处传来的夜风声,听零落的夜虫儿唱歌,看天上的流星。
“呀!我可以给崔芳芳回信了!打开她那种心结。”
“我也是,先给父母、哥哥,乔花回封信!”
之后,两人好久无语,心却飞快地划向远方……
考试之后的四十天,录取的通知书来了,这在营房里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团里有三名同志成绩过关。
“他确实是快才,从名字里分析,旭日东升、光芒万丈。我们晓晓的眼力不错!他已迈出农门,我就觉得他更亲切了,晓晓,有时间约他来家里吃饭,我把你俩的事给捅开了,这次可是名正言顺了,怎么他也列入干部序列了。”
裴淑琴说的时候,黄团长正站在院子里的木堆前徘徊思考。
黄晓晓坐在屋子的窗前织着东西,表情就像落在桃花地里。
门轻声开了。“晓晓!说句话,如果你喜欢他,爸妈也不反对,他要是有意,你去约他来家吃饭,我替你跟他讲你俩的事,可前提是,他无论以后干什么,必须是我们黄家的上门女婿。”
“妈呀,不知人家愿意不?再说,也得跟人家点时间考虑,人家的父母在乡下,即使他回不去,也跟家人有时间通信说一声!”
“咋?没有你爸挺着,他咋来团部?他咋有机会考试?就只凭他那张小脸子,就能混成个人模样来!”
“好了,好了!这不又居功自傲了,人家那也是奋斗而来的结果,他考上教导大队,那是有文化,部队需要有文化的知识分子,再说了,教导大队是为解决部队干部紧张问题而设立的,他走到今天,无论军事素质,文化素质,心理素质,都已具备部队革命干部的条件,他属于部队,绝不是我黄家的个人财产,考试的过程中,我没有跟任何人打过招呼啊!本来,我的战友就在军区招生办公室干主任!在我眼中,我不求他,他就只是我的一个纯粹的战友而已,见面后他还是可以像先前一样直面的骂我顿,我也可以指着鼻子骂他,两不相欠,然后,再高高兴兴地喝酒去!相互利用,那就不叫亲战友了。”
他回头转过身去,看看裴淑琴:“我想孩子大了,自己的事自定吧,你口里老是农民孩子,农民孩子的。咋了?农民孩子咋了,我们不都是农民们孩子么,这些孩子来的实诚,有责任心,说白了,我也喜欢旭光那孩子,骨子里有一种不屈服于现实的气质!再说,晓晓老往人家处跑,在机关里传遍了,不成现实,对谁都影响不好,既然晓晓有意,让人问问那孩子,愿意和她处朋友不?记住,征得人家同意。”
“我也在为晓晓考虑么?你说,她嫁给一个农村里来的穷兵,你这团长的面子往哪搁?这大概不是什么罪过吧!”她弯下腰,显得十分伤心。
“妈啊!不是暴风雨来了吧!”黄晓晓跑上去,抚摸着她的脸蛋,“说什么也好,他是干部了,晓晓嫁他,这就叫名正言顺。我这观点,到死改不来了。”
“这不已是说服了,妈!”
黄团长麻木而拘谨地站了大约有一分钟。而后,向前迈出几步,坐在一个凳子上,向前弓着腰,双手抱头,突然,哈哈地笑起来。
“为这家伙,先开了场家庭战役!”
