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穿越生死线
舒华转
阿山,娄红众同学:
从放弃去教导大队学习,放弃部队干部序列,报名去南方参战已有二十多天了,我和相国有点义无反顾了,过去和我们相处的战友,来信与电话,好言鼓励的有之,劝阻的却是多数,有时我俩只能伴着顽皮的鬼脸,以致不使他们的好心受到伤害,在诚意的劝阻里,才看到自己的形象,才知道有这么多认识的、不相识的朋友在关注着。
军区报上已登我们放弃转干机会,到前线去的消息,那些写信鼓励我们的战友,在提笔时 ,自然费了心思和时间表示对我们的关怀。我们成了名人。
离开同学们久了,同学的影子仍占据着我晚间的梦境,我只能尽力把这些记忆里的东西储存起来,分享给以后的日子。可惜的是,我和相国却不能和家人分享我们去前线的消息,包括崔芳芳护士,今天我们的精神兴奋而紧张,真怕家人们内心的宁静,被我们 ‘大逆不道’的选择掀起大的波澜。事实上,南方的战事,似在急促呼唤着我们,马上投入到战斗中,捍卫疆土的渴望,日日夜夜地萦绕着我们,这是战士对胜利的欲望,仿佛永不能释怀。
我想到了你们,校园的生活已经结束,已各奔东西。
部队是大熔炉,不是避风港,她释放着我们的情感、理想、希望,培就了我们来到世上轰轰烈烈干一场的信仰。但愿,我们能胜利归来,何其有幸,在亲情、友情和爱情上徜徉。
我们放飞的生命的之船,起锚了,游弋在战斗生活的海里,忠贞于祖国的信念,却是闪烁的指路灯,死亡、隔离,硝烟,在我内心深处,没有惧怕,没有悲哀,可我有对家人、亲友的丝丝别离和怅然。
这些是大爱吧!在战士的心中,犹如熟悉的故乡里的一草、一树、一石。幼时学过的边塞诗,王翰的《凉州词》: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老感这诗悲感已极,表现了一种视死如归的悲壮情绪,看清了古代军人心灵深处的忧伤与幻灭,给人的是一种貌似豪放旷达的胸怀。可我们不然,至少有你们祝愿我们平安地归来,要我们一路地回到你们身边去,那些属于我们的,一样都不能少。
谢谢你们挂念着我和相国。
此致
革命的敬礼!
王旭光
一九八五年七月去前线前夜
树上的知了叫得欢乐了——盛夏到了。
团里的人都在为上前线的人做准备。在团的礼堂广场上,用红绸子写成的“欢送去前线的战友”的横幅标语,悬挂在礼堂大门口的上方。早上八九点前晒过来的太阳光,透过横幅影耀在地上的红色的光线,似乎都有朦朦胧胧的红方块。营房外早早挤满了欢送的百姓,当地的政府领导也来了。
远方的沂山,隐在暗灰色的烟柱里,又像一条青色的缎岱钻进了云丛。柏油马路边的河汊,沙滩,小山尖,树林,苇塘里的杂草,都在晶莹的露珠里。
黄团长是第一个醒来的。
他一边走,一面扣着白色的衬衫领子,也许职业的缘故,他把领口、袖口的衣扣系地严严的,迈出了门前的台级。满院子的鸡冠花上蒙上了银色的朝露。他走了几步,停下了,露水溅到了他粗壮的腿肚上,很像新鲜的雨滴,走过的水泥地上留下了清晰地水痕。正房门边的桃花子,还没见阳光,像凋谢了,萎蔫的粉红色映着被绿漆刷过的玻璃窗户扇子。
黄晓晓正爬到窗户上,一只手伸到窗外。
“晓晓——去不——”
“你说什么?”裴淑琴两条腿已经从屋里跑到门外,小声问。
黄晓晓一面应着,从衣架上撤下一条裙子穿上,将丝袜套在腿上,半天才穿好皮鞋,因为好几次左右都穿反了。
“不好,因为你也是战士,送战友是严肃的场面,你怎么搞的?不穿军装。”
黄晓晓摆摆手,扭头回屋里。她清楚地记得军装挂那儿了。
裴淑琴不住地回头看看黄团长。“你也去送那个高调的人去?”她一边从屋里走出,一面声嘶力竭地喊道。
“晓晓,别听你妈的,你是战士。要有战士的品德。”直到他看到晓晓从屋里跑出来,气喘吁吁的。他严峻地朝裴淑琴扫了儿一眼,问道:“你想干什么?这是部队,少给我丢脸,这样好的战士,天底下都难找。”
穿了笔直军装的黄晓晓,已站在爸爸的跟前,怀着钦慕的心情看着他的脸。
“我跟你说,你应该早去趟同他话别,我也要换军装!”
