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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春天的脚步
二十六章
红豆情思
中午时分,几个人坐在洞里说话,山冈后很远处又传来隆隆的炮声。
“好像后边又打起来了!”范春光分析说。
关锋不止一次地跑到壕堑里,循着声音可以听见远处,在山冈的背面,响着低沉的隆炮声和嗒嗒的机枪声,机枪声很低,只有把耳朵伏在地上才能听得见。
“那边打了这么长时间!”他一边说,一边弾着腿上跪地时沾上的土,接着又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军人打仗就过瘾,一听到枪响,我的手就痒”
“你是怪物,哪儿不痒,不痒的人就不是纯男人了!”
“你这家伙!”
“啥是家伙?”
“我们那儿,这话包罗万象,用在什么身上都合适!”王旭光把目光移到关峰的脸上,他的脸漆黑漆黑的,满脸都是闪亮的汗珠儿。
范春光频频地点头称是,但他暗暗地注视王旭光,带着赞赏的神情在笑。
“你也懂的家伙是什么了?你讲讲!”范春光无意中发现,关锋正眯缝着眼睛仔细打量着他,于是警惕起来,话也不说了。
“我看你就像个家伙!”他向他走来,去扯他的袖子。范春光不自然地笑着,邹着眉头,挣着,使出男子汉一般的力气抵挡着他的推搡,可是,又自知不自量力,告饶似的悄悄说:“饶了我,我给你讲个家伙的故事吧!”后又对着关峰的脸呵着气,忽闪着凶恶的而放光眼睛说:“我丑话说到前头,讲完了,‘家伙’抛锚了,不该我事!”
“哪有这么神的故事?”
大家装出一副快活的神气,不约而同地笑起来,围在他的身边。
“你说,前夜我按规定12点打开电台,刚要联络营部,连部,里面出现了一个娇滴滴女人的声音,像是母女的对话,像是自言自语,娘啊,娘啊,我要睡觉。你就睡吧!我穿着衣服睡不着,那就脱了睡吧,我穿着裤衩睡不着,那就也脱了,我脱光了还是睡不着觉,我要找一个男人睡。可是找什么男人睡,越南人这几年一直战争不断,男人几乎都上了前线,生死各半。那我就找一个中国人睡,找一个中国军人睡,要不我‘这家伙’,水流成河的。我一听,到真想去找她了。他妈的,这个女流氓”
“以后呢?”关锋站在明亮的光线下,昂着头、站立,眼睛依然湿润澄澈,目光如宝石,闪闪发亮。之后他的身体四十五度地扭着。像眩晕袭来,他幻觉了,他扶着壕堑边走了几步,找了一个墙角蹲了下来,背对着大家,干咳了几声,挥了挥说道:“他的这一‘家伙’厉害,再也不想听了,都害死人了……”
孙老师,您好,
您的信收到。
感谢您挂念着在前线的我和相国。听营里说相国已去了后方军医院,驻地应该就在市城里,离我们老家近,同时感谢的还有,您把调去龙城的消息告我,这消息对我来说喜忧参半,您的离去,我的校园生活的回忆似乎少了三分之一。但凡要我坚持,我是会挽留与您,只是生活也如围城,走出的,进入的,不必计较。
您问我自来了猫耳洞,就一直没离开过。其实,我离开过一次,不过时间不长,是去营部开了一次会。
初冬的战地,还是永不止息的风在刮着,潮润依旧。终于离开猫耳洞一次了,我像解放了。我的两只鼓鼓得,黑的透亮的眼睛,因为激动湿润了,我像从高山上下来的游客,跨着大步,路那么宽,往山冈下看,一条明澈的小溪流过,在远方流入了翠西河,我跑下去,把头扎在水里,喝啊!喝他娘的,连沙子带泥都喝尽,不喝,就让越南的这些负心贼喝了,喝吧!咕咚咚,不喝白不喝,把这些日在在猫耳洞缺的水补回来。我喘了一会气,一直打着嗝儿,不过瘾放弃,又喝,头发湿了,脸上也湿了,接我们的营部书记说:“从猫耳洞的走出的战士,这次真见到娘了!”话未毕,他却哭了。我的心中就涌起一股淡淡地,恼人的惆怅……之后,我怀着痛快的像薄荷蜜一样的醇厚回味又走起来了,我感觉连淡淡的阳光都有戏虐和挑逗的成分,我狠狠地打了几个喷嚏,舒服极了。不用弓腰进出洞了,这样走路都觉得开阔了,世界大了,一摇三晃,磨得裤裆嚓嚓响着。书记还是毕恭毕敬用手扶住了我,抬起柔顺的眼睛,脸上掠过一丝笑意,喊道:“王排长,你走路还是偏道了,不会走路了吧?”
