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齐倩来了
清平乐
清风难举
归雁双飞羽
多少山盟空自许
误了人间仙侣——
魂梦数载萦襟
时光未改痴心
纵使天涯寻遍
何处再觅芳音?
———吕素玲
王旭光所在的部队,是三天后才全部撤离到麻栗县城休整的,落脚点就在兵营里。按预定,一个星期内部队将开点名大会,近期安排人员分流工作。
他的身体显然得到恢复,不再迷糊,已不缺觉。今天,他无目地在营房里走着,那边传来驻地部队响亮的喊号声,偶尔夹杂着“当兵不练武,不算尽义务”的口号声。
他步子急促地走到柏油路上,记起前次随牛连长去过营指,汤营长告诉他,组建的战地营面临着即将解散,人员分流,各回各的部队去。但也有的主流意见是保留建制,以为这次参战,取得了巨大成就,引起了全军关注。彭教导员起草了一份材料交上去了,说待抚恤完烈士的家属,再议别的问题的建议占了上风等等。
这些消息让王旭光有些烦躁,他料定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再回到黄副师长身边去了,即使回去,也会尴尬,自己身份未定论。
他心事重重地走在路上,吴金龙来找他,两人好久不说一句话。
最后吴金龙忍不住,说:“听说,快开会了,大家要各回各的单位,我们无所谓,最少还是兵,不知上级怎样界定你?”
王旭光点点头:“不瞒你说,我至今也惦念着自己的前途,但得等时间来说话,不忧虑那是假的,我不是生活在真空里,金龙,你打算怎样?“说道这里,他大口地吸了一口空气。
吴金龙眼睛里放出光亮,看他一眼,道:“自然,我也想留在部队里继续当兵,这兵啊,越当越有味道,要是真离开了,太留恋军营了,太留恋这口号声了,但我的起点不像你那么高,要是明年不走,转个志愿兵就是我的奢望。”
王旭光说:“那好啊,无论怎样,心底的这个弦不能松,对自己的要求不能松,记住,生活是一幕话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
吴金龙:“你的感慨我是深有体会的,只是我说不出来。”
王旭光沉吟着,注视着吴金龙。
“我去营指趟,你去不?”
吴金龙道:“我跟你不一样,去了不方便。”
王旭光:“你多同首长们交流,他们会记得你的,将来对你的进步会有好处。”
吴金龙:“我是属鸭子的,摆不上大席,在气质上,就会输给你。”
王旭光说:“好,我从营指回来就去找你,我们再交流人生。”
“主要是打听下步怎么走,说不定,我们今日就要分开了。”
王旭光到了营指,迈进了营长、教导员的办公室,里面没有人影,进屋第一眼看到了一幅大的黑白照片放在桌上,是一家三口的。前边男女主人坐着,显然是父母,后面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这人似在哪里见过?
他的脑海里搜索起所有人的影子,目不转睛地看了很久,直到两眼辣滋滋地疼。他用手揉着,怕看不清楚,眯缝着眼,又往前走了一步,手伸出来了。此时,他的鼻子里突然闻到了一股奇香的烟味,像被什么戳了一下,猛地回头——原来彭教导员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的身后了,面色沉重,嘴唇却紧紧地绷着。
“坐下吧!秦波的父母来队上了,我正要找你,通通信息。”
“是秦波家啊?”
“人家爸妈也没说什么,还带来个女孩子,现住在部队招待所,只说,他要见见和秦波一起战斗过的战友们,为此,营党委研究,决定你带你的队组,去拜望一下秦波的父母,毕竟人家的儿子没了,这要求不高,我给连队牛连长也打过招呼了。”
彭益忠教导员端量着他说:“只是那姑娘,一直哭得厉害,听说是他的未婚妻,他们之间的感情很深!”
“是齐倩!”王旭光猛地站起来,放在裤子衣兜里的手攥成了两个拳头。
“你熟悉?”
“当然,她是我们阵地里故事的主角。”
“另外,你们还得留下个人,帮助他们打打饭,送点热水什么的,要找个稳重的,你不行,连队里撤下后,千头万绪,还有许多事要干,不过,要和去的人说,要像来了亲戚一样对待烈士家属。”
“知道了!”王旭光怔怔地应着,只停了一瞬,站起来,往门外走。
他走出一段距离了,彭教导员又咋咋呼呼地喊他,说还有一个要紧的事没和他交代。他站住,教导员小步跑过来,凑到他跟前,用手捂住耳朵小声说:“你们马上去,汤营长和团首长在招待所等你们!另各人把衣服整一下,整整齐齐地去看烈士父母,也是对秦波的一种尊重!”
