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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春天的脚步
第二十二章
秦波殉难
天上的云啊,
地上的人,
匆匆地合,
匆匆地分
……
洞口的光线,已经在烟雾中暗淡下来,往洞里看视线已变得模糊。王旭光、关锋、吴金龙、秦波低俯在洞口。王旭光不时吃力地抬起头,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样子是标准式的指挥员。
“关锋,你在来战场前,学过几句越语,再喊几句,要不,就往里扔手榴弹了。”
“在我看来,把手榴弹扔进去就得了,把46号阵地炸塌就行,手榴弹是他们的美餐,他们还要谢谢这顿美餐呢!再说,还得给王相国报仇。”关锋舔着嘴唇。
王旭光惊异地看着他,知道这眼睛里充满了怒气。他的耳朵抽搐了一下,说道:“已准备好了!”不久他蹲下身子,喊得声音就响起来。
“有人应,别开枪!”
“大家散开,做好战斗准备!”
关锋道:“是一个小孩要出来。”
洞口的阳光被烟雾挡住了。大家看到了,一个有八九岁的男孩,全身赤裸,皮肤棕红色,握着一根稻草,正站在洞口。
“我的老天,这小孩儿从哪儿冒出来的?为什么战场上有这最软弱的、最缺乏自卫能力的个体。”王旭光看着他闪闪发亮的眼睛。小孩似生气了,大声地吼着,稚嫩尖锐的回声颤动整个山洞。
“把他拖开——”秦波上身穿着夏装的衬衣,下身穿着宽大的裤头,头上戴着绿色的钢盔。听到王旭光的命令,他朝小孩走过去,当他即将拉开小孩的瞬间,他听到了枪声响,声音虽小,却在山谷里兜了一大圈。
子弹从洞里打出来。
他倒下了,明显地感觉到小孩已扑在他身上,越来越重,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有意识地向战友们挥挥手,诉说他已经中弹。他听到了冲锋枪的“嗒嗒”声,看到三只枪口颠簸的火光,随后,也听到了闷雷般的爆炸声。
洞口黑白色的烟雾冒出来了,在阳光里呈现出紫棕色,曼舞的灰尘像飞雪,沸沸扬扬。
46号洞已塌陷。
小孩儿停止了怪异的呜咽声。
秦波已不明白自己身在何方,平躺着,眼向天空看去,一片粉红色的云似散了一样,一群鸟儿箭一样的飞掠大地。天色暗下来了,怎么是暴风雨要来的感觉,大雨如注,倾盆而下,还有瀑布“轰轰”的声音?
他肚子里的血开始渗出,不由得打起冷颤来。眼睛里射进一道光线,像要插到大地上,仿若齐倩就站在那里,她的背后就是宽广无垠、皓白无瑕的老山山巅,于是他充满了惊异,是否自己要飞走了?头盔上落满了灰尘,已看不出绿颜色的底子。他吹了一口气,那些灰尘在他手指间飘动,不知要飘到什么地方。
他一面咧嘴笑,一面自语道:“这些狗娘养的,使用这孩儿当引食,钓我们……。”可他的心口开始隐隐作痛,有东西在喉咙里一冲一冲地,这冲动一直让他想吐,慢慢地,他感觉到嘴唇都快烧得干裂了,脸色也开始变得蜡黄,白眼珠上开始罩上一层蓝色的光。他的眼角上落满暗红色的斑点,其实是血痕。
他干呕了几声,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渐渐没有知觉,脸色变成白中透青,只见那流露出满口白牙、“呼哧呼哧”直吸气的嘴,张得更大了。
“看来是不行了。”
有人从后面来了,脚步声伴着咳嗽声,正是牛连长他们冲上来。周围还散发着弹药的烟雾臭味。有人往下抬秦波。王旭光干脆一路小跑过来,他弯腰喘气,小心地握住他的手,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伤感,忽然,他仰起头大喊:“秦波——是你吗——你说说话啊——你就这样走了?”不知不觉眼睛湿润了。他跪下去,用手擦试着他脸上的血痕,那血渍起初是红色,渐渐变黑了。他的头脑一片空白,他咬着牙,想哭,哭不出声来。
“拉开他!”是牛连长的声音。
王旭光抬起他阴郁的眼神望望,没理他,脑海里全是秦波的年轻的、笑吟吟的面孔。
牛连长很亲切的打量着王旭光,用商议的低嗓门儿说了几句话,“时间到了,快撤出阵地!如果待时间长了,敌人会报复,我们先躲起来。”已来不及再说话,牛连长毅然迈着两只大脚,大踏步的往掩体里走去。
秦波被人抬下去了,他们才往184号阵地撤,一直到洞口,王旭光都在不停地用胳膊擦眼泪。
密集的炮火了落到了46 号阵地上 ,那儿顿时笼罩在蓝色的烟雾里。王旭光抱住头,两只手掌紧急地贴在发烫的脸上。觉得好像自己的眼睛里往外渗着血,没有边际、飘摇不定、迷迷糊糊,脑袋像要竖起来。
救出的小孩的两只眼睛,惊慌地忽闪着,不停地转着圈儿望着他。“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跑到洞里去?”
“啊啊!”小孩沙哑着嗓子叫,说得话没人听懂,他拼命地把手抽到身后。
“牛连长说,这小孩暂由你们看管。”
王旭光没有做声。理智地回到洞口边。他还是感到了一股各种气味掺和的刺鼻气味,失去战友的心情,让他觉得头顶上黑沉沉的、空洞洞的。
他抬头用失神的眼睛看看高高的天上,一片镶着夺目金边的云发着亮光,却遮住了太阳,傍边的山冈,附近的树木,隐去的飞鸟,都沉睡在梦中般寂静。
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口水流到衬衣上,喊出了王相国、秦波的名字,他听到了吴金龙的声音:“他还在梦里想着离开的战友。”他猛然醒来,似乎想起了往事,幻想起王相国和秦波还在壕堑边值班,于是踮着脚走出洞来,可能走得急,憋得喉咙里咳嗽,几乎流出泪来。
“46 号阵地,拔掉之后,心里明显踏实了——”吴金龙说。
男孩起了大早,他是在秦波的床上睡的。是啊!也许换了新地方,他睡不着,洞外大亮了,透过洞口的光线将小孩的手显得红嫩红嫩的,他的脸上划过两道泪痕。但没有出声,怕惊醒洞里的人,懂事的他跑到了洞口,打算控制一下自己的感情,但他还是控制不住抽泣起来。
洞里的四人都围在洞边了。此刻,吸引他们的不是他的哭声,而是商讨怎样送走他。
“为什么不送走他?”