军区换防南疆的消息在部队里涌来涌去。
不久,所有的连队里都贴满了标语,标语的言辞五花八门,但几乎一个调子:保家卫国,自愿报名。
无数的质疑涌向了团军务股。各军务股的参谋们也开始下连队宣传:“这次换防,不是大范围的,我团只摊派了二十几个人的指标,主要是征掉军事骨干,首先考虑在各项比赛中夺优的人。”
但宣传发动是首务。
白天好像还没有全黑,日落刚不久的时候。礼堂广场上的电灯就明亮起来。先开动员会,然后是师宣讲队演戏。各营里组织的节目轮流演出,内容格式大样把小样,最后,已是军务股副股长的汤庆云,领一十人的小分队跑入主席台,他们两腿并立,齐刷刷地一站,很有威势。
汤庆云一腿迈出,双拳紧握喊道:“枪听我的话,我听党的话!”小分队的战士马上喊:“枪听我的话,我听党的话。”
“首战用我,用我必胜。”
“没有完不成的任务,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没有战胜不了的敌人。”
“发扬红军传统,锻造精锐之师!……”
王旭光和王相国结伴来看晚会的时候,心中就有种怪异的感觉,好像有种鬼魅的东西把他拉入美丽的甜梦中,感到阵阵的温热。当他们看到汤庆云在台上呼喊时,他们的体内似是产生了一种伟大的力量,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执着,他被战场上的镜像吸引了,被那豪放的雄性舞台所主宰,那是些让他们敬畏、挚爱、陶醉的场所!
“到战场去,这不是盲目的追求,这是人生赋予我们的意义。”
王相国听到了他的喘息声,回神一看愣住了。剩下的时间里,舞台上一直有分队上来表演,荡着激情的主旋律。然后是放电影《高山下的花环》。
这个夜晚啊!这个夜晚啊!怎这样纠结?王旭光嘴里嘟囔着,一遍又一遍。后来,他出了人群,向着礼堂北面的杨树林走去。待他回身的时候,看到了王相国默默无语地跟着他。
“你来干什么?”
“我看你掉魂了!”
“你到底是咋了?快告诉我!”
“我想到战场去!”
“旭光,你我可是再过二十几天就要到教导大队学习了,不能放弃这个鲤鱼跳龙门的机会!”王旭光看也没看他,抓住了他的手:“你不知,国乱思良将,疆乱需勇士!”
“你是说放弃?这可是我们日夜期盼的。”
“别的,今后也许还有,可参战机会稍纵即逝,我决定报名去,战争虽然惨苦,将军是从残酷里从战争中走出来的,这么多年,一直处在和平时期,没战争,让我们遇到,不妨从容地去一次,真的躺下去是烈士,回来了是英雄。”
王旭光说着,退开一步,轻轻地坐了,嘴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旭光,我虽有难言之隐,也跟着你走!大不了让崔芳芳说我骗她。”他在心里承认,真的忘不了崔芳芳。
“是啊!爱和被爱一个人是最浪漫最有诗意的,那些甜蜜的回忆像陈年酒一样,令人沉醉,可国家总得有人保护,相国,我们走走吧!”
他们顺着杨树林向北走。靠近一条小河的边了。他们赤脚进了河里。水里的沙子飘浮在他们的脚面,有点痒痒的感觉。王旭光捧起一捧水来喝下去。“还有点甜的感觉!”
王旭光两腿蹲了下来,在朦胧的光线里,俯视着缓缓流动的水纹。“我想,我们去南疆,家里的人百分之二百的反对!”
不远处传来隆隆的炮声,是电影开演了。
王旭光直起腰来,朝南边看,在广场的西面,挂起了一块白色的帆布,帆布上忽明忽暗,广场上排满了整齐的马扎,上面坐着出神的士兵。也有零落的士兵在广场上走来走去,可是他们头顶的上空,却刮着芳香的,令人陶醉的夜风,也有早叫的虫儿,在草里悠闲地鸣着,缠缠绵绵的声音,向远方伸展去。
“我知道,崔护士又给你来信了,她可是个对情感忠诚的人物。”
“是的,在考上教导大队后,我给他回了封信!”
“是啊!我们这代人还把‘奉献完青春,奉鲜生命,奉献爱情’为时代美的主题!”
“本身混个军官身份,梦寐以求,忽然舍了有点惋惜,不知将来还能否找回,……”
“后悔了?”
“有点,但不绝望。”
“你这家伙。”
“我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因为我的命中有个和我命运不分的同学,他叫王旭光。”
“这可是你自愿的。”
“以后绝不悔青了肠子怨你,你是个理想主义者,我是个跟随者,我可不是废物。”
放电影的光线直影射到深邃、宽大的杨树林里,那光线分明跳跃,闪动。
“您也是烈士家属?”