“好啊!爸爸!”黄晓晓用清亮声音喊道。
他用一手掌捂在光秃秃的脑壳上,整个身子,转向女儿走的方向,憨笑的眼睛,望着女儿越走越远,直到阳光照在她模糊的脊背上。
“你这批烈马,又发狂了?”裴淑琴躲过他的眼睛。
“你啊!又是封建思想。”
“战争是要有同志阵亡的。”
“这是真的!”
“可孩子的心是热的!要让他们勇敢地面对自己的选择。”黄团长冷笑着说,从屋里再次出来,经过裴淑琴身边的时候,没有停,走过去了,还在摆弄着他那不整齐的肩章。
“你把这个给那不恋家的小子送去吧!我看,我也当不了那个红脸,拆散不开他们!”她把十张大团结的钱递到他的手里。
“这是什么?”黄团长问道。
“给他买点东西吧?他在你身边,服务了这半年多,临走了,给他买点东西,作个念想,再说,看这几日晓晓,变化大着呢,有点茶不思,饭不尽的意思,你给他,最好晓晓守着,要不,她还以为我这个妈,心有多狠。”
“好了,我会同旭光说,你祝福他平安归来,要他多多保重!”
“他能记恨我么?”
“我想日久见人心,事在人为。”
远方树林里的上空升起了阳光,像带着淡紫色的烟团。
一阵歌声飘过来。
“再见吧妈妈
……,……”
此时此刻,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全团战士,夹道欢送。
王旭光是同黄团长和黄晓晓坐吉普车来的,他刚到,杜参谋长随即喊他上台,宣布师党委,师司令部,对这次报名参加去前线人员的表彰决定。王旭光、王相国、黄朝忠均记二等功一次。
表彰决定一结束,杜参谋长下达命令:“出发!”
集结的人全部上了车,车下五颜六色的小彩旗摇晃着,激动的人们,眼里噙着泪花,嘹亮的军乐声中,卡车鸣笛致敬。
待整装待命的卡车缓缓开动。黄晓晓向已经上车的王旭光挥手致意,她像演习一样,摘下帽子,摇晃着手,紧跟着车后往前跑着,嘴角边还隐隐流露着痛苦和困惑的表情,那一双和善的眼睛不停地眨巴着。
“旭光,给你这个……,我故意没早给你。”
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手里已拿着一个沉沉的塑料本子,嘴上却咧着牙笑。王旭光的脸上扭扭曲曲地抽搐着,眼睛睁得很大,车的后面已扬起一团团褐色的尘土。
“别摔着——晓晓——”王旭光的手紧紧地捂住了抖动的车栏杆。
“往车上扔啊——扔啊——”一个高个子的兵狂喊。
黄晓晓的脸已经像红砖一样,脊背上已汗淋淋的,使劲的舔着干硬的嘴唇。
“扔啊——”车上的人继续鼓励。
黄晓晓后仰着身子,忽然晃动着右手,神气活现地立住,那挺拔的姿势,像冰雹一样打在王旭光的心上。
“这是我跟你要说的话!”本子飞起来。
风把里面的页码吹开了,于是白白的,静静的阳光撒到上面,撒到张着嘴的,抖动不止地站满了战士的卡车上。
“喂!这是什么?”高个子兵接过抛上来的东西,扑哧一笑。
王相国向他跑来,一把夺过塑料本子。
“人家的未婚妻给心上人写的东西,你也要过目,这不是军事管制时期。”
大个子咀着嘴巴,把舌头伸出来,使劲地看了他好久。
“扔上去了!扔上去了!”
