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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春天的脚步
第二十章
水患与蛇伤
猫耳洞外大雨,洞里泛滥。洞外的壕堑边水线却翻腾着,加上从洞顶倾泻下来的水,也流到了壕堑里,足有半米深。
“怎么样?把水淘出去,排长?”
“那样会让越军发现,成枪把子的!”王旭光的脚面及小腿部已泡在水里了,被水泡的地方已变得发白。他感到洞里的潮湿,幸亏各人的床面离地面还有一点距离。这样,可把枪弹放在床板上。他观察洞外的天空,黑蒙蒙的,知道短时间雨没有停的意思,要是一直这样下去,洞里洞外的存水会越来越多。他站起身来,想撒泡尿了,这是刚才饮用烧开的雨水多的缘故。
“听说,燃烧煤油炉的煤油不多了!”他又唠叨起来。
雨景中的一切,静谧无声,偶尔有雷声的喧哗,伴着洞壁上往下喷水的声音。
“什么时候,熬到头啊!不缺水,不缺吃!”
洞里也飘起丝丝的雨滴,细细的雨丝满洞里飞。节水的脸盆不时地向壕堑里倒,洞顶上,已有几只瑟瑟发抖的老鼠在吱吱地叫着,它们听到人淌水的脚步声后,在洞顶踯躅一会,不惊不急地藏入不漏水的窟窿里,它们的身影,憨厚而从容,在战士们的转注下显得非常清楚。
王相国与秦波随便交谈,后来他抬头看看他的床板,说道:“好像有水滴到我的铺上了——”秦波向他的铺走去。他伏在蚊帐上了,伸出手指比划着什么,似在跟比人开玩笑。
王相国也走过去,一手背着,另一只手重重地拍了他的肩膀。他转脸笑笑,“你这个小兵娃子,什么时候也是乐观的!”
秦波 “嗯嗯”地应着。王相国望着他的脸,通过洞口进来的光,发现他的脸上,满是些小水珠。
“坏了!我的蚊账上面漏了,不大……”他没有再说下去,手在空中舞着,脸却刷地一下变白了,几乎跳了起来,把洞里得水踩得啪啪直响:“蛇!蛇啊!”
“说梦话吧,别乱咋呼,制造紧张空气!”王相国道。
“我的手痛了,开始麻!”
“真的有蛇!”洞里的人都跳起来,点了煤油灯。“这儿的洞到处都连着,与另一些洞相通!”
王旭光带着满脊背的鸡皮疙瘩进来了,“怎么了?”
“快点救助!要晚点就不行了”
卫生员唐金培跑过来,看到了秦波的手发黑。“有蛇的牙印子吗?”
秦波:“手开始肿了,发黑!”
“快找针扎几个洞,挤黑血。”
大家用力使针扎。
“没用!挤出的太少!”
洞里一阵忙乱。
王相国拿来刮胡刀上的刀片,用酒精棉球一擦,在秦波的手上一划,已露出白色的肉来了。秦波流着恼恨的眼泪,坐在床板上,抽抽搭搭地用发急的声音问道:“老唐,我没事吧……要是这就死了……不甘心,我还是处男,齐倩怎么办。连个孩子也没有……”
“秦波……你放心,咱是老中医世家出身,对于蛇伤,还通点医治知识!至于齐倩,你要不行了,我们可以接上,这叫爱情接力赛。用刀切,切个十字,才能放下嘴。”
听着卫生员的话,秦波模模糊糊地还是害怕自己丢了性命。
“为什么……老鼠和蛇都不放过我。”以后他就顾不得说话了。唐金培在用刀片使劲在他的手上豁着,他的手面上已渗出紫色的血珠,他开始咧着嘴叫唤。
“口子应该再大一点!”王旭光已把急救箱拿过来了,剪子、酒精瓶,纱布,都放在唐金培手能及的地方。他只咂了一下秦波的手,就听他:“哎呀!哎呀——”
唐金培歪了歪不听使唤的嘴唇,用沙哑的声音说:“我的头由于猛吸血,缺氧气了,脑门子一阵一阵的痛……”
“秦波啊!可别骂我是个吸血鬼,哎呀!你的血真是酸——咸——腥——”唐金培的嘴痛得像铁箍子的水桶,被勒得紧紧地,开始呻吟起来。“不行,切得口还是有点小——”
“受不了了!”秦波开始大喊。
“全体人员上!摁住他的腿脚,别让他反动!”王旭光喊了声。
秦波的腰上也有人摁着了,总算把秦波固定住了。卫生员狠着心下了刀子,刀子割得肉皮吱吱响。秦波咬着发青的舌头,脸黄黄的,浑身发抖,一阵凉气一直传到他的脚指头。连看的人也浑身开始发抖。
“割得这么大,正好!”是唐金培的颤声。
“看黑血流出来了!”