“是啊!”
“您这是?”
“来看望儿子!他也牺牲了。”
“这是老几啊?”
“我就这一个孩子!”
王旭光和王相国清楚地记得,他们看过的电影《高山下的花环》中,这是雷军长和梁大娘在梁三喜墓前的对话。
他两个回到马路中间,摇着头,挥着手,大声地喊着:“天生我材必有用……”
“兄弟,我们的牛脾气上来了,山都挡不住,河也拦不住。”
“走!回宿舍写血书去!”他们揭开军服上衣的扣子,擦着帽檐底下的汗珠,从河边走到了王旭光的宿舍,身上有一股惬意的湿晕的凉爽。
南来的夜风,吹得王旭光皱起眉头,眼睛眯成一条线,望着屋外的繁星点点寂寞无语的天空。他隐约地听到,那熟悉的高跟鞋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咔——咔——!”
黄晓晓来了。
司令部的办公室与王旭光住的屋子有一墙之隔。
当他和王相国把血书交上去的时候,恰好碰到了也再次去交抗越血书的班长黄朝忠。
他已转志愿兵了。
眼睛睁得大大地,表情严肃的黄团长在军务股里坐着,他吸着烟,唇边翕动着,注视着正站着的王旭光三个人,看看手上的表,用沙哑的声音问:“你们个小子来这里干啥?”
“我们想去报名参战,来递交血书!”
“你们……来凑热闹?”团长怔怔地,不知该怎么说。“是的,我们是真的。”
“定了?我咋不知信呢?”
“不是心血来潮,我们是真心的,首长,只是我们犯了一个原则性的错误,还没及的和你回报!”
团长沉默。
“旭光啊,相国啊,今日的话我跟你们说不清了……”
“还有你小黄,这是第二次申请去南疆了吧?”
“是!老觉得自己心潮彭拜,听到部队召唤,就想再次报名。这就是战士的本性。”
“好啊,好一个战士的本性,这就是战士对祖国的忠诚啊!”
然后团长笑着把目光垂下去。
黄朝忠的白衬衣有些破了,露出了一丛黄黄的东西,那是洗衣后,晾在铁丝上沾的铁锈。他极力地难为情地往上提提腰带,长着稀疏腿毛的腿露着了,他怕团长回头看到自己的窘状,两只冰冷的清醒的眼睛望望他的后脑勺。王相国追逐着他的视线,也暗自叹着气,把目光移到风平浪静,阳光闪闪的司令部值班室的门上,移到了抹了一层金光而又绿的温柔色彩的门边的老梧桐树上。
汤庆云调到军务股来负责战士报名的事宜,他高兴地接待前来了解报名情况的团长和王旭光他们。
“这是谁写的?”黄团长抖了一下眉毛,要过王旭光和王相国的血书,机警地看了一遍,激动地呼哧呼哧喘了起来,脸立刻变得通红,连洗得挺白的衬衣,放佛都被染得绯红。
“好一个 ‘好兵要战’,好一个‘好钢要煅’对语珠联璧合,有一种真正的兵味,好啊!好啊!在我的团里,有这么多优秀的士兵。我痛快极了。”
“是谁写的上句?”
“报告首长,是我王旭光。”
“报告首长,是我王相国写的下句。”
黄团长扭过头,看了他俩一会,笑了:“旭光、相国,你们两个新兵蛋子,可跟我整了大动静,不亚如在团里抛了一颗原子弹,把我的军人魂也炸出来了,好啊,炸得好啊,这才是时代青年的楷模啊!”
“还有你小黄,也制造了一个大的新闻,二次要求去前线。”
他逐一看过了每个人的手,写血书后包着的白纱布还在。
“你们三人,一个刚转了志愿兵,本是从战场上下来的,又要请求重回战场,两个是快要从战士到军官序号的人,也要求放弃干部身份到前线,经典啊!为什么经典都出在我们团里,出在我们部队里,可从理智上,感情上,你们三个去前线,我都反对,可对祖国的信念,我却又毫不动摇的支持你们的请求,我想让经典更加经典,但这种经典有时会付出生命。”
“为祖国而生,为和平而死,死的光荣!”