招待所前的行人很少,人声渐稀,天空中挂着火红的一轮太阳。
秦波爸妈住的那间屋的门还开着。
王旭光的一条腿进了门槛,另一只脚不知为什么还往后退,他僵在外面,他明白,按理他应该“喊”报告。
屋里有五六个人,不过没人说话。旁边站着一个女孩,肩上斜挎着背包,着了长筒丝袜,和长长的连衣裙,眼睛里含着泪水在低泣。
汤营长迎出来,说:“大家进来,看看英雄的父母和家人吧,其实,他也挂念着你们,主要是对对号!”
“秦波给我的信里说到了你们,他的人生之路虽短,可光荣,更光荣的是,还有这么多和他同生死、共患过难的战友!”
秦波的父亲又道:“看到你们,想起了秦波,他是我唯一的孩子,他没有死,他生活在你们中间。”
秦波妈强打起精神哽咽着说:”我…… “
她捂住脸,泪水却从指缝里汩汩地流出来,“可让我静不下来,让我忘掉秦波啊!这难啊……”她弯腰要吐的样子。
秦波爸呆呆地望着屋角,瞥一下站着的女孩,小声咕哝:“齐倩啊!在老家你就念着和秦波的战友们聚聚。聊聊他战斗的经历,这回好了,你可以好好的同你这些大哥谈谈他。”
“旭光啊,你们不知道,秦伯家的一对老人,一直惦念着你们,这次你们几个一定好好,好好陪陪老人家!”之后,汤营长目光僵直地望着王旭光,小声说:“我和团里政治处的秦主任先回去,有时间再过来。”
秦波爸沉默了一会:“首长忙,尽量不打扰,我和小同志们聊聊,知晓些秦波的故事,也算个留个记忆。”
汤庆云看看他,表情里孕育着烦恼和悲痛。他又到齐倩前,“小姑娘,你也要珍重。“
“齐倩,别哭,不管用,我们老秦家懂你的心了!”秦波妈望着她汗湿的脊背说。
汤营长挠挠头,说:“日子还得从头开始,不忘掉痛苦,就不能开始新的生活,特别是年轻人,还得照顾好老人。“
“安排个心细的人,照顾好他们的生活,这也是任务!”
“嗯!知道。”
送走五味杂陈的汤营长和秦主任,当王旭光几个重新回到屋里,场上自然也冷着。
秦波爸说了声:“大家也不必拘谨,报报自己的名吧,刚才,领导介绍的,我忘了,我说,你叫什么?”他指了指王旭光。
“王旭光!”他站着,来了个标准的敬礼!
“洞里的代理排长。”
“我叫关峰!”
“神枪手!”
“我是吴金龙!”
“你是侦察兵出身!”
“你是?”
“唐金培!”
“啊!卫生员。”
可突然间,他的声音低下来了,他指着范春光又问:“你就是王相国了!”
“不是,我是后来的,王相国踏雷了,已是重度残疾了!”
“啊!这是秦波在信中介绍的人物,只介绍到这里就没有回文了!”
“这小孩是?……“
王旭光心里动了一下,说:”这是秦波从越军洞里的救出的小男孩!“
秦波妈随后又问了句:“啊!是你,我儿子是为救你死的?”
秦波爸问:“他是什么人?”
王旭光说:“他是一个无爹无娘的孤儿,爹妈塌雷死了,越军收留了他,在我们收复敌人的洞穴时救出了他,目前地方,还没有找到他近支的族人,部队准备将他移交地方政府。”
跟随大家来的小孩,自他忐忑不安地进了招待所,就显得有些失魂落魄,六神无主,看到秦波的家人后眉头紧蹙,面色沉重,犹如哭丧着脸的菩萨雕像。
听到秦波的妈问话声和王旭光的介绍后,小孩忽然跪下了。
秦波爸盯着小孩的头颅,意味深长地说:“你起来吧,无论在哪里,先救助老人和孩子是正理,不怨你。”
秦波妈鼻子里喷着气,瞪着小孩说:“秦波的命,换回了你的命。”
秦波爸不理睬她,说:“不是!是解放军战士用命,换回了群众的命,秦波是战士,死得其所,虽是,我老秦家,就他一根独苗,入伍时,有人问我,你的独生子去了部队,要是发生战争怎么办?我侥幸地跟他们说过,百年一遇的南方战事停了,儿子是和平时期的兵,没事,没想到他居然自告奋勇地报名参战,临死前,他救出一个可爱的孩子!”
