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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春天的脚步
第三十一章
故乡之恋
农历的九月间一个温暖的早晨,王旭光从村外走来,这是他三年多没走过的既熟悉又陌生的路。路两边笔直的白杨,大半叶已落尽,只有零落的几棵洋槐树还有点青绿色。
清晨的风,吹拂着他有些激动的心,脚底发出细微的声响。半个时辰后,他过了清澈流淌的九曲河,看到了久违的村庄了。早上的阳光很温柔,照着一片枯黄的原野,也照着新鲜泥土地里,刚刚萌发出絨毛般小麦的新绿。
王旭光穿着军装的脖颈两边的红领章在晨光里熠熠生辉。
“故乡啊!我回来了!切是活着回来了。”他似乎无语的喊了一声。
远处有牛哞声,鸡叫声传来。这就是牵怀索梦的家!他的回忆延伸着——三年前的秋天的早上,全村人把他送到这里,他告别了家乡的微风,路上的尘土,在大家的嘱托声里,离开了这个狭小的村庄,去呼吸广大天幕下新鲜的空气。
而此时,他忽然像一个围观者,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忽然,在一片绿的小麦的田野和枯黄的山巅之间,他放佛又看到了一线光,一点亮,这光亮圆圆的,弧形一般,像一个圆形的大门,一碧万顷的天空,像有无限的魔力,正引诱着他走下去。那是传说中神圣的佛光?红色的优美、蓝色的深刻!
这是家乡的彩虹?淡然自若,怡然自得。
但是,他听到了问话的声音,蹑手蹑脚的那种。是堂婶五花儿的声音。
“旭光,是你啊!”
她手里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孩子,小孩高兴的眼睛眯缝着一条线,用下巴撅撅嘴,用好奇地眼睛望着他,甜蜜的媚笑着,流着口涎。
“是婶子,我是旭光!”
“老远看到是你,怎在这里痴着?”
“我想看看我很久不见的家乡。”
“都说老家有根黏筋,出去的人都被他粘住了。”
堂婶仍然笑着,又喏喏滞滞地说:“都穿四个兜了的衣服了?怪不得村里的人说你进步快……”
“啊!也没什么。”
她有些愕然。“你的进步,是把头拴在棉裤腰上得来的。”
堂婶简直要哭的样子,沉默了一阵,而后,道:“旭光,咱回家吧。你娘还不知道你回来吧?“
”我只给爹娘回了封信,说是来看家,具体是哪天没和他们说。“
堂婶也顺着他的话说:”啊!爹娘……“他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抱着的孩子,结结巴巴地说:”旭光,这是军军,你的侄儿。“
说着说着,她擦了擦眼里的泪,喃喃地说“军军,让你叔抱抱。“
不知为什么,小孩的样子像是快要崩溃了,哭了。
堂婶道:“小孩我一人带着,他见我不高兴,就要哭,灵着呢。“
王旭光把小孩接过来。
小孩停止了哭泣。小孩那水汪汪的黑眼,真像一张小脸的乔花。
王旭光从口袋里摸捎来的糖,揭去糖纸,哄着:“二叔啊,给你糖吃,等你长大了,我带你去外面的世界逛逛!”
他又道:“婶子,我们去家里说话。“
堂婶敷衍着,一溜烟地走出很远了。
“我去和你娘说去……”
一路上,小孩口中响着咯嘣咯嘣嚼糖的声音。
他抱着侄儿军军进了大门,绕过影壁墙来到院子里。院子里很静,两只喜鹊在那颗嶙峋的枣树上渣渣燥叫,尾巴上的羽毛撬动着,像初绽着的蒲扇。早上还不太热的阳光从树杈里落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花影,一辆自行车靠在西墙上,两个车轮已经发蓖软塌塌的,好久没有人用了,几株靠在西墙边的狗尾巴草已经干枯,只有高高的茎杆依然竖着。
娘在屋门的正中间站着,头发有些凌乱。站在她身后的堂婶缓慢地向王旭光走去,伸出手要接孩子。军军躲在他的怀里,像一团火闷着他的胸口,并不停地去抚摸王旭光的脸。他把他的手移开,轻轻地揉揉侄儿嫩嫩的手,有丝绸般的感觉。
堂婶喘息着说:“军军听话,让叔叔跟嬷嬷说话!”小孩像听懂了大人的话,回头看看王旭光,顺从地到了堂婶怀里。
王旭光把头拧过来,面对着娘。她的头秃了,秃顶的地方又光滑又光亮,腮塌陷了,眼睛是茫然的,没有任何表情。
“娘啊!我,回来了,看您,看爹!”
