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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春天的脚步
第十九章
水荒
仍是老样子。
交战双方互相掐脖子。
洞里的给养尚可坚持多日,只是水却告罄,连部来电话说,要坚持一个星期,所有的供路被敌人都封死了。
“要再坚持下去,浑身都是一股鲶鱼气息了,连用毛巾擦拭身子的水都没了,以后别想擦澡了!”“小无线电”加“鼠剩”的秦波说。也许是浑身痒的缘故,他的手在大腿上抓来抓去,鱼鳞般的皮肤在微风里乱飞。
急得卫生员唐金培气喘吁吁地躲闪:“快躲开,秦波的半边身子快到大家的鼻子里了,有人会对这些过敏的!”
“得了!得了!我是麻风病人,好好!我滚一边去,省得到处是烂鱼气,污染了环境!”
王旭光倒背着手,在洞壁上蹭着光光的脊背,若有所思地对着秦波那张生气了的没有胡子的脸看了半天,心平气和地说:“大家都忍忍,主要还是坚持……”他的话后,洞里好久没有人吱声。
关峰从起床后,就趴在洞口的掩体上,唉声叹气,拼命地吸烟。后来他听说王旭光要他去清点洞里的弹药。他才爬起来。眯缝着模糊的眼睛,疑惑地看着远处一丛丛翠绿欲滴的叶子,看看山冈顶上飘荡着的云彩,听听树林里尖叫的鸟儿们的叫声。之后,他用探询的目光凝视着王旭光,垂下眼睛,微微偏过身去,问道:“排长,还有多少水?”
“还有一铁箍子,和每人一水壶了!”
“从今天始,不能洗漱!”关峰的眉毛底下微微动了两下,脸上涌起一片阴影。
“嗯!”王旭光冷冷地声音。
洞外的树林还是静悄悄的。笼罩着一层浅浅的薄雾。有露珠的青草在晨光里被露水压得弯倒了地上,小鸟还在争先恐后地叫。
王相国光着脚丫来到洞口,一只蚊子正嗡嗡地围绕在他耳边。
他看到,密密麻麻的草丛中的树干上,大多接着蜘蛛网,缀满小小水珠的蛛丝,在阳光里,似一串串闪闪的珍珠。“啊!那是水啊!要是来洞边就好了!”
似有一种温柔的母爱的翠西河,令周围所有淡绿色的世界好像退了颜色。“水那么近,咫尺之内的洞里却缺水!不能擦澡,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喝。”看到这里,他用手擦擦两腮,撩撩潮湿的额头,用失神地眼神呆呆地对着翠西河发了半天呆,看到河面上风吹着波纹,像 小鱼儿游过去,渐渐地隐入晨雾的粉红色里。他的喉咙里似有团辣的东西涌来,他小声说:“缺水比挨饿都可怕!难怪人们说,当世界干涸了,最后的一滴水,将是我们的眼泪。”
吴金龙坐在床板上,歪歪扭扭地板着不整齐的脚趾头,缠着王相国话说:“死罪好受,活罪难熬!缺水的滋味生不于死。”
王旭光没有接话。他正想昔日那些有水的日子,也想到了故乡九曲河的水,自己可快意地赤脚来到九曲河边,把手放到河水里,捧起了水,拿鼻子去嗅嗅,水有一点泥土气味、青草气味,哪些味儿,让人闻了痛快、舒服。
而此时,他把一棵野蒿儿的头儿放到手里揉烂、闻闻,惆怅地说:“此一时彼一时,无水的战争寂寞、幻想。”
他抬起头,看看太阳,天还早。
晨风无力地浮动着绿绿的山草,山冈像醉了似的,静得没一点声音。天空已有老鹰在打着旋儿,数次次,黑色的影子划过洞口,让大家还听到了它那老大的翅膀沉重有力地煽动声。一只红红眼睛的猴子,早坐在树枝上警惕地朝鹰吼叫。那一片晨光还未照到的洼地上,四五只猴子开始惊慌失措的乱跑,叫声凄凉、肃穆。
它们连滚带爬地跑向密林。
在一片肃静中,一阵歌声翻滚着,从对面飘来,带有点伤心意味。已有鸟儿在林子间渣渣地叫,同歌声交织在一起,出奇的和谐。
王旭光贪婪地听着着这战地天真烂漫的歌声,心里像小燕子一样在飞来飞去。
“也许我告别,
将不再回来,
你是否理解?