“我跟他谈过,这小子会说中国话,越南话也能说上几句。”关锋道:“小孩啊,小孩,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你跟我们有缘分,我们把你从越军的洞里救出来,可我们的战士倒霉……”关锋又多叹了一口气。
小孩把脸孔侧向了一边,一副不友善的态度。关锋又问:“你说话不说话,无所谓。”他惊讶地望着关锋的面孔,紧紧地咬着嘴唇,似乎在掂量着他那句话的分量,过了几秒钟,他的眼神恢复了常态。嘴角展露出了一丝微笑,只慢慢地说:“哥哥们,我想留在洞里……。”
听清了,所有的人都听清了,他娇滴滴的声音:“不光为我死去的爸妈,还为救我的哥哥。”他不愿再说话,表情凄楚地转过头,不让大家看到自己的泪脸。
王旭光说:“经了解,这小孩也是受害者,母亲是越南人,父亲是中国人,一家三口去越南省亲,回家的路上父母塌雷死了,是参战的越军救了他,把他放到他们的猫耳洞里了。”
“为什么好好的朋友,却成了冤家,让我的爹妈一起去了?”男孩一脸漠然。
“小孩,你不要这么冷酷,这也是你的家,是大家的家,是我们祖上传下的家啊,这儿,有你爹的一份,也有你的一份,只是他可怜,被战争夺去了生命。”
小孩听着王旭光的话,低声咕哝了一句,“有我妈的份子吗?她是那边人。”随后低头看自己瘦瘦的腹部,一时怅然。
王旭光一直在考虑,踌躇,怎样回复觉得很难。此刻,洞角里的唐金培,闪开了,光线明了,看小男孩缩紧头颈说:“爸妈都不要了,要不成了,这份子我要,和你们在一起要!”王旭光一直发现,关锋笑容满面,频频地向唐金培招手。
这天夜里,洞里一片漆黑,王旭光靠在洞口,相当自然的遐想,一切都青红澜然,一切都安然无声,一切都密密麻麻,昔日的,经历过的,没经历过的,又一次像潮水卷来,部部都是明朗、沉沉的短片。自己失眠了,血丝在眼里蔓延。
大家还是一丝不挂,四脚朝天,躺在床板上。不用再担心了,拔掉了46号阵地,184号阵地就有了纵深感。可太残酷了,他又不知不觉地想到了家。此刻,他的脑海里出现了贴满了欢迎标语的火车站,看到了黄晓晓背着挎包站在那里,王相国、秦波都拿着鲜花和欢呼的人排成一列。走动的队伍都过去了,他准备向前和他们打招呼,又一面地向远处眺望,看到了群山覆盖着的白雪。他们几个笑着,相挽向前走去,脚底下是软绵绵的雪。
雪花纷纷飘着,飘着飘着就融化了,啊!我居然走到碧绿而清澈的河水里了。
他频频地喘着气,贪婪地吸着夜间清爽的空气,勉强地听到壕堑边扯起的铁丝上,为防御敌人偷袭,挂着用完后的铁罐头盒,在风里有节奏地响,这响声出奇的小,出奇的远,让周围一切都显得飘飘渺渺。有人睡梦中咬牙声和打响鼻声传过来,酒精的气味、黄烟气味,脚臭气味,都让他有点恶心、头晕,把他的模糊的意识拉了回来。
刚才,他好像去了另一个世界。
送物资的军工又来了,来了两个。
走在前面的穿一双黄球鞋,上身却敞裸着,很坚定地在岩石中迈动着毛茸茸的腿。不住地打着滑,左手向前伸着,以保持平衡,他背着的给养包在他的肩头不停地抖动。到洞里时,他很不好意思地提着破了的裤腿,哆嗦着嘴唇,眼睛异常清冷,紧张地眨巴了一下,一只大手,伸向下身的衣兜,脸上好像在揭开一件神秘的大事,疲惫无神地带着悲伤表情,随后他转过脸去,拿出一封信来。
“谁的?”
“连长说,是一个烈士的家属写来的,让你们给看。”
“秦波的!”王旭光摇着脑袋,难受得说不出话来,脸色煞白地捂住了胸口。
“连长还说,要你们看后,是什么内容,根据情况回复,因烈士的人名,当地政府尚未登记,信就由你们处理……。”
差不多这是世界上最沉静的时刻了。
“关锋,上次秦波的手被蛇咬后,书信就是你给他代写给齐倩的,发走前,秦波还声情并茂地读过了,大家一直说好!这次你先看看,读一遍,大家听,看怎么回复,集思广益。”
“只是,烈士的信,我看,有点不道德吧?”