“血流得快不?”
“不快,亏得先把咬伤的胳膊,绑住了,血才流得慢!”
“相国!你的嘴里有伤口和溃疡吗?”
“没有!”王相国明白了,他俯下身子,用两手分开十字形的切口,刚要把嘴贴上去。
“不!得用高锰酸钾洗洗伤口,你也得漱漱口!”
“狠狠地吸……”王相国的两腮在动,他的肩胛骨一抬一抬的。吸吸吐吐,直到吸出了红色的血点来了。秦波忽然泪珠子一串一串地往下掉,他一面摁着鼻子,一面说:“不经历战争的人,不懂的生死,不懂得战友情的珍贵!”
“好了!你算幸运,咱洞里有个神医,要不是金培在啊!你这条命算是毁了!”
“哪里!,还得给秦波多上点蛇药,止血布也得半小时松一下,免得肢体组织缺血坏死。我先给他打上胰蛋白霉和抗生素,再打上普洛卡因封闭”
“金培!你的嘴唇怎么大了!”王旭光说着,拉开他的两条胳膊,一面朝他的脸上望着。
“是么?我感觉也不舒服,”唐金培摸摸鼓彭彭的,明显涨起来的腮,可是他那长长的,微微上挑的眼眶里,包着的一对黑眼珠儿却闪着坚强的光彩。
“没事的,没事的!”
“你去照照镜子看吧!”王旭光用手摸摸他肿胀的腮蛋子说:“猫耳洞里的战士,越战斗越胖了!”他突然发出了一阵清脆的笑声。大家脚底下的水却在来回走动中,水纹不断地向两边扩散,也许由于人多,在柔和的灯光里跳来跳去。
关峰弯下身子,往洞里积满了水的地面尖扫了一眼,他看到了自己在水中泡得白白的、涨歪歪的脚,没记得他叹息,却喳喳呼呼地叫起来:“水面上有蛇在游动……”
吴金龙扶扶背上的枪,朝他望了望。
“真的——”关峰已喘着粗气。
王旭光端灯来。大家正看到一条红色斑点的小蛇,筷子粗,支起了半米的身子,小脑袋上的眼睛反射着灯光,显得丑陋而又威严。
“是一条小眼镜蛇,可能被水泡得要搬家了……”唐金培说。吴金龙的脸顿时吓得红砖一样,脊背上汗淋淋的,使劲地舔着嘴唇。
“它们搬家,别理他!”
小蛇似被灯光逼住了,站在洞的中间,不向前,不退后,伸着舌头发出嘶嘶的声音。
“关峰,你吸烟,蛇怕烟味!”关峰朝身后看看 ,没有胡子的脸是刚才刮了的缘故,蛇的阴影像冰雹一样打在他的心上,让他觉得背上掠过阴森砌骨的凉气。
“怎么搞得?吓得这样?”唐金培起来,拿起酒精瓶,用牙咬开瓶塞撒起来。
“奶奶的,还不走,你要是有灵性的东西,应该明白人的语言!”
蛇似乎受了点拨,塌下身子,在水里摆动着尾巴,向洞口游去。所有的人欠着身子,望着它的影子,一直看它爬出洞去,然后走过壕堑,从斜坡上面冲入乱蓬蓬地草里。
“打死它,给秦波报仇。”关峰支起了枪。
“不!放它走,它也是生态圈里的一员!”王旭光的嘴边带着娇妗的微笑。
王旭光坐在角落里,开始说,今后,怎样防蛇、防蟒、防鼠。大家畅所欲言。
老鼠还好,转啃人的手脚指甲,很少伤人皮肉。有时啃了,最多流点血,只是怕带来传染病,但它太脏,无论白天黑夜,常常舔食战士用过的碗筷,并朝着人吱吱地鸣叫,那是发威,发泄心中的不满,可能是人类占领了它们地盘的缘故吧!这儿的老鼠奇大,王相国说,猫耳洞里三大怪:三只蚊子一盘菜、五个老鼠一麻袋,战士干部无穿戴。战区里潮湿,蛇蟒们横行,蟒好办,吃足了它不动,无毒,蛇就不行了,养不熟的东西,首要任务是防蛇。所有的措施都用过了,洞的各个位置都基本上放了上级发给的雄黄,大家还群策群计,关峰说:蛇怕烟丝子,在洞里多吸烟,味越浓越好,不过只我一个人的能力有限,希大家人人吸烟,个个吞云吐雾,让蛇不敢靠近大家,后来他看这一招不行了,又出计道:我们少喝点酒吧,反正大家也不嗜酒,就把上级慰问大家的酒喝了,这计好啊,没有人反对。于是,大家一致推举卫生员唐金培每天把一瓶酒平均洒出,送给住所里有这些邻居,哎!为了换取空间,还得敬着这些动物,真别扭。