你是否明白?
也许我倒下,
再不能起来,
你是否还要永久的期待?
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旗帜上有,
我们血染的风采……”
王相国撩着被风吹乱的头发,走到王旭光跟前,又往山下看了看。在那边越军的阵地,一团团灰尘笼罩在青色的烟雾里:那是敌人的高音喇叭,正在播放歌曲《血染的风采》。
“这就怪了,他们真的播放我们的歌曲?”
王旭光迅速地把洞里打量了一遍,高声说:“同志们,敌人唱我们的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瓦解我们的战斗力,记得历史吗?为打败项羽,汉营的官兵唱楚国的歌,结果楚兵四散而逃,他们不是慈悲的,咱也回敬他们……”他平淡地说道。
关峰忽得从床板上跳起来,也许是惯性的原因,床板当啷响了一声,他弯腰摸了步枪,盯着所有的人道:“我回敬他们几枪!”他故意哼着:“奶奶的……”咂了一下舌头,笑了。
他在洞口沉默了一会,又侧着眼望了王旭光一眼,像大惑不解又申请了一遍:“怎么了,排长,给它一家伙?”
“好啊!”王旭光小声说。
关峰弯下腰,爬到狭小的壕堑里,开始咔嚓咔嚓地拉起枪栓,射击开始。枪声响起来了,对面的喇叭里不响了。
王旭光趴在阵地上,用望远镜对着洒满晨光的山顶,对着满目青山的对面阵地,看了老半天。就在这时,一声雷雨中般的轰鸣传过来,从山底部翻滚出一团黑云,这云慢慢上升来。猴子们在树林里吱吱地叫,枪声惊吓得它们一只又踩到雷了,那带着伤心味道地细细叫声,同回荡的爆炸声交织在一起,显得出奇的悲哀。
王旭光格外留意这些声音,贪婪地听着动物们受了惊吓的叫声,也倾听着簌簌的晨风。
“诸位战友,咱们也唱他一家伙如何?”王旭光用询问的目光朝大家扫了一下。
关峰听着王旭光的话,做了一个含糊的姿势,好像要拦住他的话,后来站起来,皱着眉头,在洞口走来走去。他像有怒火一样,大喊道:“南蛮子们,老子就常给你们听,看看中国爷们的气质,你们希望瓦解我们的斗志,其实你们是注定要失败的,对吧!战友们?你们是蠢驴!我的话,你们是应该听懂的,这叫天外有天……”
王相国坐着,用手摸着乱渣渣的胡子,两只眼睛闪着锐利的光。秦波躺在床板上,一面听着关峰的的絮语,一面仔细地看着洞壁上的电影《小花》上刘晓庆的剧照;一个丹凤眼的女人,一张可爱的脸,像狎昵地笑,看着自己光光的身子。他用两个指头楸住自己黑色的乳头,小指小心地上移,低垂的眼看着洞里的阴影,瞳仁却发着兴奋的光。随后,他一个肩膀耸了耸,在稀薄的光线里显得柔和、从容、逼真,动人。
“真是太好了——我们唱自己的爱国歌曲……”他的眼睛离开画。
“怎么?我开头!”是王旭光的声音。
“阴天下雨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也许我告别——,是这样么?”
“起得太高了,应当低一些”唐金培冷笑着说。
王旭光两手拍了拍头,开心地大笑起来,但脸上露出了爽朗、单纯、孩子般的笑容。
“起下去吧!”
歌声响起的时候。每个人把手放到头上,头向后一扬,像有剪刀抵在每个人的胸膛上,胸膛却又在使劲地往前顶,已致每个人发出那种难听的,像大吼一样的声音,剧烈的喊声,使人疼痛的一阵像火从胸膛烧到喉咙口,像针一样扎进耳朵。
突然,洞里吱嘎声响了一片,自然是铁罐头皮的有节奏的敲击声。秦波从洞的深处走来,手里拿着铁罐头皮,边走边用铁饭匙敲着,带来不绝于耳的敲击声。
于是,大家的心绪似要漂流了,异常兴奋,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痛快死了,战斗的生活也这么快乐!”