震天动地的呐喊声,传进了每个送行人的耳朵。
黄晓晓呆在一片空地上,一棵棵高大的白杨树遮住了她的视线。
她重重地往后退了一步,像失去了知觉,要有倒下去的感觉,嘴里有股热辣辣的血腥味,大地在身旁旋转着,飞速的离她奔去,此时她感到有人戳他,扶住她。她睁开眼睛,耳边仍是“呼哧呼哧”的喘息声,看到了,是爸爸。
“他走了——?”
“对!已去作战部队了。”她用忧郁的眼睛盯着爸爸,依稀地看到他两片薄薄的嘴唇微微笑着,那是种隐隐约约的光彩——平淡、柔和、冷静。
“全车注意!”坐在车头里的带兵的汤庆云敲敲车头,伸出头来,用大的声音喊道。
军列经过了漫长的七天六夜,终于到达了前线。
部队重新整合,全体参战人员即可乘装有伪装网的军用卡车行军,向交战胶着的老山、阴山地区挺进。
30余辆车在蜿蜒,盘旋的山路上行进。一眼望去,路边上是单纯的一小片密密丛丛的少数民族的山寨,房子很不悦目,又矮、又小,毫无生气,有的坐落在稀稀拉拉、乱蓬蓬的小树林里。
南方很远的地方,已听到震天动地的隆隆炮声了,可大地尽情地吸引着露水,各种各样的花儿正开着,红的格外显眼,鲜艳夺目,草尖和花瓣上都染了晶莹的露珠,在南国的阳光里,呈现出光芒的色彩。
“下车,方便——休息——五分钟。”
汤庆云下车,在一颗小松树边停下,拿起脖子上挂的望远镜,望望南方的高地。
一只蝴蝶张着翅胖,落在了望远镜地镜头上。
“哎啊!好美丽的蝴蝶!只是落错了地方。”汤庆云惋惜地小声说。
“什么?营长?”站在他身边的王旭光问。
汤庆云眼睛动了动,拿着望远镜对着他,示意他看蝴蝶。
“这是吉兆,蝴蝶是美的,她的到来,预示着我们会凯旋而归。”
在树的高处,一群喜鹊喳喳地叫起来,一下子把这里的宁静搅乱了,叫声回荡在松树林。一根被鸟儿压断了的细枯枝,转转悠悠,摇摇欲晃,掉到王旭光的脖子上。
“我们那地方说,喜鹊叫,不是骑马就是坐轿,是好事。”
“军区命令我们,接收老山主峰团防区,你若留在营部,就在我身边当代理排长,如果,你愿意到基层去,就到一连当代理排长兼哨长。那是机枪排,就在最前线。”
“我愿意到基层去!”
“基层危险!”
“知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去前线怎知前线的凶险,要是将来活着回去,儿子问起,前线的状况,答不出,那叫丢人。”
汤庆云把毛茸茸的手指头,往帽檐上一放,转身朝左走去。
“走了——”不知谁大喊了一声。
也许是前几日下过雨的缘故。泥泞的山路上到处是深深的车辙印。那红色的泥巴,抱着团儿,像躺在路上的虫尸。在一些零落的山寨前,还有许多少数民族的老乡忙着,他们不时的往车上扔一些甘蔗等水果,大家以礼回敬。
天依然闷热难耐。王旭光通过窗外,看到了那茂密的热带丛林,顺着丛林向前望下去,不是望不到底的山涧,那里是一望无际的原始松林。
车继续摇晃着前行。
越往前,人烟越稀少。