也许是儿子的喊声,把娘的沉默一扫而空,她的情绪顿然焕发出来,按捺不住:“旭光啊!你爹走了,早走了……”
“娘,您说的是爹?”
“嗯!”
王旭光的心一缩,眼前现了一些黑色的小点点,并飞速地旋转起来,仿佛天寒地冻。
“爹!”他拼命地喊了一声,喊声撕心裂肺,像一道闪电过后的霹雷在空中传递,他觉到自己的体重了,分明要倒下去。
“不能让他前倾倒地碰着脸,破了相啊!”是娘的声音, “先把军军放到地上!他婶子,来掐他的人中。”
后来,他醒了,发现头枕着娘的大腿。顿时明白了发生了什么。娘和婶一脸严肃,军军坐在地上朝他格格地笑。
娘说: “旭光,我和你婶都快要被吓死了,冷汗把衣服都溻透了!”
“你啊!在外尽忠,你的哥嫂,不愿把你爹没了的消息告诉你,你能安稳地在外好好工作,你爹也能含笑九泉……”
娘的絮语惨不忍闻,王旭光闭上了眼睛。他在昏昏沉中,仿佛又听到了爹粗粗地呼吸声,他知道自记事起后这种熟悉的符号,已经不存在了。他的心遭到了重创。
堂婶抱起军军,一腚坐到天井以西的磨盘上,很久才道:“旭光,你嫂子——”
“他婶子,乔花怎么了?”娘问。
堂婶突然眼含热泪,颤声喊了句。“今早上,乔花被计生办的人弄去查体还没回来!”
“你看旭友不在家,旭光,你快起来,先顾活的……”
“前几日,妇女们查体,乔花农忙秋收,没得闲去……旭光,你哥旭友外出打工,你叔不会骑车去镇上,不知你嫂子咋了?到这时还不回来。”堂婶说着,像停在感伤里。
不知不觉王旭光的眼里涌出了泪水。
娘阴沉着脸说:“大家都坚强些,为户人家,啥事也摊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好歹,旭光回来了。”
“听说计生办超期要罚钱的,不去透视,超一天罚款五十元。”
王旭光知道,他得去镇上趟了。
阳光下,王旭光一个人在爹的坟前席地而坐,望着朦胧的田野,无语地坐着,内心极度地痛苦。
在部队的时候,在无数次的梦里,爹仍然站着,他站在金灿灿的阳光下,无数次地向他招手,他的眼睛了含着慈爱的光,嘴里叼着他的大烟袋,好像在喊他,但喊不出来,却临风玉树的亲切,有一段时间,他的眼前总是飘忽着爹的影子,爹说:“我来看你,爹孤单极了,你闲时来看我,你摸摸吧,我有些凉……”
就是这句话,就是这么一句话,让他有几次从梦里惊醒,永远不会忘记。
他一时百感交集,是啊!坦率地说,他又回想起父亲用头顶着他从地里劳作回家的记忆,那健壮的四肢、有力地脖颈、阔大的手掌,还有巨大地胯部,像无法征服的山脉——爹的气味,抽过烟后的气味,似把他吞没了,忽然,他两手抄起来,身子奇怪地动了动,说道:“爹啊!我没给您丢脸,没给老王家丢脸!我很想躺下去,陪您一会儿。”
后来,他哭了,满脸都是泪水。这时候,他喊了一声:“爹啊!您温暖的怀抱,就是我成长的摇篮啊!”
他啊了一声,伏到石供桌上,哭起来,头在胳膊间滚动,身子剧烈地抽动。
“旭光,旭光——”是娘在远处呼唤着他,并踉跄地向这走来。
走近他的娘愣住了,直着眼不说话。一会儿看看他泪眼的脸,一会儿又去拽拽她穿着的军装,用食指拨弄着他的红领章,抬起头来,看着坟头:“他爹啊!孩子有出息了,来看你,你听真切了,他真真切切地对得起你,对得起王家,对得起国家……”
“娘!”
