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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春天的脚步
第二十一章:儿书抵万金
旭光爹因病躺了整整一个月。他中了一种农村人说是“中风不语”的病。现在感觉好了,第一次下了炕。他在深秋里从炕上起来,晃动着他那高高的,瘦得像骨架一样的身子,摇摇晃晃地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在炕前站了起来。
屋子里满是些收了的地瓜干,像铺了一层薄薄的白雪。胡同里还能听到拖拉机拉东西走动的声音。他看到了大门外面的柿子树叶,经阳光一照,泛着闪闪的光。
他若有所思地微笑着,用骨瘦如柴的手捋着胡子,朝着窗外看了很久。他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好的秋天。他觉得病后一切东西,都很新鲜,很有意思,生病后的他视觉好像敏锐起来了,什么都能引起他的微笑,像重新回到了这个世界。这种变化出奇地使他放弃了原先的严峻面容和沉默的眼神,始终带着柔和的笑纹。他的目光不断地打量着他熟悉的家什,心中不免有些激动,像见到了他久违的孩子。他记得自己从开始生病的那一天,就好像是在梦里,有时昏迷过去,随后又清醒过来。
“我还活着吗?”他有时看到的是家人的无神的眼睛,是谁?旭光娘的,旭友的,还是?在哪儿啊?怎么还有穿白衣服的人在。是家人为自己穿得白孝服吗?
但他看到了,头顶明亮的太阳,一只只麻雀成群的忽得飞上,又忽得落下来,那蓝蓝的天空下,散发着醉人的气息。他频频地喘着气,贪婪地吸着秋天凉爽的空气,他已经能听到远处虫儿们很微细的声音,缥缥渺渺。
是人的说话声从过道里传来,这一切都进入了他并不模糊的意识,这时他病后第一次,能听出是谁在说话,他好像从另一个世界来,但还是顿了顿,“喔!喔!”他吧咂着嘴唇,用沙哑的嗓子喊了两声。
乔花来了。
是从地里干活回来,专门看看公爹的。她听到了尖尖地喊声,感觉胸前激动地一跳,“爹,居然下炕了,这可是病后第一次见他这样!”
通过窗户她看到他提着往下溜的衬裤,佝偻着身子,瘦成一把的高个子老头儿,正颤巍巍地的挪动着两条干瘦的的长腿。
“你别动!娘和旭友都到地里往家搬弄牲口草去了!”乔花的胸中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她忽然想大哭一场,想公爹一生病不醒人事,一住院昏迷20多天,是自己和旭友一边轮流在医院里看守他,一边又忙活两家的秋收秋种。
她吞着泪,急切地等待着再次听到公爹的喊声。
“旭光——旭光——好像我病中来过,我看到他了。”公爹话的尾音已听不见了,然而,那长音还响着,忽而低下,忽而又高起来。
乔花依然聚精会神、闷闷不语。
旭友爹还是模糊地记得:他在一间很白的屋子里,起初没睁开眼睛,却浑身感觉到好舒服。待他睁开眼睛时,他看到了穿军装的二儿子,像好不拘束的大男子汉,正粗嗓门的说话。
“啊!旭光,这是你当兵走后,老爹第一次见到你……后来我感到了有点恶心和头晕,闭上了眼睛!是吗?”
“他去了哪儿?”
乔花装作很淡漠地回答:“部队上有事,他早回了,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咱不能缠住他,亏他离老家近……”
“奥!也是。”
“你又想他了?”