三人站成一排大喊道。
黄团长默默地站了半天,闪烁其词地道:“你们军务部门,拿个意见,这三个人,团里记三等功一次,我们开团党委会再碰碰头,另打一个报告,我到师里,亲自为他们请求奖励二等功!”
接下去,团长定定看着王旭光,拍了拍他的肩头,“你啊!有时间我跟你好好谈谈,怎么样?”
“好啊,首长。”
“还有你,小灵精!”黄团长走到王相国跟前时,说话的节奏缓和,伸出手,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捏了一把。看到了黄朝忠,他的表情很严肃,过了许久: “你是二次出征了。那地方的战争虽不大,枪炮声却一直没断过,条件又艰苦,你愿意去?如你有一点思想波动,我可以大胆表态,留下你。”
“不!我不是感情冲动,是再三考虑的,我怀念着那些地方,如果条件允许,还可回去祭奠一下牺牲的战友!”
黄朝忠把右手掌放在左手里,小心翼翼地斟字酌句。
军务股长,和一个叫不上名字的士兵一同走进来,见团长往外走,忽的打了个敬礼。“报告团长,汤股长汇总说,已有五十人报名,多是写了血书的!”
“知道了。”
他在窗户前站了半天,抚摸着光光的头皮,若有所思的望着院里被风吹得浓浓的梧桐叶,像波浪起伏,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又自语道:“旭光啊,你给我出了一道难题,还有王相国,也是一道难题!”
进到家里,黄团长坐下来,和裴淑琴相互看着,有好长时间,夫妻两个都觉得不自然,像都不认识的陌路人。
“你把我的准女婿要打发到前线去?”
“团党委已定了,名单已报到师党委,军中无戏言!”
“为什么你不拦住他,为了晓晓!”
“那是青年人的事,你知道,雄鹰是向往更大天空的!”
“可要是他在前线有个三长两短,或者有点伤残,怎么面对他,在团机关里,谁都知道他跟晓晓好,晓晓喜欢他,如果真落得个少胳膊、少腿,情以何堪?请您赶紧下个命令,把名单改一下,再说,他都快成干部身份了,充什么能,非得上前线,在后方也是爱国。”
黄团长沉默了一会,若有所思地说道:“你说的答案,也不是过于悲观失望,战中无情,结果无法预料,让人家的孩子去,就不让我们家人喜欢的孩子去,这说不下去,何况,这是他的意愿,作为团长,行事得公平。”他伸出一只手,想去摸一只落在他头上的苍蝇,苍蝇受到冲击,张开翅膀,朝敞着的窗户飞去。“我以为,他,那是舍小爱求大爱!”
“你是个傻子,大傻子,王旭光也是个大傻子,还有那个叫王相国的……”
“是的!要是傻子,那也叫革命的傻子,新时代的傻子,正是这样的傻子,是国家的长城!”
徐徐清风,吹过敞开的窗户,翻动着写字台上的纸张。裴淑琴迷离恍惚的目光落在院子里的白杨树上,牙齿缝里仿佛有一粒的沙子在“咯吱咯吱”的响。
月光像一层薄雾,透着碧蓝的凉意,在踏无人迹的团卫生队上空徘徊。被白天的阳光蒸晒得枯黄的野草上,却还笼罩着一层死气沉沉的暑热。王旭光摇摇晃晃地登上了卫生队的值班室的台阶,黄晓晓把他接到屋里。王旭光这时还穿着白色的衬衣,衣角紧紧地掖在裤腰里。下边是黄色的裤子,赤脚穿了一双拖鞋,头上刻画了一个大大的脚丫图。她捏捏他穿着的衬衣,里面露出了欣长的脖子,就说:“晚上没看病的人了,你把衬衣脱了吧,还穿着件背心呢?”