就在这一霎那,一声鸟的叫声似呼哨的长风,滚滚掠过,而后就是古怪的沉默。在这沉默之中,父亲影子又像闪着金光的圣像,向他走来,用不自然的姿势,理了理头发,然后蹲下去,发出了一阵肺腑的哼哼声。
他举起右手,双腿并拢,庄严地敬了一个军礼。
在计生办主任的屋里,坐着一个穿红色西服的人,脸色白净,头发湿润,抹了发蜡,头发向两边分着,手里提着一支烟卷。
王旭光进来,他并未正眼看,无意中随便问了一句:“啥事?”
不过这家伙嗓音具有一种独特的韵味,一幅标准的娘娘腔,拖着的长长尾音,让王旭光听罢想笑,心里道:“这计生办的领导,可能成天跟女人打交道,被雌化了吧!“
那人伸出白生生的右手食指,在他的眼前一晃悠,顺便把烟头放到烟灰缸里,这才才正式地看他。
“呀!还是位军哥 ,漂亮的小军哥!”
“我来找您,主任。”他举起右手,行了个军礼。
“你找谁?”
未等王旭光开口,领王旭光进来的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同志道:“来领赵家庄妇女乔花的!”
“带来的女人什么情况?”
“宋站长,两天前,村里育龄妇女查体,她没来,今早把她接来,透视了,怀孕一个多月了。”
“啊哦……”
“按规定办,每次晚来查体,一天五十,两天不到,处罚一百元!流产针打上了?”
“打上了。”
“好!你是他的什么人?“
“他是我嫂子。“
宋站长低下头,用软弱无力的手,压倒了长条桌上。太阳光照到他瘦瘦的脸上,显得脸色有些苍白。
忽然,他问道:“你哥为什么不来?你们村的村长,为什么不来?”问话透着阴冷的凉气,仿否悬着一把隐形的剪刀。
“我今日才来探家,哥哥外出打工,地址不详,无法联系,家中只剩老人孩子了!村长老了,不会骑车。”
“按规定,除非配偶,和村里的领导来领这里才放人!”宋站长平心静气的冷笑。
“要不,王主任,你就带这位兵哥去看看他的嫂子,这次破例了,你好好跟他啦啦,人家来探家,见不到哥,再见不到嫂子。”
“好!”那女人回声不重,但非常响亮。
宋站长说:“有些事,你跟兵哥好好讲讲,部队上的事情,跟地方上的事情不一样!”
“知道。”
王旭光二人走到楼道上,看看周围没人,女同志低声道:“同志,我看你是实在人,说句多余的话,不知你听进去不?”
“大嫂,您说!”
女同志神秘地问:“你说,一百块钱大,还是三十五元钱大?”
王旭光怔怔地:“当然,一百元大!”
“如果你用三十五元钱,去换一百元,你愿意去换?”
“当然有账算!”
“那我直言?”女人停顿了一下,很认真的样子:“领回你嫂子,必须是要交上那罚款的,罚不罚,罚多少,宋主任说了算,见你是实在人,我说,你去下面门市买上条《牡丹》烟,送去他办公室,保证痛痛快快地完事!”
“啊!是这样?“王旭光说完,无所措的双手,一会儿攥成拳头,一会儿又松开。“
“还这些门道啊……”
“我的好兄弟啊!你小声说,小声说,我用心良苦,只送你个人情。”最后她又解释道:“我也是点拨你,你看我们那主任,是不好说话的人。”
“这地方上有些事,让人服了。”
那女人红着脸说:“都这样,都这样!”
“我得从头学,一切的一切。”
女人豪迈地回道:“你年轻,学事快。”
“可是我很想去把钱交上,不搞这些歪门邪道,其实这里面没有神秘莫测。”王旭光用左手支着腰,挺直了腰杆,扬起脖儿,红着脸,竟然喊了出来。
那女人啊了一声,说了半句:“我不是撺掇你……”
王旭光在楼道里站住了,在一根水泥的立柱前,居高临下的注视着宁静的院子,和东边红彤彤的一片红瓦房。这时,他清楚地听到了楼西边传来女人们的哭泣声,声音凄惨,惨不忍闻。
“那是手术室里在做女人流产手术。”女同志侧着耳朵,打断了他的沉思,道:“我去看看!小兄弟,该怎么办,你自己拿主意,社会啊,学问可大着呢。”
她侧着身子,走了。
这下子,王旭光傻了。干脆坐到水泥地上,感到全身似乎在痛,心还被刚才女同志的提醒牵着,是麻木?回味、反思还是反复?他娘的,咋这么纠结?他不时地扬起手臂,舞动着、比划着、摇头晃脑,感到身体在融化,在腐烂,心里空虚的很。
他无意识地去摸摸兜里的钱,有种脚踏实地的感觉,这感觉并让他有了盈满的状态。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便转身看看周围。“他娘的,我不欠人家的,不就是一百元钱吗,不能叫他走歪道,再说,为了少花钱,低三下四求人的事,我不做。”
他从兜里摸出了钱。把它们放到手掌中,细端详了几秒钟,五张大团结的票子在阳光下闪烁。他的手又往下摸去,像冷风吹面,他怔住了,连连点头说:“坏了!坏了!剩下的钱,还在家里的挎包里!”