满洞里的青年人们高高兴兴的心,如释放了的翠西河,浩浩荡荡地向远方去。
王旭光从王相国的嘴里得知,洞里的存水已告罄,心里开始孕育着烦恼和急躁,尽管大家做到了节省。但节省的结果,还会似蛇的阴影缠绕着。
夜里,他躺在床坂上,两只胳膊放到脑袋上,想着有水的日子,无水的痛苦,像有毒蛇在心里乱爬……他想起读过的《三国演义》,马谡不听诸葛丞相教诲,擅将大寨屯于山上,结果,魏兵到了,切断水源,蜀兵不攻自败。为此,诸葛亮发泄了烦恼,马谡丢了性命。
水啊,战争中的重要能源。
从快断水的那一天始,王相国一直走路踮着脚,说话低低的。王旭光每次仔细地观察他,他似有难言之忍。可到了夜里,但别人沉沉入睡,他自己就用柔柔的手捂起自己的嘴。怕自己的呻吟声影响到别人,后来,他在床板上滚来滚去,吃力地喘着粗气。后来,王相国搬起左腿,踏上编织袋,后又拔起身体,两腿立稳分成八字,蓦然注视着洞里的人,没有人知道他想要干什么,大家目送他摇着鸭步向洞口挪,他的脸发白,小腹下的的东西却在摆动。
忽然他的尖利声叫声传来:“哎吆!哎吆!我小便不出来了!”
叫声像连续不断的颤动的气流,盘旋着在洞里向上升去。
“怎么了?”至少是三个人的问声,盖过他的声音。
秦波显然是调皮鬼,一面嘹亮而清脆地吹着口哨,一面在木板上盘起腿来。“咋了班长?没见发情,家伙没涨啊!”
“秦波!对战友不能笑活!”
“就是!你看他那宝贝,没见异常……不信,您瞧”王旭光笑了笑,用指头戳了戳他的肩胛,含含糊糊地说:“王班长肯定有事情。”
他来到王相国身边,让他倚在洞壁上,这才问:“咋了?”
“由于喝不多水,尿不出尿来了,也大便不出来了!”
“你看,我也有这种感觉。”
“一直憋得慌。”王相国抚摸着自己的头发,带着困倦的神情小声说:“目前,水源紧缺,我这样的情况,以后大家可能都会出现,要是再不来水,我们真的要被困死了,大家以后的身体状况会越来越糟……”
“可困局没有被打破!”
王旭光一面踮着脚,一面用手去摸弄王相国的腹部。
“顺顺也管用!”
关峰也像鸭子一样摇摇晃晃地跑过来。他一边跑一边说“像是传染,看到班长难受的样子,我也有点小腹胀了,毕竟好几天没有大便了!”
“你不能凑热闹,关峰……”
“我也是真的!”王旭光扭过头去,看着关峰露着的黑乎乎、瘦骨嶙峋的胸膛,没有回答。
洞的外面,阳光冲淡了低沉的天空。远处,悬挂着越南人系在地上的一个大气球,很像是一个一动不动的红点子。
“战友们,你们瞧,那远处的红色多鲜艳!”
“那是可恶的一只眼,在观察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呢?”
“关峰,你以为那是越南蛮子为我们过‘八一’节祝贺呢!”
“离这儿好远呢?”
“恐怕用炮都打不到!”
“哎吆!肚子痛了,可下不来,说实话,不知女人生孩子是不是这种感觉,真奇怪……”
“坚持着,我给你拿罐头瓶子去,不要装了,怎么下来怎么算!”王旭光提高了嗓门。
“喂!排长!”是关峰用沙哑的嗓子小声说。“我想把把那红气球干掉。”
“好啊!”
“秦波——把步枪给关峰递出来。”
“是!”秦波用肩膀懒洋洋地扛着步枪从洞里走出来,问道:“关峰啊!可别吹牛,你不打,没人笑话,要是打不到,可就是笑料了!”
“准备射击!”王旭光放开了嗓门道:“成也英雄,败也英雄!”