“不能缠住他,你想一想,得为他的进步着想。”
说到这里,旭光爹用手扶住了墙,害怕跌到。
“你躺下吧!”,他像孩子听话,回到了炕上。
“医生说,不能起得太早,太急——”她的的语气中带着微微责怪的意思。在乔花的帮助下,她为他梳了梳头发。
旭青娘抱着军军走过过道,正看见乔花手里拿着一把红木梳,连滚带爬的在炕上翻来覆去围着堂哥梳头,她已把军军放到炕上,乔花还没来得及说话,军军已爬到她的大腿上,哭起来。
乔花平静地说:“娘,你再抱他一下,我给他爷爷梳梳头,他一个多月未下炕了,今日刚见好。”
“你不知小孩也是爱看热闹的?哥啊!你说,你两个儿子,旭友是出了嗣的,名义上过继给我了,就得为我养老送终,可咱这是唱的哪一出戏啊!我用闺女换来的媳妇,整天围着你转,家里挣来的钱你治病花,你有病,两个孩子跑医院,孩子我带,坡里的活我干,你说我冤不冤,明着说好,旭光伺候你,可是,关键时刻,钱不见钱,人不见人……”
“她婶子,你说……旭光咋了?——”旭光爹口吃地问。“啊!哥啊,你会说话了?”旭青娘装出一副往常的豁达。
“军军这个爷爷,今天才会说话,”乔花抑制不住欢欣鼓舞的心情说。
旭青娘却沮丧地说:“你不早说说。让我多话了。”
“乔花……刚才,你爹问什么来?”旭青娘看了乔花一眼。
乔花杨扬眉毛道:“旭光也来看过爹了吧,早回部队了。”
“啊哦!对啊,!”她匆匆地望了乔花一眼,随风施舵,又抱起了军军,用胳膊肘撑他的头,她的脸被外面的阳光一照,显得又红,又耀眼,叹着气回答说“哥啊!好了就好,你知道,你长病的这段日子里,乔花、旭友两个孩子很受难为。”
“我——”老头儿用被蒙住了脸,他又幻想起吃烧鸡蛋的味道了。
夕阳西下很久了,月牙儿从西方冒出来,柳芽似的,羞羞色色。看到旭友娘在屋里收拾东西。
乔花准备回家,旭友在过道里看她来到大门口,就连忙把秋衣递给她。
“爹会说话了!”乔花很兴奋地说。
往常理说,旭青娘是最生闷气的,,用自己的女儿给人家换回了媳妇,这会又伺候别人的父母。
她和老头儿这次两人坐在天井里,抱着头,唉声叹气,几乎哭了。
“你说话!别把话闷在肚子里。”
“乔花也有难处啊!哎!”
乔花来了。
“爹娘!旭光当兵去了,虽说,旭友出了嗣,该是你家的孩子,可他的血缘没断,那边的父母,还是他的爹娘,我知道,前些日子他爹瘫痪在炕,他那个老娘不能下地干沉活,坡里的活,也还是我跟旭友干,你们两位老人也跟着受累,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不管不行!”
“你有难处!”公公苦笑了一下。
“记住,旭光当兵去前线的事,一定不能和我哥嫂说!”
旭青娘道:“看这一大堆事。忙破头,主要是还得往里拿钱,谁都明白。肉烂在锅里,你说乔花,你把家里的钱都用上了,假若说,我跟你爹再病了,你和旭友往那要钱给治病,旭友爹,说好了,将来有旭光养老,可是,这任务现在竟然还是你跟旭友的,特别是,我和你这个爹也成了给他家拉犁的驴,便宜点的驴……”
“哎!又啦偏道了!”老头儿数落她。
“我那苦命的旭青,我这苦命的娘,干来干去,弄一通,什么也是人家的。”
“拉到哪里了,我觉得乔花、旭友做得对,不能见死不救,那是咱哥啊,再说,旭光在前线,那叫保家卫国,前线稳了,我们才能过安生日子,我们做的,也叫回报旭光,为了不让哥嫂知道,我们不能把旭光上前线的的事告诉他,你知道,旭光在部队上进步着,本来是要提干的,为了上前线,放弃了,这是多挣脸的事,你、我、老王家,谁不引以为豪,你这样胡闹,你让乔花跟旭友怎么过?要是让旭光知道了,他怎能安心部队工作……”
旭青娘蒙得站起来,衣兜里的手掌攥成了两个拳头,她的目光看到了老头身子动了动,终于又坐下来。
乔花又说道:“娘!你跟着受累了,你看,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旭光不在身边,我和旭友不能躲,我大娘老了,大爷的病,我们不管,别人会笑话我同旭友的。”
旭青娘不冷不热,生硬地说:“这事可以和旭光说说,农村人知道,养儿防老,吃饭是头等大事,可治病钱也是头等大事,账得计在他身上,如果光你们扛着,我们这几年的日子得走下坡路,什么都得挤来挤去!”