“这也叫任务!”王旭光的心思在军工身上,同他敷衍几句,便帮军工们卸下物资,军工正抚摸着长满了密密毛的胸膛,感叹地说:“让死去战友的家人,晚两天知道噩耗,多两天牵挂,牵挂也总比噩耗好啊,至少还有团聚的希望。”他微微地佝偻着身子,很吃力地喘着气,眼睛看着地面,头抬都不抬,后又向后仰着,用沉沉地两只脚去划拉地面。
吴金龙用手抓住关峰的两肩,摇晃着流泪的脸,声嘶力竭地喊着:“关锋,十足的伪君子,每次咱洞里来信,你都抢,抢着念,秦波在时,你整天跟他咂牙,说要抢人家的媳妇,上次也是你抢着跟人家媳妇回信,这回他媳妇又来信,让你给大家念念,你当狗熊了,你要躲……”
关锋保持沉默,像被霜打蔫了的茄子。这次,他不敢放肆随便了。他双手接过信,心里像回荡起一种奇怪的声音,“嘶嘶嘶”——是谁?是谁在喘气?他忽然想起了秦波,想起了秦波死亡时痛苦的面孔。
关峰的脸显得呆滞,阴郁。
王旭光在他的背后沉默着,突然说:“你的朗诵能力还是不错的。”
他回头看看王旭光:“这次读他的信不是上次了,心里堵……。”他的一句话点亮所有人的怀念,一簇簇悲伤在无声地燃烧,微妙的痛苦在他们中间来回流动。这会儿,关锋突然从地上蹦起来,向外走去,喊着:“秦波,——你在哪儿啊!”其他人都愣住了,王旭光去扯他,被他狠狠地甩开了,
洞外又传来小孩的的哭声,此起彼伏,像他一个人处在黑暗里,无助地说道:“我的爹娘啊!和那位救我而死的哥哥——”凄凉的音符,缓缓地滑入静下来的山谷里。
王旭光、吴金龙、关锋、唐金培和军工们默默地趴在洞口,看他哭得头一拱一拱的。
秦波哥:
你好。
看到你的来信。知你已去前线,我高兴,能为祖国出力,是我们这代人的梦想。南方隔得我们这儿很远,你写出的信,几乎走了三个月。看你的字,比原先写得好多了。不知何故,收到你的信,我的心情好多了,像天气特别好,万里无云。加上爸爸的教师身份,上边要给我们这些没结婚的孩子农转非了。
晚上,一轮皓月,我家的院子里,早就摆满了宴桌,侯等前来祝贺的乡亲。有的早就来了,就坐在板凳上等着。整个街上的人,几乎都到了。卖高粱酒家的、卖河鲜家的,百货批发家的,满院子到处都是说话声,香喷喷茴香炖肉的气味,大家说长道短,来来往往,亲亲热热。忽然,不知谁喊了一声:“齐先生,——”于是几十双眼睛朝着喊声的人一起望去。此时,马上又听他传来一阵阵叫喊:“你的亲家,怎么没来?”也许,爸爸忙得什么都忘了,这才想起,直爽地说道:“大家,尽情地喝,我去请……。”
后来,爸爸找到了你爸,先开口:“几乎天天见面,谁知关键时候就不见了。”口气里有责怪自己的意思。你爸还坐在对面的柜台里,满脸堆笑,齐先生长,齐先生短地叫着:“你就别来找我们了,你家都农转成非,不久,人人得吃国库粮,我家秦波,还是穷兵一个,怕耽误了你家齐倩的前程。”
我爸实在撑不住了,放出话来:“亲家,你那秦波,我和齐倩那孩子都看重的,别人再有钱。再有前途,与我们无关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就快去参加酒宴吧!”你爸望着屋子发了一会呆,笑了笑,这两个老人都明白,怕咱俩走不到一块儿。席上,我爸端起酒杯说:“今晚咱两个亲家醉一次!”
你爸挺起胸脯同意:“好!醉一次。”直喝到院里空空荡荡的,就剩下我们三个人。
我爸摘下眼镜,又一次跟你爸握手,我还记得。现在想来好像一幅画——月亮高高的,月下人喝得脸红红的。
“听说是秦波那孩子去了南方?”
“是啊!他去了好几个月,才回过一封信。”
“是祖国的选择,也是他在选择用忠诚报答祖国。”
“只是,毕竟去南方,生死不准,我怕耽误了齐倩的事。”
“没别的事,我看齐倩对他还是挺衷心的,显得自然、亲热、有趣,感染了我。”
“还听说,他们单位的人都立功了,镇上武装部、民政所的人把喜报都送来了?”你爸先是一怔,接着大家都笑了。他们淡得很欢。我靠门坐着,一面注意地听着他们的讲话,一面想着什么事。
“齐倩啊,别忘了把农转非的消息告诉秦波,并让他安心守边,他家的店,近期,有空你去帮一下,闲的时间,好好复习功课,准备就工考试,不论考得怎样,都得等着他,你鼓励他一下,要他进步,立功、授奖,入党、提干,即使他做不到的,也不强求,奋斗过,就是一座石碑。”
“你啊!亲家——”
你爸走了。虽是背影,却看到他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走着,街上早没有人了,忽然回过头来,大声地、清清楚楚地喊了一声:“俺秦波有福,俺老秦家有福!”
夜里,我立在院子里,久久地看着那株石榴树,你的影子又从我的眼前闪过,我全身抖动了一下,伸出了了双臂,又轻轻地放在胸前……我看到了妈在玻璃窗上望着我的粗粗的身影。她问:“为啥还不睡觉。”
随后又叹着说:“自知道他去南方了,这日子似你在数着过。我也看看他的信上说了什么吧?”我只停了一会,像有心事一样,长久望着那片无边无际的蓝天,我看了很久,你像依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心里说:“秦波哥,听说部队上,临时不让军人家属去看望参战的战士,如果允许,我可是第一个申请去的,这种想法,只有胜利回来后能实现了,秦波哥,我的心思你知道不?说的话你听到不?啊!我要嫁给一个抗击外来侵略的英雄了。”想到这里,我心里一热,眼睛就湿润了……。
秦波哥,你来信说,你们猫耳洞里的战友,喜欢轮流朗读来自家里的信,上次已叮嘱我,不能写些肉麻的东西,你说,虽是家信,还得有乐观向上的情调,虽有一肚子话想给你说,但我还是有忌讳的,怕我的信真让战友们,这个喊来,那个喊来的……。
王旭光听着齐倩写给秦波的信,却痛心疾首,他打断了关峰的朗读:“算了,算了,我真害怕,那么一个清纯的姑娘,在知道了心爱的人已在战场上牺牲后的感觉。”他的头上已渗出密密的汗珠。
“我羡慕秦波,也羡慕我们所有的革命军人,还有像齐倩这么痴情的姑娘在爱着,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吹灯兵’。
“关锋,上次给齐倩的信,是秦波被蛇咬伤后你给他代写的,这次,你也再写吧,在组织没正式通知秦波阵亡的消息前,你再给她写封信,报报平安,但愿她心中永存着她和秦波相聚的梦想。”
关锋额头上也流出汗来,流到了鼻子两侧。他不知所云的咕哝道:“这些难道就是别人所说的,无情者太无情,痴情者太痴情……。”
王旭光严肃地看着他,厉声问:“你不能含糊,要写得语气,和秦波写得一样,只有这一次了。”
关锋抬起头来:“我找不到那种轻松地感觉了……”他坐下来,卷了一支烟,冷冷地说:“说真话,我怕她那痴情里会看破我的软弱,因为,我没有先前的勇气、激情,这是我的痛处,我怯了,也怕我的谎言,糊住了她,让她生活在一个不存在的梦里。”
“人处在极度的的悲痛里,没有灵感是正常的,可以等啊!”