关峰慢慢地举起手,侧过身子,用迷茫的眼睛看着远方的红点。步枪在他的肩头溜了下来,他把抢把掖在腋下,扣动扳机得手不住地哆嗦着,手指头在跳动,像正在弹琴键。
王旭光趴在他的身边,没有改变姿势,打量着他那高大,健壮的身躯,分明看清了他高高崛起的屁股。后来,他又忽然改变了姿势,两腿分开了,好像要改变两腿并拢的姿势,他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但不是咳嗽,而是低低的絮语。
王旭光一直看着他伸着的手,精神十分紧张地看着,身子微微地向前倾,猜测着刚才关峰的哪些絮语的含义,就这样过了一两秒的功夫,他的目光碰上了关峰的目光,两人一下子迸发出了得意洋洋的笑意。
“我非干掉你……”关峰身子又晃了晃,竟一反常态,用枪托子顶顶胸部。“嗖嗖!……”子弹呼啸着,声音越来越大,像爆竹一样穿过大气层,嘎嘎地从王旭光的头上飞过,一刹那的沉寂之后,在远处,红点子的气球在空中碎了。
不久,越南人一排齐射,打破了寂静,后来又打了两排齐射,不久一颗红色信号弹在越南人守卫的46号战壕上空升起来了。王旭光他们喧嚣起来了,信号弹的红色火花在空中还在飘荡,越南人开始向184号阵地开了炮。
“嗡嗡……”炮弹呼啸着。
“你们坐着,战友们,大便不下来,走走也管用。”
王旭光看到王相国先是在洞里猫着腰,后又出了洞口。他叹了口气。重新把枪掂了掂,慢慢回到洞里,像是失了神一般。
洞外的枪炮声渐渐地停了。
他抬头看看大家,心里像罩着乌云,不过,他的嘴里已发出微弱的呻吟声。他在洞里做了片刻,然后又站了起来。
突然,黑暗里咯咯地响起他的尖尖地叫声。“哈哈,嘎嘎嘎!我下面的门不开了,……开门啊,要不我会死的,开门啊!是无水发干啊!难道大便不下来啊!”他尖厉的怪笑在洞里响成一片,那粗野地吼声在洞里传荡。
卫生员唐金培颤抖抖地从床板上爬起来,来到他的身边。“班长,这是缺水引起的便秘!”
“金培啊!金培求求你吧,求求你吧,想个好办法,让那些废物下来,活命要紧!”
王旭光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边,紧紧地楼住了失望的王相国,他的手捏着他的肩膀。
王相国 又不做声了。
像有微风吹得他的脊背冷飕飕的。
他看到了洞外,翠西河那边、树林、草地 、河水,经阳光一照,神态庄严,无声无息地闪着红光,像驼峰一样远方的山隐隐地泛着青色。
王旭光带着担心和等待的神情咬着嘴唇,他小心的围着他绕了一圈。“相国,出去,到洞外。”他用眼瞟着他,又做了一个不容置疑的手势。
王相国边压低姿势往外走,不住地回头望他。
“蹲下吧!要有勇气!”
“要用力!”
他蹲下了,紧闭着嘴唇,脸一阵红,一阵灰,他的脑海里闪了一下,求生面前,本没有耻辱。可奇怪的是,没有人拿他打趣。
“放松!”王旭光的身子往前探了探。王相国的脸色更灰白了。
“你别碰我!”他声色俱厉地说出这番冷冰冰的话来。
“别装英雄了!不用手抠是下不来的。”
王相国从他的回答里知道他的意思了。
“谁喜欢别人看自己的私处啊!”
巨大的腹痛像又笨的蠢虫在蠕动。
王相国忍着汗流不住地淌到腰里,淌到眼里。他瘫软地扶住壕堑边,哧哧地大口喘着粗气,眼睛眨巴着瞟着远方的景物,平淡的阳光下,一切显得暗蓝。
“看吧!王班长要临盆了,不知女人生孩子也如我们解大手痛苦?”
“是的,我们猫耳洞的战士,连女人的罪都受了!”王旭光宽厚地笑笑,决定开开玩笑,让大家笑笑。他用目光环视了一下观光的战友,用志得意满的强调说:“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我们得结对子,要是我解不下大便来,就要借王相国的手了,我们相互不欠。”
“该死的东西,把眼子塞的这么紧!”王旭光吆喝了一声,那麻利的手,在王相国的屁股间来回挪动地抠着,同时还在吆喝“使劲一点,王班长是羊了,拉出来的是羊屎蛋,再使劲……”
王旭光转身跑到洞口边,手却在有土层的壕堑边蹭着,爆发出一阵大笑:“相国,接下去啊!堵气孔已经通了!”