我微微笑着,望着他,望着遮住了老山主峰的山冈,目送着一只白嘴的鸟,从一丛丛野蒿和草木樨中飞起。“这是只吉祥的鸟儿,在迎接我们!”他眯起眼睛说。
当我走进了稍微宽敞点的营部,里面已有站着早到的人,满屋子里散发出当兵人身上那股汗酸味。
营长汤庆云见我胡子长,头发也长,他愣了一下,都不认识我了,问:“这是谁啊?”
我说:“我是王旭光啊!”
“啊啊!”他笑我:“啊!才几天不见,看头发,是小孩过百日的时候长,看胡子也是老头了!”
他说:“你喝水,多喝点,随便喝,随便喝,这是好水,好水啊!不是雨水。”
书记告诉他:“已在河里喝了。”
他郑重地问:“就不怕脏?”
我也认真地解释:“一见那么多水,缺水的印象就来了。”人们哄一下就笑了。
会后,汤营长留我住下,住在他的对面,是书记出去搭别人铺去了。这是掩体的洞穴,比我们的猫耳洞大多了,自然居住条件也好。他看见我,伸手一指说:“旭光,你坐下,这儿比你战斗的猫耳洞如何?”我脱了一只鞋子,手扶着床,保持着金鸡独立:“简直是天上人间。”他迟疑了一会,就去倒水,并放了一匙子白糖,给我端水时,我的两只鞋子都已脱掉,两只脚“呼哧、呼哧”地在地面上踩着。
他说: “在猫耳洞里当兵的人,军人风纪太散了,脚也太臭。”后他又道:“这儿,虽也有炮弹打来,可还有水,赶紧把衣服脱了,有脸盆,去洗洗吧!”
“好啊!好啊!”我像得了得了珍宝,两只脚丫踩着地面“噗噗”响,随后就脱,脱了衬衣和裤头,光起了脊背,他怔怔地哎了一声说:“你也不留点尊严?”我说:“在洞里习惯了光腚,无所避讳了。”他呱呱笑,问:“你们烂得档的还痒吗?”
我红着脸说:“天气稍凉了,不痒了,不痒了!”
脸盆了盛满了水。
五分之四的凉水,兑五分之一的热水。谁也没有想到,当我把第一把水撩到头上时,突然感觉一下子活泛起来,我用左手撑着腰,挺直了腰杆,头发一甩,扬起了勃儿,两眼一闭,啊了一声,竟然大喊一句:“我见到亲人了!”
这一喊,营长、书记,通信员都傻了,他们相互看着,问:“旭光,你的亲人在哪里?”
“乖乖。他是久不见水,把水比作亲娘了!”汤庆云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不时地扬起手臂,舞动着,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地念到:“……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大家瞪着眼睛,听不懂他说了什么,我也不懂,全都望着他。我不管他们,一搓,一层层地掉,一撮一团,洗了还有。也许是身上久不见水了,也许是水有点凉,或是初冬有风,气管收缩的原因,我不时地咳嗽着。
“通信员,给你这位大哥,搓搓吧,我想,他能整体的把他的外罩洗下来……”
“是!”
老师,老实说,我洗澡时是兴奋的,用了一整块香皂,五盆子水,待白沫下去,还是黑水,急得营长说:“你他妈的,把翠西河都污染了,厉害。”
待我穿上衣服,觉得别扭,身上轻了,不习惯,可舒服。
又出去转了一圈,我回来了,洞里灯暗,汤庆云在看报纸,通讯员也在看,问他,我的水呢?通讯员说:“排长,给倒了,水凉了。”我说怎么给倒了?他说,“可换热的!”
“你他妈的不心疼啊,我们在洞里,水袋、水壶倒完。都是舔舔,你这是犯罪!”一向沉稳的我火了,上去扯住瘦弱的他的领子:
“你他妈的不知道么水是生命,有几日,我们在洞里,滴水未进!”