王旭光说完这些,感觉累了,想睡一会儿,不!军工们还没走。他捻着细细的胡须,对哭肿了眼睛的吴金龙说:“一个好哭的男人,也不是标准的男子汉。”
洞里坐满了人。小男孩坐在壕堑里,西斜的阳光照过来,也照着从洞口出来的烟雾,王旭光这才仔细地看看他,他欣长而消瘦,身体匀称,脸上黑黝黝的,眼睛里射出一股野性的光,人极为机灵。
“我记得,你来三天了吧?”
“嗯 !”
“小家伙!你该走了!”小孩清醒过来,沿着堑边撒了尿,顺着阳光,他看到了小孩挺挺胸脯,摇摇头。
“你喜欢这里的环境?”不知为什么,小孩还是没有回话。
“嘿嘿!关锋,你来,我的话他听不懂啊!他一半越语一半中文,中越的混血儿。”
“你不知道,国是有边境线的,在这儿的人们,血缘是无国境线的。”关锋得意地晃动着左手,同小孩交流,虽有些曲折,却大部分理解他的意思,也能机械地串起他的话的内容。他仍接着说:“小孩介绍,他居住过的洞里,有六个越兵,四个男的,两个女的,他是被夜里送给养的越南军工发现带进洞里的,因他也会说越语,越南鬼子也还真把他当成了越南失去父母流浪的小孩。”关锋的话说到这里渐渐停了,小孩在后面咳嗽了几声。
“你叫什么,姓什么?”王旭光问
“姓宛吧?”关峰回话。
吴金龙把秦波的大裤头提出来,闻了闻,匆匆地整理着,并用手指抠这圆圈里的细绳,那小指显得小心翼翼,好像是挨到了烫手的东西似的,之后,他把裤头放到腿上,随手用针缝。“也只有秦波的裤头,适合他穿了,秦波的个头本身就矮!”之后,他的手在扯着褶子。
“总不能,让他光着腚去首长那儿。”忽然,吴金龙把手一缩,好像是被扎了一下,在自己的腰上擦了一下,皱起眉头。王旭光注意到了这一点,支起身子,向前走去,他们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吴金龙的手上有红血点子渗出来。
王旭光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没等他开口,就听到了小孩的哭声飘过来。还是那种断断续续地哭音:“我那些对我好的哥哥姐姐啊!还有那个推开我死去的哥哥……,都是好人,为什么好人在打仗,就是打仗要了我爸妈的命……我要一直留在洞里。一直看到你们两家和好……。”他的声音微弱的几乎听不见了,身子摇晃了几下,傍边的唐金培赶紧去扶他。
王旭光有些颓丧,弄不明白小孩的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哎呀!他满脑子糊涂啊!我们管他吃、住,他还把我们和越南鬼子都当成好人了——这个崽子,傻瓜。”
他咬着牙,使劲地提起了拳头。但他还是放下了,意识到这不是玩笑,如果打了他,是会坏事的。他随即泄了气,脸色显得很苦闷,阴沉。他急忙地向洞里走去,走得很慢,不长的壕堑里,他走了足有五六分钟。
关锋追上了他,一声不响地笑着,侧眼看看他,正经八二地告诉他:“这些孩子,还没上学,祖国的意识差着呢?”
“既然是孤儿,先别遣返,遣返了也没有人照顾他,况且,军工们正联系他亲人的名字,在他没走前,就由我们184号阵地的同志们教导一下他祖国的概念。”
“对!”关锋一直关注着他的举动,见他嘴角出现了微笑。
关锋和小孩交流后,小孩居然跳了起来,右手搂住他的脖子,动作和声音都温柔着:“留下我,留下我吧,我还要给救我死去的哥哥守七的,刚才,我听到你们念哥哥家人的来信,我很不好受……。”
小孩的回答明亮简洁。王旭光没有想到,这小孩骨子里居然有“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天赋。
王相国躺在手术台上了。说也奇怪,身上虽疼,内心里却并没有感到悲痛,对自己的伤疼是有预见的。
医生们个个穿了雪白的防护服,头戴着绿色的帽子挺神气,现在他觉得他们时时刻刻、冷冷的斜眼投到自己身上,似用眼光要穿透他的心,这令他有些惊慌失措。恍惚中看到,过来一个矮矮的军医,手上戴着肉色的手套,用手不停地去理头上的帽子,朝四周看:“同志们!他的截肢手术开始——”他那低沉的、极不乐意的声音转进王相国的耳朵。
“听明白了没有?是889号!”别的军医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互相挤着眼睛,齐声回道:“听到了!”
那个军医强调了手术中注意的事项,谈到工作认真与事故差错的关系。说了很久,王相国记得特别清楚,他的思维被军医的喊声打断:“同志,我们已辨证了你的病情,经医院决定,准备对你进行两腿截肢手术,考虑到你是战斗英雄的情况,我们专门向师部、师党委汇报过。”
“非得截么?”
“是的,不截就有生命危险!”那个军医把手放到胸前,不住地端详着他,四面转动着身子,十分耐心地解释。
“这不是自愿的事?”