“我做不了英雄了, 一分钱难倒英雄好汉,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他有些傻了,傲气没了。
窗外的光线,从外面高高的白杨树下射进来,照到办公室里计生主任那张白灿灿的脸。
“你来了,太客气了!”主任接过烟,放到抽屉里。这半男半女的声音,刺激着他心中的锐痛,像他的心在痛苦地收缩。
“嘻嘻!年轻有为,你看,哥不在家,你来,可得让她好好招待,你看,这小白脸子……”他的手居然去摸王旭光的脸。
王旭光不好意思了,赶忙解释说:“主要是孩子小,还吃奶,淘得厉害。“
主任看着他,说:“哈!小老弟考虑的细,作为军人,你一表人才,让人肃然起敬。”他一背手,鼻子哼了一声,说:“你把你嫂子领回去吧,好好伺候她……”
王旭光哑言,内心里却自语:一个干人情而已。
楼道里又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十分刺耳,此起彼伏,忽高忽低,连绵不断,袅袅地呻吟如同翠竹在节节拔高,一直窜到云彩影里。
宋主任傻乎乎地看着他,迟疑了片刻,突然道:“哦!你还小,有些事得慢慢领会,社会是大学堂,大学堂……以后会明白的,现在你去领她走吧,我给你写条……”他开始拿笔。
在楼西边,一群女护士正七嘴八舌地议论,一抑一扬:“你看,人家的小叔子,来接嫂子,嘻嘻!”
“你看……还是个帅军哥呢,太新鲜了。”
他下楼了,站在地上,在等乔花。三年不见,她什么样子了?他恍惚地觉得自己是踏在一团浅红色的云朵上,正飘向高远无边的苍穹,高处像水一样,无色、透明、宁静,万道的红光射向天空,倒使所有的空间里顿时辉煌,满地上像珍珠一样闪烁。
是的,黑影是有的,可光柱的力量,一定会照透那些没有散尽的雾。他说。
嫂子乔花出来了,脸看上去有些浮肿,但精神似乎还不错,小碎步向他挤来。她看到了旭光,站了很久,边抹眼泪,也许,她到现在还想不明白,她曾经朝想暮思的人,就在她的面前。这次,她的身体有失重的感觉,却像风一样眉飞色舞。
黄昏的落日,光彩,传情,无声。
他怔了怔,笑道:“嫂子,上自行车,我带你回家!”
王旭光虽然叫了声嫂子后,便再没说话,只是那样妩媚地笑着,他感到嫂子的目光从自己的脸上掠过时,特别停留了片刻,他看到了她脸涨红了,从她的眼睛里读懂了对自己的期待。
“旭光,走三年了吧?”乔花的话虽轻轻地,王旭光却听得出很亲切。
“是啊!”
“真快,你进步的也快。”
“多亏你,把我逼走。”王旭光笑了。
“是你自己描绘了你的前程。”
乔花继续说:“我和你哥去看过你!去后才知你去了前线。”
“我是后来知道的。”
“那个叫黄晓晓的女孩很好。”
“好啊。”
“你已到结婚年龄了,如果人家愿意,结婚吧!”
“还不行,我还想,晚两年。”听到王旭光在说,乔花正坐在车上注意听她心里久违的声音。
“多亏你,每月寄来的钱,补贴家用。”
“是晓晓寄的。”
乔话说:“看看人家,为了你,为了我们家,什么都舍弃了,可你……还是任性,要远离人家。”
王旭光说:“爱是接力赛,也是一首诗,经得起考验。”
乔花笑了。说:“你啊,凡跟你接触的女人,要准备心里受伤的。”
王旭光迟疑着,“啊!啊“
乔花的眼睛望着一群南飞的野鸭,西边的山尖上有太阳坐着,已缺了一块了。
两个人的话越说越投入,从远处快看到村里的石桥了。王旭光的注意力集中在回头说话上,车子在崎岖的土路上摇晃,忽的往一边一歪,两人都倒到了地上,车轮子还在缓慢地转动着,发出咯吱咯吱地响声。
在开始朦胧的黑暗里,王旭光的问候极其简短,却带着亲情,带着大度,带着熟悉。
“嫂子,你没事吧?”