乔花摇了摇头,头脑有些发胀。
天井里出奇的沉寂,尽管老头儿招呼她坐下,她心不在焉,只是敷衍。
公公道: “我们一辈辈的老王家人坚信,吃亏是福,能忍自安,可对我却是不幸,要不是旭青走得早……”他一声不响地看着旭青娘,感到生分和别扭。
深夜里,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军军已呼呼大睡了。有光儿从屋檐处投下来,青蛙们还在九曲河边呱呱乱叫,还有萤火虫在远处低低的飞行,河边的大桃园里,在月夜里显得雾蒙蒙的。旭友白天劳累的原因,打起了鼻鼾声。
乔花睡不着,来到了石桥上。
不过,老远她听到了一个人的咕哝声,是旭友娘的声音。
“旭光啊!都说你打小懂事,听你哥嫂回来,说你在部队上混得还可以,可是为什么你不来信了,至少四个月不来信了,你爹自病了,清醒的时候几乎都叫你的名字,我们也只能说,你来过,可是忙,又走了,可我老琢磨,你应该来封信的,听你哥嫂说,他们去看过你,也许你就不来信了,可你应该还得挂挂爹娘吧……”
乔花在黑暗中笑笑,并轻轻地喊了声:“娘,在想儿子了。”她走过去,微笑着,用双手 揉搓着她的双腮。
她用泪汪汪地眼睛看着乔花,眼神显得忧伤,很平静。沉默了不大一会儿,她就说“你爹啊!是个病人,好哄,你说我,一到晚上没事的时候,我就想,旭光的心太狠,咋不给写封信,难道出去的孩子,心就狠了……”
乔花把身子侧过去,不出声地笑了,然后把手从她的脸上拿开:”你那宝贝儿,可给你挣脸了,他可是部队上的英雄啊,他争着上前线——”
“去了?”
“没有!”
“即使他愿意,人家团长的千金也不乐意啊,我、旭友同你说过。”
“这事我记得,只是他爹想的也困不着觉,我怕他病后想的再犯了”娘!娘!咱啥也不说了,他在队上,吃不愁,喝不愁,也有人喜欢他!”
“可是乔花啊!娘没有亲自见儿,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你们说的,与我这感觉,差得远了,离得远是一颗钉子,钉扎在我心里,会压得我和你爹喘不过气来……”
她终于不说话了。
乔花咳了一声,说,“我怎么深思,旭光应该快来信了吧!说不定,他年底就会看家,到时,军军就会喊叔叔了。”
“好啊!都会说在外闯荡的人,家书抵金子。可俺盼儿子的信也抵金子啊!”
石桥的下面,月光照着白色般的云雾。
桥下面的水哗哗地响。
旭友娘黑色的眼睛里放射着喜悦的光彩。乔花也带着兴奋地心情打量着月夜的田野,打量着渐渐沉入朦胧之中的地平线,这勾起她对王旭光地幻想,突然离奇的又呈现出来——啊!这是她和旭光初次相拥的地方。
王旭友醒来,见不到乔花,知她有压力,三步两步赶到石桥上。他的耳边还有蚊子扑腾,他边走边摇动着手。
他老远就听到乔花的声音:“娘——”虽字少却响亮,很有弯度,比什么有名的曲子都好听。
“乔花啊!你说,旭光再忙,他晚上也能写封信,他不挂挂爹娘,总该还想侄子,你们去营房后,他应是更想军军的。”
“我们听部队上的人说新兵信多,老兵事多,过了年的兵,信就少了!”
“部队上还有这风俗?”
“呀!你看那颗流星,落得很慢很慢!”还好,这次旭友娘忍俊不止地笑了。
“好啊,他不想娘,咱还不想他呢?”