“因为,你是国家的功臣,我们得为你生命负责。”
静!静!这医院静得好像是偏僻的荒野,周围好像什么都没气息了。王相国觉得,好像有一片乌云遮住了他的心间,无声无息,阴森恐怖,像旋风一样腾挪,像焦雷一样“啪啪”作响,并发出暴风雨般惊心动魄的怒吼声,就像是一队冲锋在黑夜里的战士,在灰白的夜色里,在黑沉沉的树林里奔驰。
“弟兄们,我再不能和大家一起跑着进攻敌人了。”他挣扎着两只胳膊,声嘶力竭、语无伦次地喊。
他看到了那矮矮军医眼睛里漏出冷峻和痛苦的表情,也听到了他含混不清的话,“这事换了谁,也痛苦……”
“你看看,多好的战士,多好的青年,以后……”
王相国的眼里迸射出无影灯的斑斓光点。
他想不通,为什么他整天眼看着的地方,居然有雷,居然一踏上去,雷就响了,就把两腿炸得骨碎肉烂。他真想不通,那些南蛮子就把雷埋到了你咫尺的地方?他们是什么时候埋得,也许,是自己人埋得忘了吧!他的心里泛起一道道迷茫,太遗憾了,两只脚是保不住了,真他妈倒霉啊。留一只也好,可以拄拐去散步。他又想起老家的田园生活,一家家篱笆,一片片菜园,一大片的油菜花,黄黄的,有蝶儿飞去,又有蜜蜂儿窜来,黑色的土豆叶儿正冒出来的时候,他正在地里锄着刚冒出头来的草,是崔芳芳那弯弯的,穿着粉红色褂的脊背,锄头轻轻扬起,马上又落到田垄上,他细细地听听,一只蜜蜂“嗡嗡”地叫,正在空心的、长满浑身黄粉的花里吮吸着丰厚的蜜汁。
他又静了一会,一切意识都如潮水褪去了。——这时候门又“吱嘎”了一声,接着是脚步声。
“王相国……”是谁喊出了自己的名字?
他偷偷地向四周望望,一个人正望着他笑,那笑不自然也很不舒畅。
新进来笑的是一个女军医,不过她的眼里却噙满了泪水。他用模糊的两眼,亲切地看着她那白白的口罩下捂着白暂的脸。
接着,是女医生的哭声:“相国,没想到,我们又在这里见面了。”说完,她双手捂脸,食指和中指之间渗出了泪水。璀璨的灯光,照着她那晶莹的泪珠。
王相国忍住了眼泪,不安地说:“哭什么,姚莉医生!”
姚莉还在哭。
他笑着被别人抬上了手术台,说:“没事,姚医生,你哭哪门子的事?”
这时他听到了矮矮军医的话,“给他打上麻药吧!”
姚莉急急忙忙地兑药,但手打哆嗦,可大着胆子问:“麻药不多,是局部麻醉吧!”
“哦!”
“用药少,恐做手术时间长,万一药效过后,他很痛苦。”说到这里,她似有些害怕,走起来,看看脚底下,像看到脚底下有万丈深渊,再回头看看矮矮的军医。
“药多了也不好,我怕他会一睡不起!”他的声音很响。
姚莉摇晃了一下,再用哆哆嗦嗦的手去抓住王相国的手,她张大了鼻孔,脸上热辣辣的,急得她嘴里有了唾沫,她压低了声音说:“相国,你还想说什么?”
“你怎么了?姚医生,今天——”矮军医两手一摊,担心地瞅她一眼。
“邓院长,我们的战士,为国流血,甚至牺牲生命,手术了,有风险,我想他们的亲人不在身边,作为军医,我们就是他的亲人,况且,他是接我未婚夫班的战士,我认得他,自然有种亲近感,我想,问他手术前还有什么话要交代的,可以吗?”
邓院长只是点了点头,汗湿的胸膛发起痒来,帽子底下流出的汗水流进眼睛,煞的眼睛里很难受。
“姚医生咱没说的,只是……要是手术之后醒不过来,万望你同我的战友王旭光说说,老家里还有一个等着我的人,让他无论如何写信告诉她,别等了,咱没给她丢脸,也没给家乡、部队丢脸——”随后,他声嘶力竭地笑了一通,摸着刮得光光的脸和喉咙上那个直抖动的喉结,说了声:“没说的了。”但是他使劲地呲了呲牙,很痛疼地把头扬了扬。
“时间就是生命,准备输血,麻药……”邓院长邹着眉头,朝窗外看了看。
手术台上的王相国还是穿了衣服的。头续工作是用剪刀剥去他的衣服,衣服上有地方已被血水寖渍住,同伤肉连在一起。等一片一片的剥完,他是完全裸体的躺在手术台上了,在姚莉剪他的裤衩时,他极不情愿,随心说了一句,“几个月没洗澡了,云彩头都会是乌云了吧!”但他还是看到姚莉把手伸进自己的裆里,然后红着脸,默默地望着自己,那软软和和的胸部在他的两腿间来回荡着。他闻到了,女人那种特有的香粉气息,这气息让他追溯到上次她来洞里时。
他第一次害羞起来,闭上眼睛。两只手本能的很想去捂住哪儿。要是以后活着出了院,再见到这么美的姑娘,一个老爷们该去怎么面对呀!
姚莉斜眼望了望王相国,这是她第一次发现,他的脸上、嘴上有点肿,她还发现他的眉毛下长着深如潭水般的蓝蓝的眼睛,这眼睛让人看了舒服,她想起了张然那修长滑滑的脖子,就觉得这该是男人美的表现,只是,这个男人永远站不起来了。她的手已摸到了他汗津津的背上。她打了个冷颤,暗暗怀着苦闷的心情,无限懊恼的心情,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战争是毁掉一切美丽的源头!”