说的王相国浑身一缩,忽然间心跳的很快,血涌上了脑子。他拼命地收住腿,惊异地睁大眼睛,看到一串串球状的的东西离开了自己的躯体。生活太残了,要是有水,我们何苦这样?他的心里涌起一股酸酸的难过,全身在哆嗦,脸上也淌下两道泪水。
王旭光眯起眼睛,看看低下身的王相国的背影,唤了一声,他没应,似又蹲了半天,还没有做声。后来干脆走到他的背后,背靠背的站着,很平静说:“精神放松些,告诉同志们,相互结对子,但马上需要把大便清除到壕堑外面的沟底。”
他进洞了。吴金龙和秦波正在小声跟坐着的关峰、唐金培说话。没有人理他。
王旭光把手枪挂在身上,又出洞来。洞外又热烘烘的。天空还那样高,那样蓝,一朵朵白云在季风的的作用下,向北方飘去。
须臾,关峰来了。
“咱们下一步怎么办呢?怎样同上面报告水无了?”王旭光问。
“我们离同志的住的洞有多少米?”
“至少有五百米!”沉默了一会,王旭光说道。
“他们虽离我们很近,但离敌人比我们远些,哪儿也许给养环境比我们这里好些,向他们求救吧!”
“关峰,电话线断了,没法联系,稍等一会儿,让我想想,这不是随口说说的事。”
“咱用不着在这磨蹭,你先向天上开枪,引起我们队友的注意,待会我举着铁桶到壕堑的顶端,我想我们的队友一定会看到我们的举动,也会明白,我们求援的用意!”
“你的脑瓜儿真聪明,不过被控制住了。”
“可是……办法总比困难多”他用十分尊敬的眼光,望着关峰健壮的胸脯。
王旭光已没了疲惫,好像冲锋之前那样,看到了炙热的阳光,看到了山尖上摇动的树叶,听到了翠西河上方喳喳的麻雀的叫声,闻到了已经来到唇边的水味,希望回到了他的心间,刚才的暗淡,似乎没有诱惑力了,他感到了怀揣着希望的欢乐——在裸露的红红的土地上,一株开得红色的牵牛花,格外吸引人……
王旭光趴在壕堑上,用望远镜观察地势。
“小心敌人的冷枪!”关峰在提醒他。他皱起眉头,扭过脸去,阳光下关峰的脸越来越红。
“既然这样,你用同我军邻洞的同志联系,不过别急……无水的日子心里不稳。”
关峰应着,把身子往下一压,像弯腰走进洞里,轻轻地把摞在一起的水桶踢了一下,一定是有水桶掉下来了,那隆隆的声响音震得足有半分钟。
“关峰,别耍性子,到了生死存亡之时!”吴金龙不忘调侃。
“哪能呢!为大家,也为自己!”他边往外走,边玩弄着手枪,面色显得和颜若色。
壕堑里的王旭光唤他。
“喂!关峰到这儿来,我看到了邻洞的同志们,在向这挥动小红旗,使用暗语同我们交流,我不懂,你来……”
“好啊!”望望十分威武的,眼睛亮闪闪的关峰,王旭光一声不响地转过头,朝一边走去。
此时,向朝阳花黄似得太阳,从南边照过来,壕堑里像回荡着一大片浅蓝色的雾气,同潮润的气息连成了一片。一只苍蝇飞着嗡嗡直叫。
王旭光迷迷糊糊地望着远方,他忧虑无水的困难,一连两夜没有睡觉了,沉甸甸的眼皮已有些浮肿,睡意和暖和的潮气往他身上直扑,困倦已使他模糊起来。可是,一阵阵南来的风吹来,还是让他坚强地存有清醒的意识,他看到了关峰手中摇动的红旗,在闪着熠熠的红光,这红光一个劲地晃动,引起他的注意,他强打起精神,仔细地看着,迷迷糊糊地睡意像随风飘散了。
“关峰,下来,不能把水桶用手举着,别忘这是前线,要懂得战争的常识!”
“喔喔!这个吗!明白……”
他摸摸下巴,笑着,拉长了声音。
“这样行不?”一个铁水桶在一只步枪的挑动下越出了壕堑线。
王旭光脸色阴沉下来,强笑着说:“这样安全!”