“开饭了!”当王相国把猪蹄罐头塞到大家手里的时候,他跳到床板上,绕到唐金培的跟前,用湿淋淋的手捏住了他的手。大家几乎欢呼雀跃,为刚才的救助活动成功,都坐到了床板上,用手撕着猪蹄吃了起来,再在床头上楷着油腻的手。
唐金培带着十分遗憾的心情,望着大家狼吞虎咽地吃着,他很想吃,嘴却疼,肚子里正叫唤着。
王旭光用坚实的牙齿啃着骨头,悄悄地望着他高肿的嘴唇,他想起了他为救秦波显出的努力,看到了他豆大的汗珠,洒到了秦波的脖子里。他暗暗怀着苦闷、无限烦恼的心情体恤起不能进食的唐金培和正睡着的秦波,自语道:“你们被蛇折腾了,不能再吃这些硬食东西了,你得吃素,用水泡压缩饼干吃。”唐金培听到了他的自语,眯起了眼睛,哆嗦着眉毛,红着脸,偷偷一笑。
“秦波——得好几天才能下床呢!”唐金培肿胀着的脸,勒得喉咙十分难受,不忘冷冷地提醒他说。
有点秋意了,天空开始蓝起来。日子一天比一天凉快,绿莹莹的河水越来越浓,大地明显有了点黄色,太阳的黄色开始衰弱无力的渐渐褪去,不再那么刺人。中午的时分,远处的翠西河还冒着热气,像鱼鳞的波动般耀眼,空气里飘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芳香气味。
壕堑里在阳光下还是暖洋洋的,轻微的风吹得秦波的脸湿润润的,活像一个熟透的苹果,他的额头汗津津的。受蛇伤已经四五天了,由于长时间不动,血流不畅的缘故,他的右手已有些不听使唤。
“我们把洞里的水用脸盆淘出去!”
王旭光那清楚而有强硬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强打起精神,仔细听着,迷迷糊糊的睡意又来了。
“敌人对我们的枪击行动已经减弱,据我估计,他们也遇到了供给不足的问题,我以为,前沿阵地的越军,情况一定比我们还困难,诸位战友,我们已经牵制了敌人的兵力,我想,我们的部队一定在近期发起攻势,解救我们,——这是我的预料!”
“可是,我们与连队营部的联系已断,只有子弹的声音与火光可以和他们对接!”王相国打断他的话。
“请听我直言,要不是这场雨水,我们早就成渴死鬼了,但我们还活着,就像阵地上的老山兰,有坚强的生命力,因为啊,我们是共和国的坚强卫士!”
“别说了,大家干吧!排长啊,才几天,你的胡子就这么长了,简直是一只老山羊胡子啦!”
吴金龙从床板上跳了下来,在洞里的地面上赤脚呱唧呱唧地走了半天。两只泡得发白的脚丫,踩得柔软的水到处乱溅。
王旭光看到吴金龙拿脸盆弯腰时紧绷绷的脊背,看着他那有节奏地把水从一个脸盆舀到另一个脸盆,他再回头看看唐金培几个人,一张张严肃而镇静的脸,听着他们沉甸甸地把水踩得吧唧吧唧地脚步声,这声音合着他们低低的谈话声,各种嗓门的咳嗽声,脸盆的叮当声。
他半闭着眼睛,尽量不使自己走神,他对这些生死与共的战友产生了一种很强烈的亲热感情,心里说:“我一定带他们生存下去,直看到胜利的那一天!也许死亡,危险就在身边!”他怀着长兄一般的满意心情,望着他面前这些强壮、挺直的脊背、望着充满青春活力脸庞的战士,他又把目光又移到了王相国的身上,他的脸色红红的,脸上刮得很光了,薄薄的嘴唇流露出男子汉的气概。
“相国!你对当前的形势怎样分析?”
“我清楚地了解到。我们所处的阵地是至高地,也是对敌的最好观测点,适合防御,战略优势强,我们决不放弃这个,连队,和营部不会让我们成孤岛的,他们一定在不久的将来,和我们联系!”王相国的话像从牙缝里挤出。
“有幻想,也是生存下去的动力!”