邓院长使出了最大的力气,一团团的汗沫从脸上往下直掉。姚莉站在旁边,手捧着手术用的剪刀,锯具等,那紧张的嘴唇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但她一直流着泪,她觉得不该让人看见自己的弱点,因此也有些慌乱。
军医用酒精冲刷王相国的伤腿,水是红的,血是红的,红水顺着手术床渐渐流下,夹杂着碎肉和骨渣。由于爆炸力向上传导,他的小腿骨都劈裂了,糊状的骨髓把肉丝和筋络染得很晶莹,只是不通血脉的地方,皮肤都显得发白,里面的肌肉松散了。
“局麻,两只小腿都保不住了,他现在觉不出痛了,手术后会撕心裂肺地喊的!”邓院长并吩咐周围的人做好二次局麻的准备。
手术盘里的剪刀当啷响了一声,王相国分明哆嗦了一下。姚莉轻声含含糊糊地说:“他还有意识!”她轻轻地就开始解头帽,一面不住地喘着,一面睁得很大的眼睛观察着王相国。
邓院长的手术刀先在他的左腿上膝盖下切开了一个口子,然后,一推一拉切进去,刀刃已贴着骨头了,又一推一拉地变化着角度,软组织在“嘶嘶”的声音中脱落。
看到这里,姚莉顿时觉得一阵剧痛,像刺刀一样扎进她的心里。
邓院长在剃完他两腿的间软组织后,直了一下腰,左手扶扶床边的把手,用戴手套的手揭开工作服的领口。他深深地,急促地喘着气,站了一会,但是这一会儿,他好像是喝醉了,等他的手松开床把手的瞬间,他的心里已沉甸甸的,感觉身体有些摇摇摆摆,他说:“准备止血的管卡……”
锯骨的钢锯是管工常用的那种,锯身和锯条都已高温消毒。
姚莉看到了,邓院长咬着嘴唇,他的歡骨下面有两个大包在不停的咕哝着。他找了凳子坐在王相国的膝盖前,面带着严肃,眼睛里已是那冷冷的神色。可锯在他手中显得得心应手。锯齿和锯骨地摩擦声湿闷,在别人听来,好像是农村木匠在锯树的声音。
姚莉总是多看王相国几眼,当然这里面有些提心吊胆。“他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一个年轻的生命,对失去两腿意味着什么呢?”她觉到很疲乏,一面用沉静伤感的目光望望黑色的窗台,一只蟋蟀正吱吱叫着。“但愿他能活着走出手术室。”
王相国此时就幻觉了。他先是有踏云里的感觉,像驾着五彩祥云,飘飘忽忽的回到故乡了,到处是香花和人群,小孩们到处乱窜,一个一个地和他握手,他伸出手……这时候,他看到了一件十分诧异的事,低头一看,崔芳芳居然坐到了他的腿上,满面春风的样子,她头顶带了用菊花做成的花环,那花环在闪闪发光,像用星星做的,他一说话,崔芳芳只说了一句:“你果真是王相国?”她一抱他,她俩就飞天了,天上真好,连炮弹的弧线都那么美丽……
这是哪儿?窗外刚刚有些蒙蒙亮,大概是夜里风把窗子吹开了,玻璃上结满了窗花,可以看见东方还有那亮亮的月牙儿。关锋摸着烟包子,抽起烟来,那是王旭光,还是秦波?还有吴金龙,唐金培在跳着迪斯科,他笑着,“胜利了,胜利了,我们轮战胜利了!”
可是,他的喊话声,却见引来了姚莉的问话声。“相国,你醒来了,你浑身出汗,通体一身冷汗……”她抓着王相国的食指,紧紧地攥在滚热的小手里,很久才放开。
该结束的早就结束了。
时间已经过了响午,翠西河不远处的地方,有一挺机枪打了两梭子子弹,又不响了。
“他们好像又要广播啦!”王旭光捂住嘴,扑哧笑了一声,在洞口开始打量着河西边与山冈之间的一条黑黑的通路。
“怎么了?排长,咱也打他梭子!”
“别跟他们一般见识,我们听一听他们的反面宣传。同志们,我要告诉大家,别看他们在瞎吵吵,有些知识还是从他们的宣传里学来的,人要有点逆向思维,从反面也学到不少东西,毛主席说,《水浒》是一部好书,好就好在,宋江是投降派,做反面教材,让全国人民都知道。广播听不败军心,宣传不影响斗志。”
越军广播:“亲爱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官兵兄弟们,我们中越两国人的友好传统友谊是在胡志明主席和毛泽东主席的共同培育下发展起来的,这种友谊是在中越两国人民反对美帝国主义侵略的大环境下,用鲜血凝成的,我们十分珍惜,可是中国现在居然同我们的曾经共同的敌人——美帝国主义走到了一起,正是从邓小平1979年1月开始访美,你们就在美帝国主义的唆使下,对我国进行了侵略,在我国全民皆兵的汪洋大海中,被迫撤出了我国的大部分领土,但是,美帝国主义的头子里根,不甘心在越南发动战争的失败,于1984年4月访华,继续怂恿你们做帝国主义的帮凶,反社会主义阵营的急先锋,继续占领我国你们所称的老山,者阴山地区,弟兄们,快回家吧!你们的父母,妻子等待着你们回家团聚,要不,电影《高山下的花环》中的梁三喜,靳开来就是大家的下场……。”
我军广播:“越南人民军的弟兄们,正是越南黎笋集团在苏联社会帝国主义的的支持下,于1978年入侵柬埔寨,背叛了胡志明主席的遗愿,背信弃义,扰我边境,杀我军民,占我边疆,继续推行‘印度支那联邦政策’,推行苏修南北包抄中国的战略思想,掀起大规模的排华运动,并不断侵占老挝,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我们被迫发起了自卫反击战,又迅速地撤回来,弟兄们,你们也别傻了,别为反动集团卖力了,在你们的祖国解放运动中,有多少我们中国人牺牲在你们的土地上,想想这些人,我们应该和平相处,永远不要战争,艺术不分国界,现在我们播放你们喜欢的抒情歌曲《望星空》……。”
“关锋,你肚里有根虫。”
关锋说:“胡说!”
王旭光又道:“是一听音乐就像跳舞的长虫!”
小孩走了进来,看了关锋脚底下,说:“已跳开了!”
王旭光眯着眼睛看着他,实际在笑。吴金龙把枪夹在掖底下,做了个要跳迪斯科的手势。后来他笑着离开了壕堑,回到了洞里。
唐金培见他进来,揉一下眼角,问了一句:“刚才的我军广播,越语说得奇好!”