接下来的日子,旭友爹老是忧心忡忡,问旭光来信没有?病之后,记性不好,做事迟钝。后来他又数着指头,从他当兵走的月份算,走了多少日了,来了几封信,常常前嘴问了,马上又问。有次他质问起旭友,“从古到今,都是爹娘最吃亏,养大的儿女,说走就走了,像鸟儿,不再恋旧巢,只有做父母的,老是想着儿女们来到身边,你看,旭光就开始拖欠我和你妈的了!”于是大家都笑了。
旭光娘说:“你啊!看儿子不在身边,大媳妇就像闺女,你掉到福囤子里了。”
他有时在家人的陪同下,到九曲河边的石桥上,瞅着远处的留山好久,然后,再看看桥下面清澈的流水,听河水“哗啦,哗啦”有节奏地落在九曲潭里。他刚懂事时就欣赏这情景,至今风景如旧。
“是的,儿子走了,去当兵去了,他是顺着九曲河走向远方的,这河里有风水,出去的人定能有出息。”他仿佛越来越留恋这条河了。他的自语,却把旭光娘吓坏了!她还是背后里同旭友说:“你爹啊,这么拗气,像是改常,他可能的日不多了。”
又过了几天。一个上午,拴在门口老牛的“哞哞”声传来。旭友从外往里走,目光不看人,大喊着,一面用手摸着脖子上的粉刺,气喘嘘嘘,头上冒着热气。
“旭光来信了,旭光来信了。”
“你念念,念念!”爹说。
“你快念念,他说了什么?”
娘也从东屋里走出来探了探头。“
“是这样——”
“爹娘——哥嫂——军军你们好,好久没给家里回信了,非常想念你们,只是我在团首长身边工作,非常忙,很少有空,所以就写信少了,请你们原谅,待我抽空,或是节假日出发路过我们那地方,我就回去看望二老和家人!”此致
敬礼
王旭光,
一九八五年八月十日.
旭友翻了一会儿,把信扔到桌上,用手再拿起看了一遍,然后转过脸朝着早到的乔花。
“你在哪里拿到他的信,村委吗?信上就说了这些?”娘好像瞄准一样,眯起左眼。
“就说这些了,胡说,不是你愁念,不念了!”她拿着信凶狠地喝道。
“娘,信上就说了这些。”是乔花的声音。
“莫怪罪,可能旭光忙,不及得多给俺和你娘写封信,他是大人了,知道国家事高于个人事。”
爹的脸扬着,动作迟缓,无精打采最后不得不回到座位上。
乔花:“大概也是在搞军事训练。”
这时,爹突然后转身,温温吞吞地站起来,一腿弓起又拿起了信,嘴里咿咿呀呀。双手捧起,面色安详,好像他认得字。看着看着,嘴里发出了“啊”的一声。“这好像不是俺旭光的字,他的字写得受端详,这字跟他的字差半截了”。
嗡嗡声开始在旭友的脑海中鸣响,赶都赶不走。
“你说,你们说,我上次看到旭光的来信上,盖得是红戳,你们说,部队里当兵的发信免费,可这回是贴的邮票,咋事?”
“大概是近来是部队又让贴邮票吧,也许信是让他战友们寄得。”乔花嘴快,堵住了他的疑问。
爹一声不吭了,像不认识乔花,搓揉着眼睛,接着额头的筋簇了簇,胡须一根一根活动,喉结上下滑动,一副懊丧的表情。
此时,老村长来了,已站到了过道里,和他同来的还有一位穿着十分讲究的人。
“这就是越战英雄的父母?”来人笑眯眯地问。
旭友看去,来人脑袋大大的,眼睛圆溜溜的,嘴唇厚厚的,连说话声都粗壮状的。
村长弓着腰,谨慎地伸出手,请他先往里走。“对对!”地应着。
“你看,你看,英雄的父母,一看也是朴实、憨厚。!”