“旭光,你太过分了,像你这样,就是骄傲的一种表现,这次来开会,首先在考虑、考察你入党的事,你这样绝对不行,要想挽回影响,你得向通讯员道歉,并去找彭教导员检讨!”通讯员摇晃了两下,脸涨得通红,把胳膊放到身后:“算了!营长,这是王排长还没转过弯呢!他的心还在洞里。”
汤营长欠欠身子,高声说:“不好好约束,简直无法无天了。”他没有再说话,穿上外套,走了出去。
我随即跟了出去。出乎我的意料,汤营长竟跟我握了握手,没等我说话,他先说:“仗是战士们打的,战士们最可爱,一个部队的军官,首先要爱战士,视他们为亲人,应有把手托他们去天上的胸怀,个人在成绩面前,要戒骄戒躁,对此,我非常敬重你们184号阵地的团体,出现了许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个体,有牺牲的秦波,伤残的王相国,还有沉着指挥的你,更有孤胆英雄的关锋,你们团体的故事,军区已经上报中央军委为你们申请立功,过几天军区政治部的报纸,将对你们的战斗事迹做长篇报道,但是我要告诉你的,你必须沉静下来,克制自满思想,争取更大成绩,我现在要求你,跟在猫耳洞了的每一个战士都一样普通,没有特别之处……”
我站在黑暗里,抬起了清爽地脑袋,丝毫不遗地看到,天河的上空有一颗流星划过,如淡红色的幻影,在老山主峰之上,在翠西河上空,展开了闪闪的光,像翅膀一样飞走了。
此时,我听到了汤营长粗大的口令声,喉咙里还带着哇哇声:“王旭光——立正……”
那天的晚上,又有人来汇报工作了,不过很有礼貌,同汤庆云说了几句话,就沉默了。我很纳闷,睡梦中根本听不到他们具体谈了些什么。待到清醒过来,已知道是营里彭教导员来了。他用闪闪发亮的眼睛看了我,又看看汤营长,凝神了半天,然后才说道:“不碍你事,你睡吧!”汤营长把着他的衣服拉到自己跟前。
“老彭,这仗打到今天,我营已在阵地上坚守了二百多个日夜,,经历大小战斗一百一十七次,打退了敌人连排规模的反扑和敌特袭扰,歼敌一百六十六名,伤敌八十九名,我们已有四十六名官兵阵亡,伤者二十八名,特别是王旭光所处的阵地就有一名同志阵亡,一名同志重伤,一名同志将被军区评为孤胆英雄。”
“是的。”教导员脸色煞白,轻轻地挣着。
也许,死亡的字眼,对谁来说都是脆弱的。汤庆云两眼闭着,什么也没说。
“这件事,我想这段时间,好好写写,就是一部好的战斗史。”听到彭教导员的告白,大家又沉默了很长时间。
这时候,我趁着机会,给他讲了我们洞里遇到过的困难……彭教导员说:“你们所处的环境,都是一部好书……在方便的时候,我会和来采访的记者去的。”
他看着我,仍然是微微地一笑……但他,很快地摇了摇头,说:“只我这水平,眼高手低,写不活那些逝去的英雄。”
我是早上来到营部掩体的壕堑边的,看到对面河边的滩地。这里的一切似从相识,每一棵小树都引起我的遐想……这条小路过去就是一片林中草地,我多想去哪凉爽的树荫下去走一走,能大声地说一句话,喊上一嗓子也是痛快的,看看太阳是不是和猫耳洞边的那么大,晃眼不晃眼。
营长说,你变得孤僻了,不直腰走路,都弯着腰,老觉得要碰头,不敢走别的地方,怕碰到雷,辨不清东西南北,夜里电话铃一响,你就喊:“耗子们来扔地瓜了!(越南人来偷袭扔手雷)给送大饼来了!(引爆定向地雷),精神失常了,我夜里咳嗽一声,你就大喊,别把敌人引来了!他说的是我,自己却在掉泪。
请再来信啊!孙老师,我很想念家,想念爹娘及你们这些亲人。旭光上
晓晓战友:
你好,你的信,我收到,一晃两个月过去了。每逢想起你,我的心情是很沉重的,有一种负罪感,很想在地上狂叫一顿,我来南方,同你分别,这件事触动着我的隐痛。此时,洞外的阳光很好。我极力的用两眼看着,天上有两个太阳,圆的、长的,看人也一样,总有两个影子,这是在洞里呆久的缘故。
可一想起你的面孔,亲近而生疏,我显得语无伦次,毕竟我是幸福的,有你爱着,有许多关心我的人牵挂着。
元旦快来了,洞里的战友开始幻想“班师回朝”的日子,我也幻想你去接我的景象……
此致
敬礼
王旭光
日子沉闷、无味。自黄晓晓调到师医院来后,爸已履行副师长新职。妈也随进了城。
裴淑琴照旧自行其事,每早去一趟姚炳家,同姚炳妈天南地北地啦上一通,不时地开开玩笑。每当见两位妈谈得尽兴,黄晓晓就老半天不做声,有时候坐上半个钟头,一句话不说,眉头邹得紧紧地。
浓厚而沉重的炮弹的爆炸声,清脆、刺耳的在184号阵地前传递着。炮弹落地后,白色的烟团冒起来,在洞口老半天才能消散去,又有炮弹在洞口的不远处爆炸了,黑烟夹杂着尘土在空中旋转了一阵子,最后慢慢地落下来,落到山冈上,落到杂草里。我军阵地上有重机枪响起来,机枪嗒嗒地吼着。
“看来,敌人又要进攻了,这烟好臭啊!”唐金培卧倒在洞口,伸头看着伏在壕堑边的王旭光。
已是很长胡子的关锋冒着黑烟跑到他跟前,擦着额头上的汗,气喘吁吁地说:“排长。我看到一个现象,翠西河的那边好像有敌人集结,恐怕他们在打我们阵地的主意!”