好像整个区域的人都忙活着赶集去了。偶尔遇到披头散发的妇女在土丘前哭泣,呼天抢地的号叫:“啊呀!我的亲人啊!你把我撇下,叫我以后靠谁啊!要不是那些畜生们埋下的地雷……”在车上的人看清了,那是一张灰灰的、毫无生气的脸,就像五月里收割了小麦只剩下的茬子,更像一枚早先流通了很久的清钱。
几十辆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颠簸着往前走。南边的阳光渐渐的淡下去,风驱来了云彩,从前边往后看,走着的卡车,像流动的小屋子。偶尔一点阳光出来,黑色的小屋又发出绚丽的光彩,就像仙境中一根绿色的树枝在抖动。
山路越来越窄,在车上的人感到就是浮在空中的感觉。透过伪装网,隐约的路边,看到了一些炮兵阵地,粗大的炮筒直指天空。
山南边已穿来近距离的爆炸声。
车载电台传来消息:注意安全,敌人可能发现了我们大车队的目标。这时,听到冷炮打来,山上不时落下零散的碎石块。
又一声响,是一发炮弹落在了车的周围。像暮色越来越暗,越来越浓,微风从西方吹来,不知吹来的是淡淡的烂泥,还是臭鸡蛋的腐烂气味,鸟儿叫了一会,闭音了。又出奇地静下来,静得让人昏昏欲睡,只听到树叶发出的沙沙声。
弹着落点的暗红色余辉渐渐淡了。作为炮兵连长出身的汤庆云,手持望远镜注视着前方,不住地来回抬起手,又放下来,那些微弱了的火光,一下子照着他那毛茸茸的手指头,好远的人都看到了他的手指甲是鼓凸凸的。
真的黑云飘到树林上空了,光线投射在大地上,暗沉沉的,似无限的凄凉,越来越浓。
“各连注意,全部下车,全部,不留一人!请重复传达。”
战士们从车里跳下来,左顾右盼,连滚带爬地躲到路边的树林里。
不久,炮弹真的来了,几棵一人抱不过来的大树,拦腰折断。王相国正在担任警戒任务,倒下的大树险些砸到了他的头上,把他吓得懵了,一直站着,嘴里自语道:“这就是落炮了?”
“趴下!王相国。”汤庆云喊了一下,身子抖动着。
“瞧!炮弹是从林子里发来的,你向右边看。”
“电台员,无线电和总部联系,方位——”有一矮个士兵,小步跑过来。王旭光他们一声不响地躲到松树下,屏住呼吸。
“电台在车上……营长!”
“哎呀!胡扯淡,这是战争,每个人的武器不能离身,懂么?”
“是的!班长。”一阵风吹来,送来黄朝忠响亮的声音。他喘着粗气,声音不大。
汤庆云看时,作为老侦察兵的他已起身向车走去。
“回来!”他大声嚷起来。
“你要干什么,疯了?”他的质问声特别扎耳。
黄朝忠没有理,磕磕绊绊地继续朝车跑去。像是树杈磕到了他的膝盖,见他不时地揉揉。
班长的这一举动,来的迅速,直到他看黄朝忠到车门前,把电台放到肩上,并且把两手举了起来,一面不住地回头朝躲在远处的战友看。
“拿到了,拿到了!”是汤庆云慌乱的笑声,他把望远镜往怀里一扯,喊叫道:“他奶奶的,这些狗娘养的,把各参数报告总部,启动炮位雷达,揍这些狗娘养的!”