“对!动力!”吴金龙从床上跳下来,好像怄气似得,狠狠扶扶床板,又呼呼喘气道:“排长,今朝有酒今朝醉,洞里还有许多酒,是前任守洞人留下的,我们喝口了,况且,我们整天不吃蔬菜,光吃罐头,多是肉罐头,肉罐头让人吃了血热,血热意味着男人有激情,一柱冲天的日子多的是,是男人不能压抑,要吼出来,跟青春吼,跟敌人吼,跟欲念吼,对不,战友们?……”
“好啊!保持乐观的革命精神,是我们革命军人的优良传统,当兵的咋了?也有情感,也有嗜好!来吧!让我们畅饮猫耳洞,心怀北京城!这个头我来带!”王旭光拉开阵势,拿过一瓶杜康酒,一下没拔开盖子,又试了试。瓶盖开的那一刹那,他吸了一口,停下了,又望望大家。
关峰侧过身子,朝着他喊:“排长咋了,不文明,先喝了一口,嘴唇都印在上面,是不是我们都得和你接吻?”
吴金龙带头大喊:“看水浒一百单八将,人们说,那是天上的星宿,才凑到一起,我们也是为祖国而凑到一起,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我有一个条件,咱哥六个,将来要是都活着出去,咱就一块结拜为异性兄弟,要是谁死了,他的父母就是大家的父母,都要好好照顾,有孩子的,也要照顾好孩子,至于老婆就少照顾吧,婚姻法规定,只能一夫一妻制,没有孩子牺牲的,不论谁活着出去,别忘了给早死的兄弟们送点钱花啊!秦波要是光荣了,那美的齐倩我愿意同她联系,要是我们有缘生了孩子,第一个,我就让他姓秦,给你过继香火”
“好啊!……”,他的话没有人惊讶,洞里一片随合声。秦波面容无比的滋润,泛着红光,往前一步,深深作楫。“我们兄弟战友们,那叫出生入死,承蒙老兄在我百年之后,开垦荒地,我是求之不得,但愿老天佑我,断了老兄念想。”
大家哈哈大笑:“秦波如此大度,我关峰也愿加入竞争,即使此肥沃土地大家耕种过,我也不嫌弃。”
笑声又响起。
“来!”王旭光觉得有一股热气和一种熟悉轻快感,仰起头来,拿酒瓶的左手哆嗦着,当酒瓶越过头顶的刹那,从他的喉结处传来咕咚咚的响声。
“是的!轮下去……””
“瞧!秦波躲了”王旭光咬着伸入嘴中的一根小胡子,欣赏着他躲避的样子嘻嘻地笑。
关峰吸起烟来,“来吧!我们男人或者是一堵墙,死后是一座山,都在为百姓挡风避雨,就像那副对联,上联是:守边关,甜中有苦,苦中有甜,一人辛苦万人甜,下联是保边疆,圆中有缺,缺中有圆,一家不圆万家有园,横联是:乐在其中。还有,爱情、事业、姑娘、温暖,幸福在歌唱,枪声,弹片、战火、死亡,随时在召唤,横联是:温酒似火。”
“秦波……来喝点,听到了没有,温酒似火,蛇伤喝点酒还算消毒的!”唐金培唤了一声。秦波走过来。
“什么事,卫生员?”
“连酒也不敢喝,算什么男人!”秦波走进洞来,因为里面黑,他眯起了眼睛。
“手还痛?”
“快好了,只是右手还有点伸不开!”
“怪不的像大家闺秀!”关峰还带着刚才喝过酒的气味,把他抱住了,想起了他身上的故事,笑了,问道:这么轻的一个袖珍男人,齐倩居然看中了你,那是因为我没出现,要不咱这大块头,女人,人见人爱,她一定看不上你了。”
“哈哈!你是太迟了,他会专情于我的!”
“关峰,是个淫鬼,你应该知道,钱可借,衣可拾,战友之妻不可欺,注意了,关峰有堕落思想,下次排务会上作检讨!”吴金龙咯咯地咬着牙,躺在铺上哈哈大笑,回头看看又笑又窘的关峰。
“自私……”关峰要举起他。秦波笑着,红着脸,头一下子扎到了关峰毛烘烘的胸膛上。
大家都像过年一样,放开了肚子喝,吃的也很多。王旭光吃得饱饱的,很费劲地站起来,用手指在铺上醉醺醺地写了一个“情”字,他说:“今天喝酒后,我和相国担任警戒,大家休息……”
王相国已经躺到床上睡着了,他歪歪倒倒地摇晃了几下,来到他的铺前,俯下身去,把耳朵贴到他热乎而又柔软的胸膛上,闻到了他身上一股醋一样酸的男人汗味,并听到了他强烈的心跳,他把全部的精力都凝聚到听觉上,如饥似渴,可他还是听到了自己清脆的心跳声,洞外,一只鸟儿那带劲又无忧伤、又响亮的呱呱叫声。
他昏昏沉沉、恍恍惚惚,有半刻功夫,一直如梦幻般漫游,但他回复了思考,他迷茫地看洞里老半天,大家都还在梦乡。
“这酒喝的,一斤酒,六人喝,居然大醉,看来,紧张的阵地生活,使大家身体不胜酒力!”