小孩满脸是汗,汗水在头发上闪光,长发如刘海似得贴到前额上了,附在地上说:“秦老爸,哥哥是为我而死,我记得,一辈子记得,如果您不嫌弃我,我就是您的孩子,就是秦家的孩子,我的爹妈没了,您们就是我的亲爸妈,以后,我养您们,为您养老送终,为秦波哥扫墓,奠祭……”
“呀呀!这孩子,这孩子,这么懂事……”秦波妈仰着脸,片刻才说:“我不知该说什么了。”
秦波爸也出汗了,伸出手掌擦着,一边盯着小孩,然后又去给他擦,不顾一切地喊道:“这孩子义气、善良,我还有这个意思……”
全场又沉寂下来。
秦波妈站起来,头却依然垂着,只是揉了揉眼睛,徐徐地吐出一口气来,猛地伸出右臂,嘶哑着喉咙大喊:“我秦家有后人了,这些孩子,还有齐倩。”
齐倩自见了秦波的这些战友,除了哭一直没有做声,也没有抬头。刚才嘴上的惊讶像被风刮跑了,感觉到此时的自己,是一头走进悬崖的小鹿,两只眼里充满了忧虑和恐惧,说,说不出来,道,道不明白。
就是这个上午,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转眼已到吃饭时间。王旭光又向秦波家属介绍:为照顾你们的生活,我们队组里一名同志留下来。
最后是谁留下来的话题。一说到这些,吴金龙突然像猴一样地窜出屋子,来到屋外,随口说:“屋里人多,太热了!”
他的话像传染,于是大家又像雀儿一样奔出屋子,齐刷刷地蹲在角落里。
“吴金龙留下。”
“不行!我笨手笨脚,不是照顾人的料!”
王旭光上去楸住他的耳朵说:“你是滑头。”
“唐金培?”
听到问声,唐金培怔怔地说:“排长,我这人平日废话多,正事上了没正话,不会照顾人,丢人现眼,你另寻高明吧!”
他又看到了范春光。范春光苦笑一下,怯懦懦地叫道:“我跟秦波不熟,无法跟家人沟通,最是不合适的人选,话拉偏了不体面,话拉少了,不礼貌。”
他还是有些惶然,四下瞅瞅,说:“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
王旭光怔怔地看着他,先是鼻子里哼一声,而后转向了关峰。
关峰顿时明白他的用意,心里弥漫着巨大的空虚。
“对啊!这小子,和秦波最有缘,他活着时,声称抢人家的老婆,代人家写信读信,现在人家的未过门的媳妇来了,他照顾最合适,众望所归。”
于是几个人上前,反拧着他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拖起来:“排长,经民主评议,大家一致赞同:关锋同志留下来照顾家属!”
“各位战友,放开俺,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我们远日无仇、近日无怨,秦波是咱的亲战友,他的父母,就是我们的父母。他的家人,就是我们的家人,你们不留下,俺留下就是了,别让人听见,要是要人家听见了,蛮心寒。”
王旭光:“好啊!就这么定了,有关锋代我们出差,我向上级汇报去。”
“你这小子,可别近水楼台先得月,你看,那齐倩啊。虽哭成泪人,却是带泪梨花,三分娇艳,七分妩媚……”
“你这狗嘴……”
吴金龙抬了抬眼睛,关峰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火辣辣的。
“革命军人的革命传统代代相传,革命战友的……”范春光模仿着在洞里弓腰时的姿势,紧并着两腿:“烦人啊!真烦人!俺都不知道怎么摇晃了!”他柔声细语,一语双关。
“无聊的话题,大家严肃点。”王旭光凶狠地眯着眼睛说。
“真是,一年多不接触社会了,见了老母猪都双眼皮的可爱。何况齐倩是个美人,美就是美,变不成丑的。”唐金培辨别说。
“男人见了美女不心仪,是有病!”
“是有大病!”