“快跑,黄班长……”王旭光喊了声。
黄朝忠已到了林地的一片空地上。一棵棵大树遮住了人们的视线,他却精神抖擞,放慢了脚步,那拖沓的脚步声,伴着他身上水壶的叮当声。
这时候,从很远处,从树林的北边,又传来一阵沙哑的呼啸声,“呜——呜——”,那声音越来越近,穿过了大气层后,忽然像放大了一样,切断了人们的一切想象。
炮弹一下子爆炸了。
“轰——”
火光闪闪,好像是红色的闪电。在炮弹炸响的一刹那,黄朝忠晃了一下,像跌下马来,张开了两支胳膊,像要拥抱蓝色的天空……,他的后脑勺重重摔到地上,他知道,自己是为了不让身后的电台被碎片击中。他顿时失去了知觉,嘴里有血流出来,他明白自己要倒下去了—— 家乡人的眼睛,在他的脑中旋转着。
他倒地时的一撞,曾经清醒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血流到了眼里,冲洗着眼睛,一切都发花了,模糊起来。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强力的最后一次睁了睁眼睛,那眼睛显得疲惫无力,微微一笑,心里道:“我完了,要走了……”
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涌上心头。随即他叹了一声,接着一切都黑成一片。
我军反击的炮弹打得漂亮,敌人强大的炮兵阵地受到了狠狠一击。在我军炮弹的追击下,他们仓惶溃退。在隆隆的炮声里。王旭光陪着汤庆云静静地向黄朝忠身旁走过去,他竭力地听到那些沙哑的,低沉的炮弹声。他路过一个战士的身边,那战士的大腿受了伤,一动不动地躺着,咧着嘴,向经过他身边的战友呻吟着。
“兄弟们!黄班长是二次上前线了,他来的目的之一就是,来祭奠曾经躺在这里的战友,可这一回是我们祭奠他了……”王旭光的呼叫声显得非常凄惨。
但他身边的汤庆云像没有怜悯,理智已毫不放松地把这种怜悯按住,极力地压缩回去,不允许流露出来。他在黄朝忠的遗体前站了有五分钟,打了个手势,请卫生员到他跟前,用疲惫不堪地姿势撩了撩头发,伤感地道:“又一个战友倒下去了!你们组织人员把他送下山,也许,他还是幸运的,还能下山。”
隆隆的炮声,在山坳里扩散开来,附近的森林里发出声势浩大的回声。
“按照上级指示,我们轻身进入作战区域,辎重车队原路返回,我们徒步慢慢爬上前面那道山岗,向导何在?”
“在!首长。”
不知是心情不佳,还是劳累的原因,向导用温和而单调的声音回道。
一股股炮弹的白烟不时地冒出来,好像是跟辎重的车队挥手依依道别。率领这个营的营长——汤庆云下令急速行军。于是四五百人的队伍散了开来,拉开阵势,小步跑起来。水壶在身子底下颤动着,有时同腰带扣摩擦着,发出如带佩环的铿锵声,每人背上的绿色背包似移动的绿色花朵。
这一夜,是在一个小村子里宿营的。营里的排以上干部,挤在一座小茅草屋里开会。屋外的士兵们又累又饿,全都把铺盖卷一放,倚在树上和衣睡去了。半夜里,随军灶车来了,弄来了十军锅西红柿汤,还有米饭,大家一闻到饭菜香,全都醒来了,接着,大家是狼吞虎咽的吃,没有一个说话的,只听到大家吃饭地吸溜声,吃过这饭,士兵们睡意全无。
吃过饭的汤庆云站在外场,抽了一口烟,瓮声瓮气地说:“诸位战友,今晚,我们就会进入作战区域,过去,我们作战的那一套,在这里用不上了,我们得拆开,以小分队的形式和越南小鬼子干了,人员名单已分,根据上级提供的情况,我们已把人分散开来……”他把分字说得很重。
“因为,我们得钻山洞了,其实我对山地战也是一窍不通,过去轰轰烈烈的进攻手段等于零了!”
“突破-袭击_穿插_深入敌后_这也是敌人善好的特点。”
“听战友们说,在洞里闷人,不如跟他们直接干,死了是烈士,回去是英雄啊?”
“胡扯!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作战方法。只有适应,才能生存,这是中央军委的决策,作为士兵,不敢妄议。”
激烈地争议停止了。汤庆云打了个手势,王相国跑回屋里,拿出手电筒和一层记了很多名字的纸。“大家记得你的号,这样说来,阵地是号,洞是号,人也是号,大家满身是记号了,连裤头袜子上都是号……我的号码是5-601_154-o,5是团,601是6营1号是营长,所接防洞号是154号,血型是o型,为便于好记,我只念洞号,阵地号,大家依号找战友集合。”
当他宣读号码的时候,队列里一直鸦雀无声。只有负责电台的小矮个士兵,明显的感觉出了他的苦闷心情,小声的嘟囔道说:我被下放了。他拧了拧鼻涕,用袖子擦擦痒酥酥的脸。
“哎!我不该战场上丢下武器,要是我带了电台,也不至搭上黄班长的一条命!愧疚把我自己都折磨地够呛!”