脑子还是很迟钝,不大好使唤,他只想起了酒前的一小部分内容。过了一阵子,他转过脸,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哎!不能放松警惕!酒能使人做梦,决不能让敌人偷袭我们。”
他起身地瞬间,紧紧地握住了56式冲锋枪。他微微地佝偻着身子,很吃力地喘着气,眼睛盯着洞外。过了很久,他喝过了茶缸里,已经烧开过的不凉不热的雨水,脑袋清醒了不少,有些晃晃悠悠地来到壕堑里。
许是前几日大雨的缘故,山石上已生青苔,潮湿的空气中,到处充斥着发霉的气味。他一览无遗地看到,河水已明显涨了,荡漾的波纹,同远处耸起的山岭都像浅黄色的幻影。在山岭之上,在一望无际的蓝天下,在壕堑的北面,有一株盛开的黄白相间的小花,清风吹动着花朵,闪闪有光,像白黄色的帆一样的翅膀在动。他记得,张然哨长曾告诉他:这是种兰草,中国军人叫他老山兰,多在春夏里开放,也有躲在阴暗角落里的,初秋晚开的。
“啊!老山兰,你也和中国军人一样,生命力这样坚强!在枪炮的洗礼下,开得居然还这么诱惑人。”
但他还是听到了隆隆的炮声,他把挂在脖子上的望远镜拿了下来,很快看到了炮弹的炸点,他看到了敌人46号阵地上的冒起了一团灰黄色硝烟,之后,沉甸甸的炮弹的怒吼声一直没停过。
洞里的王相国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晃着两条胳膊,他跪倒了王旭光的身边,紧接着,就从上面和山冈处的林子里传来很不整齐地的呐喊声和噼噼啪啪的冲锋枪的声音。王旭光不顾危险,跑到壕堑边,从山冈上传来嘈杂的人声、尖利的命令声、还有猛烈的枪炮声。
一位中国的战士拖着一只冲锋枪往洞边跑来,可是离洞口不远的地方,他忽然来了一个大转身,他卧倒了,对着越军的阵地扫射起来。“同志们!上级和我们联系来了,我们迎接他们……”
此时,他望眼欲穿,很想,在地平线上见到自己兄弟部队的同志们!
壕堑里也响起枪声。
终于,从山冈上下来了一个人,背上驮着水桶,接着第二个背着货物的人出现了,第三个……王旭光把枪攥在手里,很激动地注视着来的人们。“把洞里挤挤,让送物资的同志们,里面休息一下!”
也许,由于我军的强大火力,越军已无抵抗,萎缩在洞里去了,过了一刻钟,山冈上的机枪声突然哑了,接着就响起了干脆利落的口哨声,又有战士的身影在山冈上出现了,不过,不是站着的,而是俯卧着进入战备状态。
“相国警戒!我去会会送物资的同志!”
“是!”
王旭光耸耸肩膀,离了壕堑,回到洞里。也许是由于黑,他挤着眼。朦胧的灯光里,踉跄了一下。
“感谢军工师傅们……”他把脑袋放到胳膊上,可是过了没几秒钟,他又发了狂似的张望着头盔下的脸,大喊道:“都有了,立正!”口令一喊,还在擦弹夹的吴金龙像受惊的马一样,有被人推了一下的感觉,本能地站了起来,不过裸体的一切,显得更明显了。
“报告营长,184号哨长王旭光率全洞六位战士向您报告,请指示!”
“啊!汤营长来了,而是给我们亲自送生活用品来了!”洞里的列队的队员都弓着腰,个个像大对虾!
“好啊!大家还活着,你们这几日辛苦了,首长们也非常挂念着你们的处境,我更是想着你们,可敌人封锁得厉害,我们的部队接近不了你们,你们是有功的,在最困难的情况下,在于上级失联的十多天里牵制了敌人,顽强地生存下来,这是红军精神在你们身上的延续,也是爱国主义,英雄主义的精神,这是奇迹,团里正向师里考虑给你们184号阵地申请记集体二等功!”
“不过,我此时命令大家马上穿上裤头,因为在我们的的洞里,还有一位女同志!”
“啊!真的?是一位战地女神。”
在短短的瞬间里,在汤庆云的背后,一人摘去头盔,漏出脸来,也漏出了一头秀发。这是一个美丽细高佻的女人,年龄有二十三四岁,脸在灯光下显白净,漂亮。她目光冷静,瞧也不瞧傍边。但她破开嗓子呼喊了一声:“我是向战友们学习来的,服务来的,向你们致敬!”大家听完她的话,像在做梦。
“果真是女同志——丢死人了——”沉思了半天,关峰才语无伦次地说。
“找衣服去!”吴金龙伸长脖子身子,手都哆嗦起来,觉得脖子一阵灼热,裂开大嘴笑着:“裤头都让老鼠咀嚼过了,静些洞,不过能遮丑!”他们自语着,笑着,转身去。
“猫耳洞里来了金凤凰!”