关于秦波所救小孩的真实身份,地方政府来了调查结果,由于他们一家是七九年反击战前就跑到深山里的,父母已死,孩子还小,记忆是断断续续的,无法查证来处,秦波爸提出收养他的计划,军地也做了真实沟通,同意小孩的意见,暂由烈士家属抚养,并按烈士家属享受抚恤待遇。王旭光列席了这次会议。
待从招待所出来,已是半夜时分了。汤营长、彭教导员和他最后离开会场,开始,王旭光坐在一块冰凉的路沿石上不愿走开,向两边张望,夜中树林的顶端,是闪烁着的星星,树像绿色的尖刀,刺入高高的天空。树梢上的树叶在刷刷作响,忽而低沉,忽而猛烈。王旭光紧张地听着这声音,心里却越来越紧张感,坐不安,不住地唠叨着:“小孩也要走了!”
“还有点不舍?”
“毕竟在猫耳洞里待过,年龄虽小,也算战友。”
“好了,要有所舍,有所不舍,你啊!得轻装上阵了。”
“我总觉得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我的心里翻滚,他叫留念。”
“这是雄心下的斑斓啊!做人的资本,走吧,旭光,有这些,你才能走得远,踏实。”
彭益忠把他扶起来,远处一盏灯光照过来,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一只黑色的蝙蝠的影子在移动。
小孩还在王旭光住的房间里等他们,盛着米饭的碗放到桌上,也许怕凉了,上面盖着一个碗,显然他没吃饭。再往下,他问起了自己的事,王旭光说,“定了,让你跟着秦波的爸妈走……”后面的话,王旭光说得含糊。
王旭光笑了,说:“饭还是要吃,别担心,我们会去常看你的。” “不想吃!心虚。”
王旭光说:“兄弟,你去秦家,是最好的归宿,你不会受委屈,说实话,你是幸运的。”
“嗯!”
“我害怕离开你们。”
“你要知道,我们是部队,要训练,要打仗,不能带孩子,再说,你得稳下来,开始学习,没有文化,是不行的。”
“知道!哥哥,我想临走去看看秦波哥!去看看他常住的地方。”
听到这里,王旭光的心里很舒服,他发现,自从来到洞里后,小孩的变化很大,他的话语里已有些大人的感念。当天晚上,汤庆云的电话打来了,问小孩的态度怎样。
王旭光说:“他其实一直想得通,对去秦家,无有别意。”
汤庆云听出了炫音,马上改口道:“我以为谈得很困难,难为你了,我再给你交个底,闲时把你以后的想法,告诉营里,别的事你先别考虑了。”
王旭光犹豫了一下:“咋了?”
汤庆云:“说道这里了,不能多讲了。”
那边,电话挂了。
白日里,关峰依旧在招待所,已是第三天了,闲余的时间也去屋里坐坐,耳边老响着王旭光的那句话:“秦家的事少问。”
秦波爸说:“关班长,今天周四,我们再待上几天,去看看秦波的墓地。周一准备走,不给部队添麻烦了。”
关峰不愿意点头,也没去摇头。
秦波爸又看看桌子上的台历,呶呶嘴:“关班长,希望你给部队领导说说,今天,你晚走些,陪倩倩外面走走,散散心,她啊!原本对军营充满眷恋的!可是……”
“我……”
“对!”
关峰把头拧过来,看到秦波爸的头秃了 ,秃顶的地方光滑透亮,瘦得脸没有表情,没有笑意,眼睛里充满了期盼。
说实话,关峰此时心里是矛盾的,他不愿一个人和齐倩出去走。可自己又不能回绝,只急得去摸兜里的《大前门》牌的烟。
秦波爸递给他一支《牡丹》牌的香烟,问了句:“关班长,有些为难?”
他急了,急急地吸了一口,“不是,我是第一次同女孩子一起去玩,怕不会陪。”他说话的口吻显然是羞涩的。
秦波妈笑笑:“倩倩是大人了,不用你背。”
关峰摸着自己衣服上的一个钮子:“好好!”摇摇头,不知说什么好了。
齐倩是被秦波妈推搡着,迷迷瞪瞪地跟着关峰出了门的。
俩人像哑人,一路无话。
从远处的楼房后跑出一列队伍,喊着号子,虎生生的从他们前面跑过,脚步整齐有力,有灰尘飞曳着,不时有歌儿传过来。
于是她自语道:“秦波是这里面的一颗流星,也曾闪烁过光辉……“
站在树头的鸟儿们从茂密的树枝间飞起来,在半空中嘹亮地叫着。
关峰停下了,说:“齐倩,这儿热闹不?”齐倩无语,只远远的望着他,把手摇着。
远处有吹口哨的战士路过,认识关峰,大声问:“关峰,从前线上才下来几日,就把‘嫂子’叫来了?这等幸福,何时请大家吃喜糖。”
关峰说:“是战友的媳妇来了,我陪人家出来逛逛,你不知情,休得胡说,小心裂了你的乌鸦嘴!”