他们一人一把椅子坐了。中间一张写字台隔着。晓晓在右,旭光在左。
她一时问了他很多话,好像好多年没见了。
“你报名上前线的时候想到过我愿意吗?”
“想过了,我想,你我之间的事,如果你不愿意,我们今后各奔东西。”
“好歹!混个干部身份,你却选择去前线,不后悔?”
“不!属于我的,终归属于我,不属于我的你去抢来,也还会丢的。”
“嗯!这事定了?”
“定了!后天走。”
“你要当英雄,别再没有选择了?”
“我就当我自己!开弓没有回头箭。”
“你屋里这么香?”
“我点了蚊香,怕晚上蚊子多,咬着我们的英雄!”
又聊了一阵,黄晓晓忽然走到他的跟前,趴在王旭光的耳边,小声的说:“我还要给你当老婆,但你得临走前,去看我爸妈,好吗?不论他们说什么。”
王旭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你说话啊!我依然如故,爱一个人是在心里长根的!”
“嗯!我怕……”
“怕什么,去不?”
王旭光大声地说:“去!”
“这么大的声?”
王旭光小小的声又说:“我去——”
“聪明——”黄晓晓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她撩起裙子,回到了座位上。她侧耳倾听,外面静的连耳朵都在嗡嗡地响,似乎听到了草在吸收水分的滋滋声。
裴淑琴听到了敲门声……
黄晓晓也同样。她坐在屋里,其实在一心一意地等着他,她忧愁难支,对王旭光的远离,觉得无限委屈,十分伤心,除此之外,她还多了一件心事,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盼着事情能有反转,希望王旭光念在自己对他的依恋上,再重新选择去教导队上学,他的到来越发燃起了她的纠结。
裴淑琴在过道里已把王旭光拉住,直截了当地问:“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望您及晓晓!”
“你想把傻病传给她!”
王旭光看到了她的眼睛,猜出她的心思,是极度抵触自己的,心里十分紧张。
裴淑琴把门一拉,站了半天,听着自己的心惶惶不安地跳动着。
“你是找罪受,干部的身份也定了,你跟晓晓的事,全团也知道了,你啊,傻!”
“可是!覆水难收,今日是向您辞行的。”
“好了,别嚷嚷了!要是,你对晓晓好,你怎能脑门发热,一股气的要去前线,你知道,前线是要死人的,要是你死了,倒好,我家晓晓不愁嫁人,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一辈子不苦了晓晓,你拿我们家当什么?老黄待你情同父子,忧你前途,忧你进步,前途好好的,你中魔了,要是我有个地缝也要钻下去!”裴淑琴用脚踱着地,并且掐起腰。
“妈——”
“晓晓,你别碰我!真的,我心里为你不平,若是他心里有你,咋一抛你,走人了?”裴淑琴难受地摇摇头,“你把我们晓晓害苦了,你这么任性……本来多好啊……”
“没什么好说的,晓晓,断了这个念头吧,一个爱出风头的人不值得爱,裴淑琴用高亢而又冲动的声音尖声说:“看起来,你没有个好命啊!”
她看见黄晓晓那泪汪汪的眼睛,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的嘴唇哆嗦着,极力地忍住,不叫眼泪掉下来。
“再见吧!晓晓,不要让自己为了一个负情人难过!”
“大姨,晓晓再见,感谢你们,给我的照顾,既然我已选择远方,绝不后悔,晓晓,你就别等我了,有什么合适的,就嫁了吧,我们也许有情无缘!
王旭光把头挺挺,耸耸肩膀,弯腰鞠了一躬,走了出去。黄晓晓和妈在原地呆了半天,看王旭光好像要大跑起来一样,他在拐墙角的时候,回头看了看,裴淑琴正吃力地握住门档,一低一低地矮下身子,哽咽了一下:“晓晓,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他……”
“也许,他还会回来的,我会一直等他。”
裴淑琴说:“我有一种预感,不好的预感,你们走不到一块,真的。”
“啊……”
(作者:赵志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