“还扎腰带吗?”
毕竟是换裤头,速度快。不久大家又站到了汤庆云眼前,也许由于洞小,几个人的身子紧贴着。
“这位是师医院的医生姚莉医生,是专门来到战区为大家治病的,为表彰大家的英雄主义精神,师首长专门派她来给大家瞧病会诊的,她带来了主治蛇伤的、烂档的药,大家不要见怪,作为医生,什么样的阵势都见过,什么样的男人的病也会诊过,在医生眼里,只有病人,是不分男女的,猫耳洞的战士,是特殊的群体,也是一群裸体的男人世界,也是一种特殊战争时期的文化,我希望我们的战士,要打破思想界限,有病的都让姚医生看看,!看好了还得保护我们的祖国,同时我要求,我们今晚要住在这里,和大家商讨一下下步的作战任务,希望大家还得注意一下军人风纪,因为,看完病之后,姚医生就是女人了!”
大家鼓起掌来。
掌声稀稀落下来之后,不知谁突然问了句:“洞里住了一个女同志怎么睡觉?”
所有的人不仅一怔,都被问住了,于是汤庆云四处憋了一眼。“我的铺,今晚姚医生住,我和秦波挤一个床,王相国的铺营长住,他和唐金培一个床睡!”王旭光的话言简意赅。
“下一步,为各位战友量血压,试体温,抹烂裆药!”大家这才无语地散了。
送物资的其他人员撤去了。
这个夜晚大家非常激动,久久不愿睡去,水与食物又给送来了,首长也来看望大家,关键的是洞里来个女战友,今夜的风声咋那么尖,像是一个人在寒夜里孤独地呼唤着什么。
秦波躺在床上,周身有一望无际的火焰,似在黑色里沸滚。自然这里面有他对女人的崇拜,有齐倩气息对他的影响,女人特殊气味,又勾起了他拉着齐倩手的温馨而又久远的回忆,他又想起了描了眼眉、穿了鲜艳衣服的她,那些影子,似在月光下放出光芒,抖抖地向自己走来,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你笨……”她说着。像忍受着一切,伏在桌上哭着、骂着。
“怎么搞的,秦波?老撬动脖子。”王旭光低声一语两关的话,拉回了他的回忆。他听到他的讪笑。已猜测出他说的内容,并另有所指。他慌慌张张地说:“没办法,排长,我会 ……”
“我会”二字在他嘴里有些别扭。
“没事?你挤得我快到床边了,蚊子正哼哼的的袭击我”王旭光的话说得很柔,也很舒展。
“要不!你先去洞外换回吴金龙,自己先松散一下。”
“好啊!反正睡不着”秦波猛得下了床来——。王旭光躺着,无声地笑,嘴唇在紧紧地绷着。他的手却按到了的秦波的肩膀上,指头狠抠了一下“你手咋这样狠?”
“我怕你打盹的!”
秦波出洞有好几米了,又听到吴金龙的说话声:“秦波今晚咋了?……”
“他上火了!”说到这里,王旭光一怔。
“上火是有炎症,需吃点消炎药……”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随即满洞里传来一片男人的大笑声。
“都快睡吧……”汤庆云生涩的声音传来。
姚莉医生很少进洞来。这儿出奇的寂静,使她不好意思往里走,可她稀罕洞里的气息,活跃的战斗气氛,浓浓的男子汉的的汗腥味,抽过烟的香味。确切说,她更喜欢这些正在打仗的风流小伙子们。
雨后的夜晚,有星星的天空格外绚丽多彩,像玻璃一样明净。不远处的翠西河也显得亮闪闪的,在河边,有只水鸭落下了,先是咯咯声,又是啾啾声,之后,鸟叫声响成一片,在河的边上,相互召唤着,使落在水面上的都扑打着翅膀要飞起来,叫的是公鸭。于是战地的许多景物一下子十分鲜明在她记忆中丰满起来。王旭光出来时,他们,彼此打过招呼,各自倚在壕堑边。
“你们的被子该晒晒了,几乎拧出水来!”
“洞里还有存水!”