“哒哒哒!”……只听见机枪声不很均匀地,断断续续地扫射而来。
“关峰,撤下来,你被瞄准了——”猛烈的枪声震得王旭光捂着耳朵。他蹲下去,关峰仍然把枪挑着水桶,正从容地看见王旭光。 但是过了一会儿,南边还是有规律地打来一梭子子弹,子弹纷纷从他的头上飞过,那只挑在枪上的灰色的水桶上,已被点出好几个窟窿。
一阵又一阵的齐射声就像咚咚的鼓声,又响亮又清脆。
王旭光看到:关峰一面把枪托顶在膝盖上,脸上露出执拗的神情。“打吧,打吧,你越是打,我们的同志越是注意到这些!共产党人,越是艰险越向前”
“关峰,放下,别伤着……你听得见吗?……这样不行……打仗不能凭义气,你一向很听话……”王旭光的嘴里费劲地说着很不习惯地温柔的话儿。
“这也许是最后的求救……我不是在胡思乱想,执着是战士的弱点!”
王旭光没有做声,两只手紧紧的摁在了地上。他感到了二氧化硫同各种气味掺和起来的刺鼻气味,虽然怀着害怕伤着关峰的心情,头脑却异常清醒,他镇静不下来。
高高的天上,飘来一层不透明的柔和的薄云,可掩饰不住翠西河反射出地夺目的亮光,那些跳动的光线和一些圈圈儿交错在一起,闪来闪去,似红色的闪电,使远方的田野,近些的树木,如要隐去,沉醉在梦乡。
夜的洞外,有风儿狂啸着,一株株被风吹的向北倾斜的树,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地摇着,星光下的山野,显得无边无际,一片白茫茫。
王旭光穿了一件新的裤头,坐在洞前。
身子瘦瘦的,肩膀窄窄的秦波坐在他的对面,用胳膊支着下巴望着洞外,清澈的眼睛里流露出担心和期待神情。不时用手抚摸着他下巴下稀疏的胡子,自言自语道:“已经两天没小便了,这期中小便过,尿出的几滴,通红通红的,像流出的血,挺吓人,这滋味,也只有朝鲜战场上,《上甘岭》的先辈们体验过”。他的话重来重去。“看来,再没有水。咱都是黄泉路上的渴死鬼。”
洞里相当静,有不少烟气。王相国和唐金培躺在床板上,开始小声地说话。不过谈话没有劲头,一会儿又没了声响,洞里更加沉闷。
王旭光走到大家的身边,说出了大家的共同想法。“洞里的电话线断了,敌人又封锁我们,水快没了,我想,连部也和我们一样焦急,一定也在想办法给我们送水,在这关键时期,各位战友,一定耐住性子。
王相国十分无力地拖着软弱的身子,迈着两条铅重的腿,不时抬头看看王旭光那仿佛很坚定、带有召唤力的目光,听他那个好像很久远传来的声音,陌生又熟悉。
他的身子一股劲地摇晃着,似转着圈儿,两只宽大的手紧紧地贴着有些发烫的脸,抱住头。他觉得,眼睛里要渗血,口里要窜火,飘摇不定的世界就好像是被一层火光包隔起来,已在他的头上和脚下燃烧。他的头脑迷迷糊糊地幻想出千奇百怪的形象。
他看到了水了,看到了耀眼的水上面,有鱼儿游过,清清水的味道,竟然诱惑力十足。他想站起来。水面上已不那么耀眼了。似有鸟儿在天空飞旋,不时地俯身掠过水面,起身,却不肯离去。
“水啊!到处是水啊!”王相国喊出声来。不知为什么 他的身子突然要倒下去。
“不!这是缺水虚脱症!也是幻觉症”洞里许多人慌着:“快!拿水壶,把剩余的水,先送到他嘴里……”
水一滴滴滴到王相国的嘴里。他的意识逐步的开始恢复,身子开始略略的倾斜。
他的幻觉仍在。
又有大水来了,并不停地上涨,水从他的身上向两边滚滚而下。阳光下,亮亮的泛着光。他甚至看到了有鱼儿从身边缓缓游过,深紫色的鱼头和深紫色的脊背,那张着的嘴似喘了一口气,后又滑溜溜地蹿入水中了,他分明看到了尾巴一闪而过。
“抓住那条大的!”王相国喊道。
王旭光明白,回复过来,需要一段过程。他有些兴奋,也有些颓废。他明白,要是再没有水来,大家胜利地走出洞去,倒真比登天都难。
“困难!何时送水来呢?”他从王相国躺着的床板上起来,速度有些慢,他舔舔干裂的嘴唇。自己虽是兵头将尾,但不能紧张,不能流露出思想波动,他警告自己千万别影响别的战士的情绪。
临危不乱,方为大将风采,他想起了《三国演义》中蜀将姜维的表现,等羌人通过地道偷袭到姜维帐下的时候,只见他手握宝剑,怒目偷袭者,已早做好了迎敌准备,他的气质让偷袭者惊恐万状,并连声说:“姜维临危不乱,真大将风采!”最后,姜维凭着超强的心理素质,赢得了这次意料之外的战争。
他也干脆舒舒服服地躺倒床板上了,尽量眯着眼睛,把双手放在小腹上,轻轻地说了一声:“要是有水,此时,我会喝上一大桶的,缺水,也得心静才行。”他无声地笑着,满意着自己的精神胜利法。
他怔怔地望着洞壁,两只眼睛在缓缓地转动,他觉得实在是没有水分支撑着这两只眼睛了,他反复地想着,这几日大家轮流喝几口水的情景,然后一直想着,直到他不愿不能再想了……可他的潜意识中似乎也看到了大鱼,有鱼是注定有水的,那群鱼稳定地向前游着,正在深蓝的水中穿梭,阵阵微风吹过,又有小浪儿打来,并泛起一层奇怪的波浪,这波浪在阳光下折出彩虹般的七色光芒,无限美妙,幻觉,是幻觉吗?