“就是!就是,王旭光是俺村老少爷们的骄傲。”村长诚恳地接他的话。
村长怕大家听不懂,又解释道:“这是镇上民政办的詹主任,是给你家送喜报来的,王旭光所在的集团军,发出了向参战英雄学习的号召,其中就有你们家的王旭光,他本来可以去上教导大队学习,出来就是军官,可他毅然报名去参加边境轮战,带领战士不怕牺牲,坚守阵地,圆满完成了上级交给的战斗任务,为此,全省上下掀起了学英雄,做英雄,帮英雄,为国争光的高潮……”
屋子里顿时充溢着一股神秘的气味。
旭友爹活动了一下身子,奇怪地摇着头,突然像定住的罗盘,他叫着:“乔花——旭友——,你——你们”
旭友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久久地盯着乔花。
爹仰着脸看着他们,之后重新低下了头,那瘦弱的手掌开始抹起了眼泪,自言自语地说:“俺的旭光,这会给俺争光了,他不来信,俺知道为什么了,他心里装着国,装着安宁,他去边疆了,唔唔,他心眼大着……”
“咋了?”詹主任拿起放到小桌上的信看了一下。之后,没有言语,他抬头的瞬间,看到的是乔花离开的背影。
这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胡同,穿过这条胡同,就是乔花的家,她在胡同里,看到了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的婆婆,正抱着儿子,儿子睁着的大眼睛,越发显得聪明,伸着小手,想让她抱抱。
街上还站了不少看热闹打听事的人。
她并没有向前去抱自己的孩子,只是散手地往前走去,她高高兴兴,大摇大摆地走着,再回头看看,满胡同里的人 ,都全看着自己,忽然,她听到了婆婆大声地,清清楚楚地吆喝了一声:“旭友爹治病拉下的2000多块钱的饥荒,跟镇上的人说说,别让我们自己扛着啊!”
“不能给政府添麻烦!”
“你家的媳妇硬着呢!”街上传来一阵哈哈大笑声。
婆婆一脸茫然。“她啊,是怕给政府添麻烦。”
夜里,乔花婆婆僵在门口,她听着老伴喊着她回屋去。可是一句话也没听进心去,她还惦记着白天镇上来人的事,有很多细节搞不清楚。很想知道乔花给他们说了些什么,比如借钱给王旭光爹治病的问题,“她肯定是胡言乱语了,要不,只要她一提出,镇上还不快快表态,把我们借的钱还了,你知道,上河里无水下河里干,这乔花傻了,她可是养着四个老人的,你说,旭光在外保国,不给他信也就罢了,可英雄的爹长病,国家出点钱救济一下,也还是可以的嘛!要不!我去找村长去说说。”
“算了吧,你不见乔花,是有肚量的人,她情愿自己受屈,也不会麻烦别人的。”老头儿握着烟斗,低头吸着烟,门外面好像有露水了,头发上已是潮晕晕的。
旭青娘冷笑道:“这个能媳妇啊!压力也够大的了,她的心里也许更苦!”她盯着外面无边的夜色,声音低低地说道:“哥家旭光那小子,也狠,竟然亲爹娘也不来回信,告知去了前线,这是光荣的事,又不是去做贼,。”
老头听着他的话,一声不响,头颅低低地垂着。他的眼前仿佛被刺伤了一下,他揉揉眼睛,手掌抚摸着自己的胸膛,缓步地走出院子,他用手去摸摸头发,似有一滴水滴到眼里。那个自小就跟着自己玩的堂侄如今在哪里呢?在这样的夜晚,在安静的时刻,他也许正握着枪在站岗吧!接着他大声说道:“这事不准提了。不准提了!旭光做得对,他怕家里人惦记着他。”话一完,准备去堂哥家走走。
日子仍是日子,像翻去的标本页码。站岗、休息,观摩敌人的一举一动。
炎热、阴雨、潮湿。
猫耳洞里汗的气味,合着食物的气味、抽烟的气味,煤油的气味。因为总是处于紧张状态,像血管里的血都稠了。
因为睡眠不足,每个人的脑袋比秤砣还重,王旭光真希望能好好休息休息,美美地睡上一觉,然后大摇大摆地去沟底走走,对着树上的猴儿吹几声口哨,看看翠西河在阳光下泛着的金光,听听鸟儿悠远而嘹亮的叫声,停下步子看微风轻轻地吹着,树与树之间的白色蛛丝,尽情地闻一下青草发出芳香的气息。
然而什么也是幻想。
这种幻想增生了记忆中的痕迹,使日子更加苦闷,可怕的死神,依然令人胆颤心惊。其实大家也在关注着战争的进程,他知道双方根本不想长期打下去,都在期盼和平。
月亮走
我也走
我送阿哥到村口,
到村口
阿哥去当边防军,
十里相送难分手,
难分手,
哎!天上云追月,
地下风吹柳……
秦波常常哼着这首歌,他唱的时候,往往使人脑海里一幕幕地闪过和恋人分别的情景,使大家想象着战后的的美好婚礼。那种甜蜜,简直就是一种憧憬,像是豪言壮语,引得大家一起哈哈大笑。“秦波又发情了”
“咱们收到了一个一封信和一个邮包,该怎么办?信封上的字娟秀着呢,一看就是女同胞的字迹,还署了蔡梅婷的名字。”
“好啊!在洞里战友六个,没有秘密,不论谁的情书、家信都是透明的哈!传阅,朗读,大家分享,要不,用电话向别的战斗集体播送,这是老规矩。”
“信是关峰的……”王旭光还没说完,秦波早抢过去。“秦波——念啊——你这狗崽子——哈哈,看看有肉嘛的词吗?”