“有这等好事?要是你媳妇来了,也让俺陪陪,俺也有这个能力!”
“你……”关峰弯下身子,想去找石子,未等他抛出,人已跑远了。
“这小子,坏透了!”
齐倩睨着关峰的背影,不说什么话,却哧地笑了。
“你还会笑?却是沉鱼落雁的美。“
”你的词也很美,这样会形容我。“
”这几天,我一直在怀疑,你还会说话。“
”啊!我一直沉浸在没有秦波的伤感里。“她只是微笑了一下,啊哦了一声,淡淡地说:”再加上第一次见面,彼此生疏,有些事情你理解!“
关峰只是微笑着,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她,“你再不说话,我感到地球就是末日了,压抑得很。“
齐倩看着关峰,仍然微微地笑着:“我把悲伤传染给大家了。“
“忘记,有时也是新的开始,只是这忘记太贵了。“
齐倩不语。
营房里的路弯弯曲曲,像一条羊肠子,他们踩着这条路又走了很久。
这时,几多黑云遮罩下来,阳光有些淡了,周围满是被秋阳涂抹上一层沉重而浓郁的黄色,使人发闷。
来到松树林后,两人各自分开了。
齐倩摸到柔软的松树叶子,心腔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不是烦恼,不是忧愁,更不是快乐,也不是生气。
自语道:“部队里还派来这么个人接待我,话虽少,却拉到点上。”
她静了很久,一不小心喊了一句:“老关!“,脸上和脖颈都红了,为了打怕这尴尬,便把眼睛向远处望去。
”齐倩,有啥吩咐?“
齐倩觉得失口,还是红着脸道:“我没事,关班长……“
”啊!“关峰有些失落,看着她,再望望她身后的天空,天空里有稀奇的境界,云彩开始变得五彩相煊,也有白雾似得成团的云团,要落下来的意思,包裹了树,包裹了建筑,使人幻想起无边的海要涌来了。
”也许,美好就在这一霎那产生的。“
齐倩刚满二十岁,健全宽阔的胸脯,圆圆的脸,长长的辫子,白白的面容,总带着羞涩似地薄薄嘴唇。
她站在雾里了,也如站在海里,她向前走了几步,似海波推动着她,她在泅,她在渡,她在在迷幻,这情景,是仙女要下凡了。
“秦波,每逢回信,都叫你“关二爷!”
“我那是外号,我们洞里的战友都是有外号的。“
关峰有点羞色,手去拾路上的小石子,奋力向朦胧的松海里抛去。
“听说,关二爷也叫着要抢人家的媳妇,这在洞里不算新闻。”
“闹着玩的,那时闲得慌,磨磨嘴,哒哒牙!”关峰眯了齐倩一眼,见她正盯着自己,便把脸背过去,咩着嘴儿,很自负地拽拽自己的衣服。
“秦波来信说你,豪放,野性,你就别装了,有什么说什么,我看你见到我呆滞的样子,非常可笑。“
关峰扭过头看她,沉吟了一下,对齐倩说:“我们该回去了吧!“
齐倩说:“不行,你让我再待一会好吗,我觉得军营里有我似曾相识的东西……
关峰道:“我不是强制性的。“
齐倩怔怔地睁着眼睛,自语道:“我其实爱军营,爱这里的一切,他像我的魂灵啊!秦波没了,我背上一个大包袱了。“
”啊!这不像你一个女孩子说的。“
”我向往着……“
秦波爸妈从部队首长处回来,一直走着的老伴在他耳边絮语。 “齐倩入伍的事,部队已同意和地方协商,小孩领养的事也办妥了,只是,这要走,我的心里却空荡荡的!
“我们也算对得起齐倩了,为秦波的死,她哭得像变了一个人,可怜,人家是有正式工作的,要替秦波来当兵,也是理所当然的要求。”
秦波爸说:“我的心里像扎了针,疼得很。”
秦波妈说:“以后,齐倩算是闺女了!”