王旭光也看到了是怎么一回事儿,直截了当地命令说:“节约子弹,马上向连部,营部汇报!敌人不过多久,就会进攻我们。”他把两夹子子弹放到身下。
“准备战斗!”壕堑里传着王旭光的命令。
大家都在瞄准。
“电话线被老鼠咬了”
“叫范春光用电台联系!”
“王旭光同志,我想了个主意,看来敌人是有备而来,他们的最终目标应是184好阵地,你看,我的身上……”唐金培直挺挺地站着,指指脖子上挂得手榴弹,“我把自己的后路都堵了。”
“你注意点,别不到时候把自己买了!”
王旭光从关峰的手里接过望远镜,细细看着远方,在哪座四面临风的山冈下,还有黑黑的车辆在集结,闪动着小小的人影。
“喓喓!你看小孩,不能开玩笑!……”听到吴金龙的喊声,王旭光转过身来朝着他,他看到了小孩也站在洞口,瞪圆了眼睛,没有害怕的样子,脖子上也挂了一颗“光荣弹”。
“瞧吧,小孩也懂事了,要上阵了。”
“你,不能拉那根线,不到时候……”
“我知道……要他们上来再拉,和他们一起完蛋!”关锋抓住他的领子,探过身子,凑到他的脸前,小孩的眼睛里闪烁着红红的火花,嘴巴却在笑。
“为什么学我们大人的举动?”
小孩用眼睛瞟着来人,对关锋说:“因为,这洞里,有我的份子!”他盯着他的眼睛,面色越来越和悦,流露出率直的光,没有一点怯意,惊愕。
小孩用优美的姿势把手按在胸前,愣了一会,然后就甩开胳膊,朝壕堑里奔来。他跑得非常快,所以大家看到他一动一动的圆滚滚的膝盖在移动。之后,他踮起脚尖,把两条晒得红红的胳膊搭在壕堑边上,土动了,落满了他的两腮、鼻子、眼睛,嘴唇,和风吹日晒变黑了的脖子。
“怎么了?”王旭光问。
他娇喘嘘嘘地,两只高兴的模糊眼睛匆匆地把前方扫了一遍,“我为他们准备了好吃的!”
有只苍鹰像是被风吹着,从远处的林子里迅速地,高高的掠过天空,也许是风大的缘故,它在天空里一冲冲地咧扯着。离开洞口有一百米远的时候,有一发迫击炮弹带着哨声飞过来,尽管苍鹰斜斜地伸开翅膀,拼命地旋舞,弹道的高度和它重叠了,它的身子转着圈子,想要撑住,可黑黑的羽毛,像一片黑黑的树叶在空中飞舞,到末了,慢慢地落下来了。
“死神和苍鹰接吻了!”
越军朝184号阵地冲来,洒满阳光的山冈上,黄褐色的草闪闪发光。草已是很矮了,早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只有山石的缝隙间开着一种叫不上名字的黄黄的花儿,在南国的冬天里,格外显眼,一棵老蒿的茎秆在风里沙沙地响着,将冲鼻子的苦味儿,送到壕堑里。
老练的枪手关锋一枪一个,一连打死了仨个,不过瘾,又去接过吴金龙的机枪,加上唐金培的两挺机枪不住气地喷吐子弹,对准从翠西河边冲上来的步兵,子弹有节奏的哨声响着,送出的是死亡的种子。加上阵地上的点射不断。
越军的队伍开始往后撤,退到山冈的底部。
“你们这些狗崽子,我再远距离送他们一个!……”关锋又端起步枪。
“好啊!”王旭光微微咕哝了一下嘴唇,把头缩进了肩膀。
“打中了,那人象被推到了,仰面倒了下去……”是唐金培在呼喊。
“我们又打退了敌人一次连上规模的进攻!”