唐金培张大了满口白牙的嘴,用手掌掐着腰,笑得直弯腰。“关锋这家伙,阴沉着,一直不透底!”
洞里的大家还在抢信。
王相国说“还是让秦波念吧,咋就看前面的称呼,有亲爱的三个字没有,行不?”
“好!好!”秦波看着信,大家看着他,大家纳闷他怎么不笑。
关锋一面冷漠着注视着秦波,一面又接过了信,大家正要问关锋时,他已经咔咔地撕了几下,怕撕得不彻底,又竖起来,撕了几下,他轻轻地又往地上一扔,拿起头盔,爬出洞口了,大家愣了一阵,从地上捡起几片,凑起来,看全了后面的几句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临各自飞,况你去了前线,虽是光荣的事,可不知何年何月归来,父母说,一个家庭,一个没有男人的家庭,是不完整的,他们说的有道理,另我要去县城里了,是爸爸的战友给找的一份工作,在纺织厂干,和他的儿子在一起,我很在意这份工作,家人都不赞成我跟你走下去,大家都不愿你去当兵的,可你爱你的选择,我你互不相欠 关锋同学,现在分手吧,天下何处无芳草,恋爱关系断了,可我们还是同学,我还是关心着你以后的生活,祝你工作顺利,爱情如意。
蔡梅婷。
“她奶奶的,这些女同志,说翻脸就翻脸啊!这叫什么爱情啊,真他妈的比越南鬼子还坏,学着背后捅刀子。为了安慰关锋,吴金龙把包裹,拿到壕堑里来,看着他激动得发白了的脸,才放大了嗓门喊道:“他们瞧不起我们,我们还不稀理她们了!”
也许是他的话起到了安抚作用,关锋深沉有力而从容不迫地打开了包裹,包裹是爸爸寄来的,里面装着的是《大前门》的烟,他的眼睛里哗哗地流着眼泪来。
“哭什么?一个男爷们。”听到王相国的闻声,关锋哭得更厉害了。
“你不知道,我在老家时,爹娘是反对我抽烟的,他们几乎是把烟藏起来,可是,自从他们知道我来了猫耳洞,就开始往这寄了。”
“好极了,好极了!世界上唯有父爱是不能选择的.”唐金培因为感情激动,用手捂着嘴巴,干脆放声大哭起来……
“好啊,好啊,我们祖国和亲人们还在爱我们。”
王旭光在壕堑里又呆了会,再没说一句完整的话,进洞去了,一直没有出来。
关锋躺着,在大家无语的时候,就用平静的眼光看着洞口。
阳光射进来了,洞里明晃晃的,他闻到了了一股花的香味,他的眼光开始到处寻找着,发现了一株种在钢头盔里的兰草。啊!兰草,你就常驻在这里吧?你真是猫耳洞里最忠贞的朋友,无论白天黑夜,你都呈现着远胜人间的锦绣。
他起来了,先是踯躅,后来他向那低垂的花朵亲了个嘴,他感到了一种和平,一种柔软,好似进入了梦境。他摇着头,很奇异地说;“在战地,连这朵小花,都十分的美眉。都这么牵人心魄。要是……”他产生过一个念头,想把它折下来,挂在耳上,让他见证自己盛大的婚礼。于是他的脑海里,幻觉就来了,他看到了很多落下来的花瓣,在他的身上积聚了薄薄的一层,那一朵一朵飘着的花儿,在他的眉上,在他的脚上,在他的肩上,他多想,在花香柔软的婚礼上睡去。享受一下和平的阳光。
突然,“叮呤叮呤”,一声怪响,是电话的声音。他如梦方醒,颇显惊诧。即可,又叮呤叮呤响了。
王相国说了声:“排长,电话,您等一等,是这样,他在洞外——”
王旭光怀着急不可耐地心情,同牛连长交流着,望着洞里一个个强壮、挺直、而宽阔脊背的、充满活力的战士,他铿锵有力地回道:“大家都闷着一股气,准备反击。我们不怕。”大家从他冷峻的眼角上,若有所悟地领会了出了电话的内容——上级又安排作战任务了。
“这很清楚……”是吴金龙的声音。
“同志们,我们即将夺取46号阵地了,我们是尖刀班,大家听仔细点,我们是尖刀班!”