“正是!不过我一句话没听懂,只是歌词唱得清清楚楚的。”
唐金培仍眯着眼睛,把双手叠在小腹上,又坐了一会,才睁开眼睛。他瞟了一眼吴金龙,轻声说:“唱得真好,百听不厌,百样地滋味,只是咱连个女人毛都没碰过,不知是福气还是晦气?这都是些无言之物,我这几天琢磨一个事,可怜的秦波虽有女人痛爱,可并没有风花雪月,到头来,把个姑娘,折腾得死去活来,还有相国,生死不知,若是那样,也是一片枉然付初恋,哪像你我虽叹息寡情寡欢,如战死沙场,两个字,省心……”
吴金龙一言不发,他感觉到唐金培的话,虽不慷慨激扬,也没充满激情,但有说服力。“他妈的说得真痛快……”
他兴高采烈地小声说,并且捏了捏唐金培的胳膊肘,捏得他皱了皱眉头。也许唐金培听得带劲儿,不住地眨着眼睛,嘴里嘟囔道:“不知排长的情戏演得怎样了……。”
这一天格外晴朗,太阳周围有许多朦朦胧胧的彩虹般的光点。风自北方吹来了,吹得山冈上的树头向南摆动着,但是东方的原野,直到天边还沁在一片绿色里,河的尽头,朦朦胧胧,笼罩着淡紫色的雾气。
洞里有电台了,上级也派了电台员来。
他——范春光,才住了一夜。他报到时,啰嗦地讲了半天,王旭光没明白他说了些什么。他是南方广州的兵,穿一件很讲究的白衬衣,个子小,脚轻腿轻,面容庄重而耐看,全身没有一丝脏气,整天像经过了沐浴,显得清洁卫生,说话快,却贼精灵,一股儿袖珍男人的气质。
他说,他同秦波曾在一通讯连培训过。最后,王旭光说:不论哪里的人,不论语速快慢,都是战友,都一个锅里摸勺子。说完这些,他好像又看到了秦波那两只离得很近的眼睛的冷冷目光,看到了他那被烂裆后,歪着走像熊一样的脚步。“受不了啊!记忆!”他用那含混不清的语言说道:“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秦波开始在这儿受冷落……。”
“你说什么?”南方兵眨动着眼睛。
王旭光进洞。吴金龙和唐金培立即停止了对话。关锋正吸烟。他把一个烟盒放到床上,右手摸得烟盒唦唦作响,又用食指一根一根地把烟夹出来,眼光频频闪动,看得人眼花了。
吴金龙兴奋地拍着手掌,叫着:“‘圆蛋儿’抽一支,向你关老爷要根抽抽!”
“圆蛋儿”是秦波救出小孩的外号。关老爷自然指关锋了。
“不能让他抽,惯坏了孩子!”吴金龙提出了反对意见。小孩蹙蹙鼻子,还是碎步快跑了出去,脸上笑着。
“书归正传吧!咱这猫耳洞自成体系,酒令、光腚、外号、黑话,都得懂,猫耳洞里就是座山雕的‘威虎厅’,考考新来的战友懂得几何?就瞧他那身不敢脱的衣服,就不是和咱拧起一股绳来的人。”
“也是,想咱几个,一块光腚,谁也不忌讳谁,打仗那叫亲兄弟,要是待我们出去,就有了吹牛的资本,常言说:人生有四铁,一同寒过窗(同学),一同下过乡(下乡知识青年),一同闯过北大荒(军工),一同扛过枪(战友),应该再加上一铁,——猫耳洞里一同把腚光。”
范春光在外面听得清楚,脸上的汗水正往脖子里淌,笑了起来,红着脸,摸摸鼻子:“我刚从机关里来,见你们赤身裸体的还不习惯。”
“什么不习惯,战士死都不怕,害怕光腚乎,你岂不知,战死沙场兮,一心无牵挂兮!”
“一个大老爷们,放不开架子,和环境不合群,离群索居,不是好战友!难道还得让我们一起给看‘地瓜’不成。”吴金龙又附和。
范春光开怀大笑:“不敢不敢。我是南方人,论开放我比你们思想开放,也好,不设防好啊!清一色的男人,谁怕谁,谢谢大家,各位老班长……自己来。”老班长在他嘴里有些别扭,他坐下来脱下所有的衣服,又走到大家身边,扭扭屁股,来了个飞吻。
关锋对王旭光道:“排长,我们今天真高兴啊!好久不这样了,暂看范春光娃里娃气,女人的气质,谁想也充满了男子汉的激情,还是部队这大熔炉好啦,什么样的材料往这一放,都成了好材料……。”
王旭光点头微笑。
“只是,这身材太苗条了,什么也小,黑黑的,你看那‘小地瓜’可怜着呢!”
“嘿嘿!不怕大,不怕长,就怕——藏!”
“好啊!猫耳洞里百分之百的人有外号了,就叫他‘蛋里藏’吧!”
“那么,谁跟他最近呢?当然,是‘圆蛋’了。”
“哈哈——”满洞里笑语连绵。
谁说三个女人一台戏。
谁知道,战斗在猫耳洞里赤身裸体的男人啊!是一台大戏!!!
范春光来洞的第三天,洞里接上级的指示,要把184号阵地周围的14个洞穴的战斗人员动员起来,以排山倒海之势对46号阵地周围的越军打一次攻坚战,当然接电话时,用暗语。
“坚决配合上级的决策!”王旭光闪闪亮亮的眼睛看着范春光,凝神了半天,沉默了一阵子,然后才说道:“我们需要给养了!”
“你说,我用无线电跟连队联系!”