“你知道!潮湿是滋生风湿性关节炎的温床,现在年轻,觉不出,将来总会表现出来,我们战地的战士,是什么样的苦都吃过的人了!”她谈起了许多疾病,见王旭光心不在焉,只在敷衍。后来她也不言语,听了会儿,王旭光终于又挑起一个话题,扯到了电影上。她不言语,只是听着。“看过一场电影吗?名字好像叫《战争让女人走开》,也太封建了,人家越南的兵都有女的”
“那是委屈女同志!”姚医生叹息了一声:“古有花木兰替父从征,穆桂英挂帅西征……”
“只是……这洞里清一色的裸体男爷们,忽然,你一个女同志来了,大家很紧张、兴奋,像老虎来了。”
姚医生笑着说:“战争是特殊环境,对医生来说,病号伤员不分男女”
不知道什么时候,壕堑边有响声传来。他们回过头去,星光下站着的是营长汤庆云。他神色沉重地对王旭光说:“有的同志睡得挺香,我被你们谈论的话题吸引了!”
王旭光喊了一声:“首长”,然后就看手上的电子表,头却趴在壕堑边,一手摁着钮,不住地摩擦着,表面上发着微弱的光,他的声音低涩。“没电石了!”
“这等神秘?都低下身子?”
“这就是战地生活的习惯,晚上,有光的地方,也许,你不知不觉就会成了敌人的靶子”王旭光挥着手。
汤庆云两人一声没吭。
“毕竟在敌人的眼皮底下。”王旭光看着四周,似乎在用目光巡视着什么。王旭光还是模糊地看到在天上,有一片云飘过,那些闪亮的星一下子进云丛了,偶尔在云缝里露一下脸,放射着一点点的黄光,夜风吹着树林凄凉地叫着,他在倾听着早就熟悉的这种和谐,有节奏的刷刷声,听着树叶儿那种低沉地啪啪声,这声音似在寂静的草原上粗狂、雄壮的马蹄声。不过,他不久就清醒过来了,有一股女人脂粉气的味道,冲进了他的鼻子。当然还伴有一股酸涩的药味。他闭着眼,勉强地微笑。
“姚医生,呆一夜,明天就回了吧!你在洞里,大家毕竟都不方便!”“是啊!好不容易找到这里,为战友们服务,能看看他们战斗的激扬精神,我已满足!”王旭光闪着黑黑的眼睛,打量着对话的两个人。 “我想……在壕堑里待待!”是姚医生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道。
“这儿离敌人的阵地近!”汤庆云有些担心地喊道。“不怕,我也想体会一下守卫猫耳洞战友们的艰辛”
“你回洞休息吧。”空间里静了半天,谁也没有说话。风还是断断续续地把对面的气味吹来。那霉烂的青草气味又亲切又好闻,她禁不住地吸了一口,嘴角笑了笑,不觉又勾起她的惆怅,她的心速地跳动起来,眼睛里冒出小小的泪珠来。心不在焉地望着远方,望着模模糊糊的远山。
这艰苦的战斗环境却格外美——一切景物都闪烁着又浓又温柔的自然之美。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一刻的功夫,居然听到了枪声。王旭光的脸刷地白了,他本能的去用手撤扯了一下姚医生。她倒下了。不过是倒在了王旭光的怀里,毫发未损。
她咬着牙 ,脸色发白,一声不吭。
“姚医生,我真替你害怕,躲避子弹袭击,我们的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熬过来的。在猫耳洞里,我们怕任何响声,任何一点响声,都得引起我们的警惕,我们都得往四下里巡视一番,蛇走过去了有响声,老鼠夜里弄得锅盖响有响声……”他回头错过身去,狠狠吐了一口,咕哝说:“你不警惕,就让越南人干死你,所以,我们每天,都得如履薄冰,如临深渊,闭一只眼,睁一只眼,唯恐让鬼子闭眼时给送过来一颗手榴弹!”