“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我虽不是党员,要求撤出后就写入党申请。”秦波眨动着眼睛说。
静得可怕的时间显得特别长。
趴在洞口的六人,好像有一片乌云的翅膀遮住了翠西河两岸,眼看着有一阵风把林子里的树木刮得啪啪作响,吹得山崖上的小石子“啪啦啪啦”地往下掉。此时,所有的声音都让人惊心动魄,切声嘶力竭。
八月末的午后,原本还静悄悄的,只听到风刮树梢的呼呼声,忽然,响起震天动地的炮声,寂静一下子被破坏了。
在第一声炮声响过,在间隔不到五秒的时间里又接连响了三声。炮兵又从很远的后方向敌46号阵地发起了了攻击。
汤庆云等谋划的夺取此地的战役已经开始。隆隆的炮声像一种强有力的音符,闯入和惊破了184号阵地的战友们的模糊梦境,就连原先还在吱吱叫的老鼠,也晃动着两只耳朵,听着不远处的震动。
对面的阵地如茫茫的草原,沁在一片烟雾里,显得十分辽阔,色彩斑斓,夹杂着一块块碎石在天空飞舞,还有一棵棵无助的树木,在弹波里像一扇蒲扇,四处张扬着,整个敌洞的口前,依然是灰灰的小岛。
王旭光在着了的上身绿军装的口袋里掏了掏,一下子满面春风,黑黪黪的胡子底下露出了一排整齐的牙齿,很不好意思地说:“口袋里装上咱的信息,姓名,血号,部队归属,要是无语或是抢救了,这是证明,还有光荣了,黄泉的路上,也是咱的身份,同志们对不?”
“同志,你可知道,战争如海深,深海是索人命的!”王相国从洞里爬起来,一面提着裤子,一面笑着说:“不能因为是漂亮的裸体,到阎王那里报到,也是个光腚汉子,对不?关锋,说不定咱这光腚汉子还到不了阎王哪里,就被漂亮的女鬼招了亲!”
“哦!那好吧,至少我们不是吹灯兵了!”
“全场静一下!”
“王相国!”
“到!”
“秦波——”
“到!”
到!到!!到!!!
“我们的任务,就是夺取46号阵地 ,消灭洞里的敌人……”
之后,洞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了,紧接着,洞外的侧翼传来整齐的呐喊声和噼里啪啦的冲锋枪的声音。
王旭光不顾危险,跑到壕堑里,他望眼欲穿,很想在地平线上看到战友们的身姿,此时,三颗明亮的信号弹在光秃秃地山冈上出现了,夺取敌阵地的命令下达了。
远处已传来猛烈的枪声,原来,他们左右两翼的临军是在用火力压抑46号阵地两侧的越军。
王旭光手握着冲锋枪,很激动的注视着战斗局面,他喊了一声,就冲出了壕堑。他亲自在壕堑的外边选定了一块地方,这是一个很好的观测点,周围还有树林和一道石灰岩石作掩护,并已看到了烟雾与阳光之间的摇晃不定的46号阵地,不过几秒钟的时间,他看到了他的战友们尾随而至,就在他看到他们模模糊糊的影子的时候,前面的枪声也紧起来,风声夹杂着枪声,在子弹嗖嗖声和耳朵里呼呼的风声中,已经听不见隆隆的炮声了,这时候,后面的冲锋枪声突然猛烈起来,子弹在他的头皮上成群成群地飞过,他在镇静和好奇之中回头看了看,原来王相国把冲锋枪架在唐金培的身上,做固定点,像发了疯地声嘶力竭地吆喝着。
他的后面依次是关锋、秦波、吴金龙。他提醒自己,不能回头看。他看见46号阵地上,离他有四十米处,一个越兵,一手扇着浓浓的炮烟,一手把挺轻机枪对准朝他们冲过来的中国军人,但是洞口很小,他往外出的速度很慢,所以机枪还没有响,王旭光的枪就响了,他觉得自己射出的尖利的子弹啸声也不那么刺耳了,他准备跳过去,朝前方的洞口冲。
他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那洞口,像拿了放大镜似的,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个越兵倒下了,那冒血的血柱,在阳光下是动情的。他喊了声:“冲上去,——”
在短短的时间里,王相国已跑到他跟前,边射击边吆喝着:“前方, 46号阵地,敌人一个不留啊!”