“好!你记一下……。”
“——连指挥所,牛连长。我是184号阵地王旭光,因配合战斗急需,肉罐头,菜罐头、水果罐头、定向手雷、子弹……”
范春光开始和电台对话:“苍鹰苍鹰,我是要发丝,找牛老大,急需歌曲磁带,象声磁带,小品磁带,流行磁带也没了,雨点也没了,西瓜也没了……”
那边的对话是范春光翻译过来的:
牛连长明白——让你们今晚小心——越军可能近期也要反攻——今晚有军工进洞,连长说,近期子弹紧张——要节约——”
洞里的人明白,由于两国军队在长期援越抗击外来侵略过程中形成友谊,加上越南军队的物资多数是中国援助,报话机型、频率相同,彼此能相互监听,猫耳洞之间的有线无线不能明语通话,只能即席发挥,随乡俗成,每个词汇都有相应的背景,有的对话员甚至战前就在一起撕摸滚打在一起,相互探讨暗语文化,形成了一套独立的黑话体系,这里少了长官意志,多了创者的智慧,很短的时间内,洞与洞之间就能发生横向联系,连与连之间全时沟通,配合得非常默契。莫说是越南监听的人听不明白,就是本洞的人不是话务员解释,也是一头雾水。
经范春光解释,越军人员有时也缠进来对话,他们懂汉语的人不少,装模作样地净说些很正规的对话,越是正规,越正好暴露了自己。为了保护好大家,第一个发现的人往往就说:“好啊!是啊!”仅这两句话,正在上线的战友们就知道“耗子”进来了。
范春光是城市户口的兵,经历的事,可以说,有一半是大家不知道的,比如,无线电里的暗语就很多。各营对这里的理解就很有差异,对水的表达,就有10多种,有人说尿,有人说雨水,有人说汗水……要炮火支援,有的说来点雹子,有的说来点谷子,战友死了,叫大歇息,也叫路倒,对子弹大多叫花生米,范春光叫雨点,客观的说,他的身上,还有许多迷人的地方,这令洞里的战友对他怀着一份敬意。他的最大长处,口才很好,讲南方人的思想开放程度,可以开裸着身子,只穿裤头儿,公婆、儿媳,女儿、女婿一桌,吵吵嚷嚷地打麻将,也有输了耍赖的,常常丈母娘为耍赖和女婿搅在一起,公公和媳妇缠在一起,吵来吵去,每每过后,大家和好如初,要是这在你们北方,是不可能的事,早把公公婆婆羞跑了吧。
范春光坐在角落里,望着大家的眼睛,就像把心掏给大家似的,他说:“在南方早就到处有放像厅了,那可是令人销魂的地方,他会教你怎样做爱,教你迷恋做爱的生活镜头……”为此他可以讲两个小时,甚至三个小时,他的话里自然有渲染性、煽动性,但说的有理有据,不由地令人不信。
关锋有些迷茫痛苦,心里想:不知女人的那些事儿,他领教过没有?于是就有些不忍了。
“范春光,不要吹牛,你开斋了没有?”
他打量着关锋,根本没有敌意和警觉,只愣了愣:“作为战友,共患难的兄弟,我没有表演的成分,不能失去厚道,也许这是生理上的满足吧,我被一个老女人爱过,这老女人比我年龄大两岁,老是我称呼她的,来当兵前,我就在宾馆里干过,那儿是一个高档的星级宾馆,这人是宾馆经理的女儿,你想,我刚刚十八岁高中毕业来到单位,那是翩翩少年郎,少女见发狂,我被那老女人爱上了,一个女人,深爱着男人的时候,会不择手段,记得有一天深夜,那是我的入伍通知书要下的前一天,她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屋子里进耗子了,害怕得要命,她在电话哭着里说:‘范师傅啊!你就救救我吧,我怕这东西怕得要命,爸妈不在这里。’我说,不要害怕,我去一定打死它,已是十点多了,客人们来回走动的也少了,我从柜台上就去了她的房间。”
“以后怎么了?”范春光一怔,说:“丢死人了,我去时黑洞洞的——忽然,房间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一个裸体的女人抱住了我……。”
“以后呢?”
“以后,我从跟自己的处男暗暗地叫着劲,维护着自己高大的形象,可是,这黑夜,这荷尔蒙的诱惑,这女人肉体的芬芳,实在不可言喻,我堕落了,你知道,男人‘湿身’也是一种痛苦——”
“谁知,她在黑色里却说:‘你醒醒吧,这次以后,我一定要给你生孩子……。’听了她的话,我愣愣地,不知说什么好,我刚满十八岁,不想早被家庭的围城围住,过早地担起家庭的负担。后来,他的父亲来找我,说:‘我的女儿看上了你,你就给我做女婿吧,这家业以后就是你们的。’不知为什么,我的血液里忽然有股叛逆的成分。我说,我可以有考虑的空间么,大叔?他说:‘你不乐意?’我说,我不想靠有钱人这棵大树,只想靠自己的能力闯出一片天空。南方,到处是改革的春风、机遇。再说,我准备当兵去,而后我们四目一对,默默地坐着……”
“你放心,我尊重你的意见。你知道,好汉不当兵,好男不打钉。“我选择了!”
他说:‘兄弟啊!我手头有五千万,我拿出一半给你们,你们一辈子都吃不完。“说到这里,他又期待满面。
我看着他,他的真情险些打动了我,我差一点沉浮了。可是我一想起部队里的歌曲,就有十分的诱惑力,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扯回了我的变节想法。最后他见我去意已决,说:‘青年,你可以放心去,我女儿等你。’我很警觉,但没再说话。”
“老女人是个好女人,像她这样,是很难遇的。”
“我要离开广州的时候,临行那天早上,我听见了敲门声,很有礼貌的节奏。当我开了门,门口就站着老女人,手里拿着一个袋子,用广东话说:‘给你送来二万元钱,你在部队上花销。’我说,钱是好东西,可是部队上能发津贴,够花的了,你不懂,有钱难买一个人艰苦朴素的优良作风。接着她嘟囔了一声,说的话,我没听明白。”
“她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地把我要走的行李箱搬出了房间,放到走廊里……这时候,她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很奇特,当时我纳闷,心想,这女人是怎么了?只有过一次的来往……可我没等明白过来,她已退着身子,很有礼貌地走了。后来,我到部队来,等小心翼翼的打开行李箱,从里面取出了一个钱包,那里面有现成的二万元现金,纵然是到这个时候,我没花过她的一分钱。她的善意,我记下了,不在部队里干出好成绩,我不会花她钱的,一个男人不能靠交着富女人过日子。”
“啊!社会上的一个万元户,就会令人羡慕的,咱的身边还居然有暗暗的二万元户呢?”
“吹牛吧,范春光?”
“不!我让大家看看,现钱就在我的行李里箱着放着呢?”他坐在床板上挥着手,拿着钥匙在开提包上的锁。“大家都在,要是我光荣了,这钱就由你们交给团里,做庆祝胜利撤回的会餐费吧,你们可得给我证明……。”
吴金龙坐在壕堑里,大声地叫着:“这世界多情的太多情,无情地太无情,对不对,关锋?”他的声音还是慢慢地低下了,很有分寸地看看关锋。
“我真服,在这洞里,小小空间大舞台,有情种,有吹灯兵,又被……”此刻,他发现,关锋低着头,不过,他的脚底下,已多了几个字:该去的,他妈的就去吧……(作者:赵志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