之后是沉默。
他俩头顶上响起了一阵深沉而洪亮的叫声,一只乌鸦从他们的头上飞过,翅膀扇得“沙沙”声,清晰可闻。
“明天,我们去看看秦波‘住’的地方,就领着小孩回去了,不能再给部队添麻烦了。”
“嗯!哎!”秦波妈的叹息声。
齐倩正在她的屋里等着他们。
老头进门时默默地站着。
秦波妈抱着了齐倩消瘦的肩膀,那手在剧烈地抖动,她又用手抚摸着齐倩的头发,很久才道:“你爸啊,什么条件也没要,只提了你的要求,不想人家答应了,同意你来队上,材料让地方给你补,不过他们提出为方便,为了彰显出部队对革命烈士家属的优待,你得作为秦波的妹妹入伍,如果你不愿改姓,使原来的名字也行,无论姓啥,我们老秦家都视你是闺女、是亲人啊!”
齐倩安慰她说:“妈啊!我走到哪了,都是你的女儿,为你们送终,绝不离开你们半步! 我改姓,自古名字就是爸妈给起,您们给我起名字吧!”
秦波爸道:“齐倩啊!不要这样急,我得和齐先生商量一下……”
空间里到处弥漫着秋天的气息,凉风让绿绿的杂草枯黄了,也让流着水的河流更清了,风掠过有些黄色的艾蒿,使满陵园里散发着奇异的气味。
秦波安眠的地方,是一颗大松树,粗大的树杈探出墙去,树皮泛着亮光,嶙峋、壮美。
王旭光、关峰、吴金龙、唐金培,范春光、小孩,面色深沉、呼吸急促,目光呆滞站着,表情是悲哀的。
齐倩一直绷紧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抽搐。她一下子扑下去,说:秦波啊!我朝思暮想你,今天,却在这里见面。”之后,她停顿了一下,又道:“真是千山万水,虽是千虽是万,还有数,可你我近在咫尺,两无言,阴阳两隔,何处倾诉。啊!秦波……”她痛不欲生地哭诉着。
秦波爸将酒杯子端到了大家面前,大家退到一边,自己把盏,端起酒壶,把放到供桌上的杯子倒满酒,一杯泼下去,心里想哭,二杯泼下去,想要大哭。三杯泼下去,脑袋顿时晕乎乎一片,长叹着,泪如雨下。
“秦波,你不枉为人一场!”。
此时,王旭光看到清纯可爱的小孩正爬向坟头,身体像小熊一样滑下来一次,然后他还是爬上去了,手里端着一个废弃的钢盔——一个底下打了洞的钢盔,钢盔里是一株碧绿的兰草。
他在说:“秦波哥,就让这株熟悉你的兰草,永远和你做伴吧!”
关峰道:“这是在洞里的那株兰草啊!”
“它的叶子丝绸一样,又软又湿,伸手可触,那绿是它的衣服,在炮声里它从容、洒脱、傲气,陪着我们度过了艰苦的岁月,它是水,也是火!抚慰安慰过我们,它是一种无法抵挡的奇特力量。”
王旭光觉得自己地描述有一种颜色的凝重,他用手去抚摸了一下兰草,闭上了眼睛,像回到了猫耳洞里。
“你永远这样有诗意!”关峰去拽他,碰到了他的手指。
一阵风吹来了,那叶子如鱼得水,在栩栩如生地动起来,豪放、坦荡,似表达实实在在的心音,王旭光喊了一声:“你是懂人类语言的。啊!兰草,你甘醇、娇媚,温暖……秦波啊!等来年兰草盛开的季节,我们还会来看你!”