他的手在痉挛,他痛恨地想把手伸展开来,可并不听使唤。“我不能倒下去!耐力不能输给洞里的其他战士。”
他开始紧张地冒汗。
“我们少喝一口水给排长留着吧!我看他的头脑不怎么清醒了。”
是谁?是谁的声音。他记不清了。
也许是两口水下去的缘故,王旭光休息了一会,感觉到体力有所恢复,才舒心地喘口气。唐金培摸着自己干篦篦的手,像母亲抚慰着自己的孩子,他觉得惬意。
无水的世界,一切将干枯,包括生命。
就在这个时候,又一颗照明弹窜出来了,它像一个具有经验的猎手,将暗蓝色的光亮,沉到了地面,落地的霎那,那速度极快,竟然照到了蓝色水面的翠西河上,闪着点点的诱人的光亮,河边的树木,裸露在夜光里,在光影消失的瞬间,像连绵不断的山峦,又像准确无误的小船,展现着的优美轮廓。
这简直是一场梦。
他天亮醒来,用手摸了摸,摸到了扎手的胡子茬子,觉得口中火辣辣地痛,他哼叫起来。使劲地抬起一只手,伸到头上,摸到乱蓬蓬的、像毡片一样的头发,他咬咬牙。
洞的外面。风早就吹得远处的树叶清脆而又凄凉地响着,树冠的轮廓印在黑色的天空幕布上,显得朦胧而又清晰。
同时在洞的外面,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草叶上的水,也许能吸到嘴里,润润喉!”
王旭光朝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有一个人正在壕堑里的角落处,爬到了地上,嘴对着一株毛毛草旳穗子上吸挂着的露珠。
“吴金龙——”他喊了一声,可是,一阵风吹过,卷起了一阵红土,送过来只是他模糊不清的尾音。吴金龙不知听明白了他喊得什么没有,只朝他苦涩地笑笑。
“我们正跟死神斗争!愿死神宽限我们几天。”
天空好像使用黑布做成,远处似还有一片明亮的镶着黄色金边的云彩,可雨滴已斜斜地飘下来,在微薄的光线中闪闪发光。这雨洒在洞口,洒在山冈上,洒在了远处童话般的树林里、翠西河边,也洒在远处敌人模糊的阵地上。风拖着的烟雨,像一条青色的拖裙,整个大地成了灰色的颜色。
王旭光眯缝起斜斜的、黑色的眼睛,把头探到了洞外,清新的雨滴很慷慨地洒到了他的脸上和已黑茸茸的胡须上,远处,他看到了风摆动的树木,像孩子额头耷拉的刘海一边倒着。
不久,南边又涌来一层低低的乌云,马上就落下倾盆大雨,猫耳洞的上空滚过一阵阵闷雷,这声传进洞里,所有战士的叫声响亮了:“下雨了!下雨了!雨水也是水……”
“王相国——,快把脸盆和水桶、钢盔拿出来——,老天送水来了——”接着他听到了洗脸盆里的滴水声,像很好的叮咚乐曲,那声音像密云厚重。(作者 赵志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