“哈!哈!我是5——60112——184……,又和王旭光一个阵地了,他是60111号是一连一排的代理排长,是哨长,我是班长。”显然,王相国对自己的分派相当称心。
“不!咱是一个阵地,同摸一个饭勺了!”待矮个子士兵来集合的时候,王相国却神气地说道:“好了!恭喜你,回到了战斗班排,你在营部里待着,不如来基层接地气!”
“你叫?……”
“我是王相国。我们的代理排长叫王旭光!”
“班长,你们也够荣耀的!教导大队都不上了,先报名来作战,我在报上看到你们立二等功的消息了?”
“说了啥?”
“要求全军战士都向你们学习!”
“我的个天呢!我们给自己争了口气。”王相国紧紧把手放到胸前。“这个么,以后再说。”他凝神看看矮个士兵的脸,在有些暗的手灯光里显得朦胧。
“一连一排一班长!”是营长汤庆云的声音。
“到!”王相国毫不犹豫地喊了一声,这一喊,他的头顶像悬着一片白色的泡沫在震动,又像存了的酥胸的云彩,正从地上迅速地朝不可思议的高处飞去。
“一排长站岗去了,你先组织去你处报到的人,去找人把他替回来,由一连连长对他传达这次点名会的情况。”
“是!”队列里传来回声,显然是一连连长的。
“我去替他回来!”
快到树林边了,才传来王相国的低沉的声音。
那一时,王旭光记得非常清楚,清楚地如在眼前。他把56式冲锋枪,握在左手里。他感到了裤裆里,有东西在涌来涌去,到处痒痒的痛,他哼起来,用手摸了摸,摸到的是扎手的毛茬子,他使劲地一够手,摸了蛋蛋两边硬扎扎,乱蓬蓬的毛发,他立起指头细细的掳来掳去,好像要找出什么细小的东西来,他摸到东西了——软软的,细细的,似同他的肉黏在了一起,他抽回手,把它放在嘴里,用劲咬了咬牙,嘴里一股臭臭的血腥味。
他的头顶上,晚风吹的树叶清脆而凄凉地沙沙响着。树干的轮廓印在深蓝色的天空上。再看看他曾熟悉的悬挂在头顶的北斗星,已往北挪了半个天空了。他睁大了眼睛望着,眼睛都不眨,感觉那不是星星了,那是些挑逗他痛痒的小火点。
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一回事,感到一阵恐怖猛得上来了,他咬紧牙关,四肢摇动起来。有时候痒得非常厉害,好几次他想仰面躺下……可一想到,越南人好搞偷袭,强忍着痛,回头看看,在不到十米处有一颗黑影的松树,他想上前去蹭蹭那棵树,想让自己的阴部舒服一些。他想到了呕吐,很想像个小孩大哭一场。
为了忍住,他嚼着落满露水,而又淡淡清香味的青草,在树前摇摇晃晃地站了半天,使劲地抬起头来,似稳当了些,他已经看到北面,北斗星指引的方向了,也看到了营长点名时手电筒那可怜的灯光。
“谁!不说口令,我要开枪了!”
“别开枪,我是王相国。”
“我的天,是他,……过来吧。”
“嗯!”王相国从松树那边爬了起来。
“你快到营部拿手电筒来,我身上有东西在拱来拱去!”王旭光叫道。他未说完,在他站着的地方疲惫无力地坐下了,右手里握着冲锋枪。
痛痒的感觉,真像轻轻摇晃的船让人想睡觉。王旭光倚在一棵树上,像鸟儿一样劈着双腿。
在暗色里,王相国和三个士兵,站在他身边,在偷笑。
“是不是,这小子,春心萌荡,下不去火了?”
王旭光这时踮着脚尖晃来晃去,后脑勺上似有火燎着。朦胧的手电光里,使他的脸红扑扑的,像晚熟的苹果。
“给我!我自己看!”他咳嗽了两声,接过王相国手里的手电筒。
他转过身去,用手灯扫了一下裆部,急急地扫了一眼。他遇到了难题,也许角度的原因,看不彻底。他垂下脑袋,脸上付出了浮云一般的困惑。
后面传来战友们雷鸣般的笑声,个个像鹅一样伸长脖子,前仰后合。
王旭光扯了一下帽子,皱着眉头,莫名其妙地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笑死人了!我自己看不到最痒处有什么东西。”
“哈——哈——哈……你得把你那蛋儿,拿出来我们瞧瞧了。”
“哎吆,还腼腆?”