“王相国同志,我们优待俘虏,您清醒清醒!”
“是!”王相国带着人跑到前面去了。好像与春天比赛似的,他感到了出洞时的自由,也看到了照耀寰宇的太阳,看到了自由生长下的草,听到了零落的枪声,闻到了四处荡漾着的炮弹里散发出的二氧化硫的气味。
啊!死亡的环境并没能阻止困倦的战士,对自由的渴望。战士的基因又回到了他身上,没有暗淡和衰老,不是微薄和转瞬即逝的欢乐,战斗是一副格外吸引人的图画,她永远支撑作战人的心魂。
一声闷响之后,铺天盖地的野火和泥土蔓延开来,大家的头上马上印上厄运的阴影,王相国像醉醺醺的倒下去。
“王相国塌雷了,——”他觉得一股凉气上来了,紧握冲锋枪的右手哆嗦着,眼前的阴影似白云遮住了太阳,他看到了天空中浅黄色的阳光,摇晃不定,忽然闪过一个恐怖的念头:我要完了。他咯吱咯吱地咬着牙,很痛苦地哼哼起来。他平时第一次在极大地痛苦中挣扎着:“弟兄们,不要管我,拿下46号阵地……”
“唐金培,你负责他……”
唐金培跑到他跟前,捂住他的嘴,压住他的两腿,为他包扎。王相国的两条腿在他的身子底下拱了很久,一面哼哼着用头去撞击着被炮弹炸过的,被鲜血染过的、红红的土地,他就是在这块土地上,领略了战斗生活,为自己存有了最坏的打算……可目前,没有时间去打量这些事,他回头看看他曾住过得猫耳洞,那存着他许多梦想的地方已经看不见了,只有几片云朵挂在上山冈的上空。他童心顿起:要是我是鸟儿,我一定再飞回去看看。
他闭上眼睛,神志开始迷糊。但他听出了熟悉的声音,像被风吹动了一样,随着树林一起摇晃,周围到处响起枪声,和干净利落的吆喝声:“把手举起来,出来,要不,我们就往里扔手榴弹了……”
又过了一霎,王相国似要昏谜入睡。唐金培把他上身的军装扣得紧紧的,在一声不响地静下来的战地上站了一会,依然一声不响地弯腰背起了王相国,他感觉到他浑身在打哆嗦,感觉到那穿了军装的上衣下面,猛烈地、一下一下地跳动,他恍惚中感到,王相国的手抓住了自己,一下子要把自己的血挤出来。他使了最后的力气,好不容易把贴身的领口敞敞。左手却摸到炸到王相国腿上的弹片,血从弹孔里慢慢地往外渗着,后来粘糊糊的哧哧地冒到了他的身上……
不多时,后援的部队打上来了。
四个抬担架的人问:“咋了?”
“趟雷了,双腿炸伤!”
“不用说了!叫什么名字!”
“衬衣上有!”医务人员说完,急忙抬着担架跑远了。唐金培望着远去的身影,脸上浮现出一股悲哀的表情,像浓浓的血腥味顿时侵染满了他的鼻腔。
“啊,亲爱的战友啊……“他泪眼朦胧了。
(作者:赵志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