他把秦波坟前一丛密匝匝的树棵子,狠狠地踩了踩。
在陵园大门口的最西边,王旭光老远就看到了姚莉的影子。她靠在一棵榆树上,软软地耷拉着两条胳膊站在那里,流露出很深很深的痛苦。她在悼念张然。
又有一队战士们从陵园外走过来,步子很轻,像怕惊醒了熟睡的人。
忽然就在寂静的陵园外面,有一个百灵般的声音腾空而起。
“也许我的眼睛再不能睁开
你是否理解我沉默的情怀
也许我长眠
再不能醒来。
你是否相信我化作了山脉……”
听到这里,王旭光的胸中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
他忽然大哭起来,憋得浑身直哆嗦,喉咙抽搐着,他吞着眼泪,静下来,于是,他听到了一曲低沉的男声合唱,忽而低下去,忽而又高起来,这声音压过了喇叭里的女声独唱,在关峰、齐倩的很带劲地领唱下,满陵园里回荡着这声音。王旭光看到,正行走的那队伍停下了,也随起这歌声,歌声变得雄浑、开阔,像是汛期的黄河壶口瀑布。
“还有啊!黄朝忠班长也常住在这里吧,我们去看看他……”
一条小河从营房里汩汩流过,登上河堤,整个营房的夜景尽收眼底,河上升腾着霪温的薄雾,朦胧的灯光连成一片。
农历的八月底正是桂花盛开的季节,浓郁的花香竟使人感到胸口微微发闷。一见到王旭光,姚莉就说:“夜色真美啊!”
“是的!安静的祖国后方,一切都美不胜收。”
“只是英雄在,而美女不在吧?”
“不!美女也在。“
“不!不!不能乱点鸳鸯谱。“
“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没结果的生活,才是生活的味道,比如方程的解,是有不同答案的。”
“黄晓晓知道你会到后方了吧?”
“应该知道,我给他回信了。“
”你知道,我很嫉妒她,今天的我,有点既生亮何生瑜的感觉,而且这感觉很浓厚。“
“姚大姐,有些事组合是要经得起考验的,记得那首歌吗?“
“啥歌?“
“我的心中早已有个她,哦!她比你先到……“
”爱的这么专一?越是这样的男人,越有男人味道,我后悔晚认识你了。“
姚莉笑了,往他的身边靠了靠,王旭光却有心事般的,带着羞怯向后移了移。他張耳听听,远处的虫叫声繁密,却显出了宁静。
姚莉闷闷的,好久才说道:“今年底,你可是满打满算当兵两年整了,再呆一年,义务期结束了,没想到以后的路?”
“也想,只是,心里还有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豪迈,有些玩世不恭。”
“有时间也去和领导谈谈自己地想法!要不,我给你捎捎话?”
“为个人的事麻烦首长,我感觉到有些猥琐,只知道打仗不怕死,训练不怕累,干活不怕苦,至于荣誉、利益,考虑的少,可能是还年轻的原因吧。”
她慌了,脸发烧地又往前靠了靠。“我可是义务的,你别,可别想到我会为你走后门的,再说,你的事迹明摆着吗。”
又过了一会,王旭光说:“你为什么,你还不早回后方去?“
姚莉冷冷地说:“一为有时间去看看张然,二为有时间跟你好好谈谈。“
王旭光:“跟我又好啥谈的,也许回到原部队,我们会常见面的。“
姚莉喃喃地说:“旭光,都怨我了,都怨我了,我自做多想了。“
“关峰,你去了哪里?齐倩来找你了!”范春光的喊声渐近渐激。
望着王旭光和姚莉,他又惊讶地喊:“不是关峰啊!我下错了乡,请多包涵!”
“娘两个做媳妇——各忙各的。这夜啊,浪漫富有遐想,大家可别把枪丢了啊!枪可是咱战士的生命啊!”
“范春光滚一边去,别丢人现眼,胡说八道!“王旭光恶狠狠地说。
“得了,锵——锵,都说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锵锵——俺老范发现了……”
“这个贫嘴……”
姚莉不知出了什么事,心中有点迷乱,不知回到原来的位置好,还是依然在他的身边好,只随口问了问:“你咋带着枪?这是后方了!”
王旭光干笑着:“姚丽,这是戏语,戏语,是猫洞里形成的暗语文化,虽庸俗,外人却难懂,你更不懂,更不懂。”
姚莉站在他身后也笑。
她很费劲地把裙子往下拉了拉,仰面看看天空,风吹着一团云彩往南飘去,难得露出几颗孤零零的星,它们在小小的云缝里露了几下,放射出一点可怜的黄黄的星光,营房里的灯光闪烁,像昔日那漫天的星星落入到了人间,只有风在凄凉地叫着,依稀的光线下,头顶上挂着的电线却在一起一伏地动着。
和谐有节奏的熄灯号声响了,低沉、悠远。
“能不能送我回营指,我的住处?”是姚莉怯生生的声音。
“好啊。”
南方的天空已经没有云彩遮住了,一颗流星划空而下。
(作者:赵志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