“咯咯咯……”
“脱了裤子吧!再脱——”
“嘿 !好家伙,不是秃驴?”手电筒在他的裆部照来照去,来的战士们都围拢过来,嘴里还在吃吃地笑。
“啊!是蚂蝗,你看把肚子吃的涨涨得了,成了黑紫色!”
“撕下来,撕下来!”
“这东西长到肉里了,结实!”
“咦!蛋蛋底下都聚了五只!”
“一条、两条、三条、四条……”王相国小声地数。
“这么多,有十几只!一条膨鼓鼓的,圆滚滚的。”大家着急地喊着,像麻雀一样忽左忽右地蹦着,因为看得出神,不知是谁,口水一流滴到躺着的王旭光的裆部,他没有理会,只是笑笑,弄得刚才的那人不好意思的返回头。
“这是没出息,见个大老爷们,都馋得流口水了。”王相国提起精神,带着十分调侃的语气说道。“用脚踩死这些摘下来的蚂蝗!”
“是啊!他糟蹋了我们的同志,这叫血帐血还!”有人搓着手掌,哈着气,用脚在地上搓来搓去。
“怪不得黄晓晓痴迷你,你这东西很有点男子汉的味道,要是让她知道,你这里受委屈,她会十分难过!”王相国故意又戳了一下他的家伙,“这回好了,我看得仔细,多少根东西都几乎数清楚了!”
“你个流氓!”王旭光从地上爬起,一瘸一拐地站起来,赶紧去穿内裤和扎腰带。他留神地望望刚才为他劳作的人,那脸上虽有淡淡的一层红晕,眼睛里出现了一种异样的,令人怜悯的神情。
“人,不可能离开环境,谈观念,有时它就是高不可攀的东西,我们面对的是险恶的作战环境啊!”
有人接过他手中的枪,上岗了。
“你们,可得扎好裤腿,尽量站在无草的地方!别小瞧了这东西,他会把你折磨的死去活来的。走,我们回去。”
王旭光叫着,加快了步子,晃了晃手。
在迈过一条小沟的地方,拐弯的时候,碰上了汤庆云和一连牛连长。
“喂 !听说身上痒得难受?”汤庆云问道。
“裆部爬满了蚂蝗,真他妈的倒霉!”
“像贴在肉上了,好歹撕下来!”
“与它亲密接触了?”汤庆云放声大笑。
“那感觉,真像见了阎王!”
“嗯!这就是我们所处战争的环境!艰苦的环境,它在考验着我们军人的毅力。”他歪嘴笑笑,咂了一下嘴唇。
他们面对面一声不响地站了一会儿。在暗淡的手电光里,汤庆云对直地看了看王旭光的眼睛,他看到了那眼睛里燃烧着希望的火炎。
“告诉你,王旭光,今晚由上级派来的人带领我们跨越敌人的封锁圈,进入阵地,以后我们之间,只有无线电及电话联系了。”
“今晚就进入阵地?”
“是的!是猫耳洞!把兵力分散开!这是穿插。”
“嗯!”王旭光没有作声。
寂静就像锁住了空间。一点声响都未有了,连每个人的呼吸声都挺大——像雷鸣。
“会聚和的,我们必胜!”汤庆云身子猛地一动,哑着嗓子笑起来。“好了,各连、排、班组准备!”他用眼睛偷偷地四下扫了扫在场的人。
天空有一片片灰色的云块。树林毫无声息,大地显得死气沉沉的……突然,一声又响又近的鸟叫,把树叶弄得哗哗作响,让人感觉它已扇动着黑黑的翅膀,好像把短暂沉思的人们叫醒过来,大家抬起头来,望望微明的天空,幻想起,羽毛是黑中带蓝的大鸟,卷起腿,不出声地飞向远方的模样……(作者:赵志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