小孩呲着牙笑。
范春光邹着眉头说:‘你快进洞吧,没听到你最后的绝响,说明我们胜利了。”
王旭光:“我反对轻率的牺牲,万不得已,不能言败,是男子汉的,看着敌人倒下,才是首选目标。”
“我只是也想和秦哥哥一样壮烈一回……”小孩有些兴奋。
“傻小子,那是一条不归路啊!”
小孩无言以对,听着王旭光的话,红着脸,坐到了壕堑里,把手放到自己的腿上,转身看看王旭光,用自信的目光瞅了瞅所有人,然后把脸朝向天空。
天空下有一朵朵红云,被阳光画出一层层色彩斑斓的花纹。它是花的,重影的、斑驳的、灿烂的、火红的。
第二天早晨,军工来了,他在洞里望了半天,或许是高兴激动,脸一直红润着,然后摘下肩上送供养的被包,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包,不知为什么里面是一些小红豆,他细数着,一共二十多粒,另外还有几颗零散的高射机枪的弹壳。
“大家快来看,这是什么?”
在平坦的铺上,几粒红豆儿相互滚动。
关锋把步枪放到在床头,然后把子弹退出来,在衣襟上擦了擦手。
“什么鸟东西?”也许他的说话声大,把有的豆儿震动地滚到床边了。
军工说:“别跑了,别跑了,他们不知你的宝贵……”
王旭光惊骇地看着他,垂下了眼睛。
“这是相思豆,也叫红豆树。我们这地方叫它红豆相思树,是大家对爱情的寄托的一种东西,有一首古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说得就是这东西,已列入我们老山前线的四宝,是收藏的珍品,这四品之中,唯有他是自然的,加上战争的损毁,红豆杉树已很少见了,红豆更是求之不得,收到一粒为荣,为将来的爱情收藏一粒吧,这是我在来的路上捡的,免费送给大家!你看这些相思豆,数浅栗色,光亮如漆,鹌鹑蛋大小,摇晃之后,声如洪钟,可谓极品,收藏一对,新婚大喜之日送给心上人,蓬荜生辉。”
“是吗?”
“是的”回答地铿锵有力。
“来!为为我们还没见面的爱情收藏一枚吧!”
不知谁大胆喊了一声。
“也为我的老女人留一枚!“范春光说。
王旭光跪下去,在细细地数着红红的豆儿,只是结结巴巴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喊道:“我们是战火中的宠儿,却是在爱情极地的孤独者……”
他把几粒豆儿铺上放到一个日记本里,本子上的字迹娟秀,工整,是黄晓晓的,里面的彩页,在不同的光线下闪着不同的彩图。
他一下子愣住了,脑海里轰了一下,像有种意念召唤他,他用手摸摸笔记本,却猛一下又缩回来了。笔记本仍是凉的,啊!这陪伴了整个猫耳洞生活的精神食量啊!横跨了夏秋冬三个季节,他再次小心翼翼地看看笔记本,彩图里一下子冒出了一朵玫瑰,像还沾着一点点露珠儿,像还有春天泥土的气息,他挪动了一下脖子,再回头打量了一下,图里又出现了一条长城正慢慢地往远方伸展,或正影、或侧影,那醉人的雄伟啊!
然而,他站起来了,手里握着两粒红豆,用有神的、热辣辣的眼睛如如饥似渴地看着军工,“你的祝福,我们领了……”
“留下两颗,将来我们去了,留给儿子、孙子,这是我们我们战斗地方的的宝贝,是我们的精神寄托。”范春光道。
王旭光知道,他的身后也站着许多对爱情渴望的“眼睛”,他紧紧地捂着红豆儿,似乎感觉到了大地,感到了这广阔的战地,闪闪发光的是这么亲切!
关峰把头缩进肩膀,走回洞里了,好像吃了激素药似的,唱起歌来。吴金龙在原地踏着步子呆了半天,弓起腰也要回洞了,在进入的刹那,他回头看了看,王旭光正吃力看着手里的红豆,嘴里嘟囔着,“红豆生南国,相思千里外……”
“王排长改词了,改词了!”
“改得好啊!”
“应该改成:一瓢相思一江水!”
“胡扯了,胡扯了!没有韵味了!”
“我们是军人,不是诗人!”
“哈哈!……光棍子唱戏穷欢乐!”
不久之后,在184号阵地上,飘起了一阵小合唱:
“让我们荡起双桨
小船儿推开波浪,
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
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作者:赵志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