壕堑里又出来两个人,不知道小声说了几句什么,走在后面的还没趴好。壕堑里就响起了枪声:“往敌人的46号阵地射击打!”是王旭光的声音传来,马上还传来咔嚓咔嚓押56式冲锋枪弹匣的声音。
“喂!姚医生和首长快回洞去,我们和他们互射一番!”待姚医生和汤庆云跑到洞里,洞外的枪声立刻不响了,显然双方不想再打下去。
不知为什么,整个洞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老鼠在洞顶的岩石上吱吱地叫着,那是带有点伤心意味地叫声,姚医生撩着被风吹乱了的头发,坐在铺上一动不动,贪婪地听这声音,倾听着洞外还刮着的簌簌风声,山后不远处还响着低沉的、隆隆的炮声。
她的眼睛里像火一样明亮起来,她在断断续续地说:“战火摧断不了中国军人的毅力,但死亡的幽灵,总在徘徊,必须想象从这个幽灵笼罩下走出的人,就是胜利者,张然也是从这里走出的胜利者……”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不断地摇着头,“他是幸福的,还有这么多战友,在坚守他的阵地!我回到了他温和和的家里了。”她用两手按着自己的额头。
“姚医生!你就想想你自己吧,心放得远远地,张然走了,苦难轮到了你的头上,可祖国还在爱你,你还有我们这么多战友,这么多亲人,各位战友,姚医生是咱师长的女儿,也是张然哨长的未婚妻,他们原计划等张然撤回部队结婚,可是他在撤出的那一刻,就在咱的这个阵地上由于伤势过重,不治而亡。他们本来是要结婚的,而且婚礼的日期就定在今天,张然牺牲后。姚医生放弃后方安静的生活,自动请缨,上前线为战友们看病,并主动的要来张然哨长战斗过的猫耳洞看望大家!呆上一夜,她在寻找和张然在一起的美好感觉,同时,也在慰问一下正在战斗的同志们,你们的坚持,正是她心中的快慰,一个美好的梦,就是坚持下去的理由,没有什么比祖国的信念更坚强的东西”
“张然走了?想他那伤势,是预料之中,但听到这个噩耗,令人伤感。”
汤庆云站起来了,微弱的灯光下,大家看清了他的脸。他提议为欢迎姚医生的到来,为他和张然的魅力的相约,再为战斗在这里的斗士干一杯。于是大家找来了茶缸,各自倒上点酒,第一口大家都没喝,泼到地上,算是对张然等烈士的祭奠,余下的一饮而尽。气氛渐渐地热烈起来,杂的声音中,有人鼓掌,有人说:“姚医生不避危险,来到恋人战斗的猫耳洞,本身对我们战斗在这里的同志们就是一个鼓舞,欢迎她为大家跳个舞。”
她几乎没有推辞,洞里高度虽矮,但她一点也不受影响,这可能是她矮的缘故。
她站着跳起了迪斯科,那热烈而奇妙的舞姿使所有的人怔住了,大家屏住呼吸看着,看着她妩媚的面容,漂亮的头发在眼前飘动着,一股热流在她的周身涌动起来。
洞里,大家的叫声,鼓掌声,口哨声响成一片,有两个人穿着黄球鞋的脚不停地发出嗒嗒的声音……风从洞口吹来,异样地温柔。
不知什么时候,她的眼里涌来了泪滴,她跳着跳着,最后揉揉眼睛,停下来了,向洞外走去,别人向后挤挤,腾出了她往外走的空间。
她迎着夜风到壕堑里,不知自己想了什么。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头望了望,见是王旭光也跟来了。他们默默地静着,听到了远处翠西河的流水,小声地低语着,也听到了被流水冲积处的一丛丛芦苇沙沙地响着,偶尔还能听到游鱼在黑暗中溅水的声音,借着河水映照着朦胧的星光,像迷人似得树木摇来晃去。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的靠的近了。
王旭光说:“大家知道你在怀念他,心里不好受,也知道你来寻梦,你的身上,留着对守疆战士的热恋,明天就要离开了,可你放心,张哨长虽走,可他守卫的战地还在,他的战友还在!”
姚医生点点头,又摇摇头。说:“说真的,我想他,如果今晚他还在,看到我跳舞会有多高兴,我不想别的,想起了我们定下的婚礼夜,有月亮,有音乐,有战友,有人跳舞唱歌,有人再讲一下战地生活的片段,可你知道,他牺牲了,牺牲在即将撤离的一霎那,生与死只是一步之隔,我在想,你们洞里的战友,个个都是挺好的男子汉,我刚才一个个的想了一遍……”
王旭光握住了她的手,停了一会,不久还是放开了。他想起了爱着自己的黄晓晓,后悔在一起的时间没跟她好好玩。他在想:如果自己倒下了,说不定她也会和姚医生一样来寻找自己战斗的地方。可死亡是盼不回来的东西啊。
“军人的爱情都与祖国的命运紧紧的联系着!”他说了一句,快回到洞口的时候,又站住了,听到了姚医生的喊声,不!确切说是歌声,真的是歌声,他摇摇头。
“在我心灵的深处
开放着一朵玫瑰
我用战地的泉水
把它灌溉栽培
阿!玫瑰
战地的玫瑰——
但愿你天长地久
永远永远把我伴随……”
王旭光终于听到了,那是改过词的李谷一唱的《心中的玫瑰》歌曲,她的声音袅袅的散开来,很像遥远的鸟鸣。可是所有的人,此刻,仿佛还听到了另一种声音,大家幻想起姚医生一副又可怜有痛苦的笑容。
“他们还活着,活着!”是谁的喉咙里又咕噜出一句。显然是极力控制情绪的那种。
王旭光听着洞里的传出这声音的时候,忽然加快回洞的步伐,弯下腰去的瞬间,并且用双手捂住了脸,长大了的嘴使劲吸着空气:“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山口的那边,高高地升起了一颗照明弹,眨眼的功夫,幻影般的光照亮了弯弯的山脊、朦胧的树木,和静若处子般的翠西河,远处的枪声响起。(作者:赵志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