乔花愣愣地望着他,说:“由你带着,摔伤了也不痛。“
王旭光嘻嘻地笑起来:“我哪有止痛药啊……”
桥边的沟壑里,有熟透的柿子从树上掉下来,掉到干枯了的落叶上,发出柔和的扑通声。王旭光把车子扶起来,定神望了望,一片黑云刮过来了,四周开始一片灰呼呼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一只老牛的哞哞声传来,它在呼唤不在身边的牛犊了……
王旭光去了学校,几乎找不到原先的路了。学校门口往北是一片果园,往东是新垫成的土地,原先很深的挖石坑填平了。靠着两排教室前的参天白杨都已伐了,在教室的旧址上已盖起两座四层高楼。老远望去,楼东南处那两趟旧式的教师家属院仍在,在日新月异的校园里显得有点羞涩、散乱。昔日的球场,也已被种植的绿化树所覆盖。
正是早课时间,四周寂寞无人,脚底无声,大门东处,刚盖起的门卫房一边,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人,正在刨树坑,他一边刨,一边问:“找谁啊,外人进来要登记!”
王旭光说:“好啊!我不是外来者,我是从这里走出的人。“
老头儿低头打朴身上的泥土,很久,才站起来看他:“哎啊,原来是一军哥!”
“当兵的就免登记了,让人放心。”
“程序免了?”
“免了。“老头笑了。
老头默默地坐着看他,用那一双有老茧的手卷着粗粗的旱烟。
“我来看弓腰校长。”
他的烟点起来了,眯缝着眼吸着,把火柴放到兜里。
“你——好久不跟他联系了?”
“是的,我走后和他通过信,半年没有写了,我自己不方便,之后,信就少了。”
他听着,起身去拿镢头。阳光从低矮的树叶缝中透过来,照着他银灰色的脸。他扛得镢头不小心勾住了一颗小的白杨树,树体摇晃着,有些发黄的树叶早簌簌地落下来。
他迟疑了一会,低眉顺目地说:“你们的故事,他同我讲过多次……”
后来,他嗓子发硬,说:“兄弟,不是我撵你走,他没了,到今天还不出五七呢?人死的很草率。”
王旭光有一种不可遏止地冲动:“啥病?”
“一头黑,一倒,就没了,好处没受罪!”
王旭光承认,自己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老头扛镢头在肩上,站在那里,没有改变姿势,断断续续地诉说声:“他是个全校师生公认的好人!也许唯有的缺点,是嗜酒。”
王旭光用右手捂住嘴巴,脸在抽搐,感到彻骨的寒冷,痛苦巨浪般排山倒海地涌来,他没有说话地跑出了学校的门。
他倚在一家废弃的土墙上,好像回到了迷茫的海里。海雾升起来了,缭绕的云朵间,父亲突然一步步地走来,阳光照得他高大的身躯,也照着口含了烟袋的面孔,烟的味道散发到空气里,只是他赤着脚,扛着犁,却伸出手来摸他的脖子,轻轻地将他提起来,可他只是顿了一下,他能感觉出来,父亲是在细细地看自己。他又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他要飞了,自己似在空中飞行,一座座山头喷吐着白雾,上空有血红的霞光照着。他怕极了,一种隐隐约约的预感出现了——那是一个眉毛细长的老人,坐在一张苇席上,脸如黑色的张飞,傍边是摆放着很多绿色的酒瓶,说话间不时的往嘴里押上几口,他在留恋地看着这个金色的世界,寒冷的阳光透过窗户射过来,他似努力地躲着这陌生世界的寒冷,大声地嚷着:“我在等来看我的一个人!”之后,所有的空间被他的声音覆盖了,他怔住了,酒瓶无声地落到地上,他留下了满眼都是绿色的眼泪,脖子上的清筋,像毛毛虫一样蠕蠕而动。那人在大喊:“别离也是一本大书,一种解脱,一种气魄,去吧,别停留……“
清晨的太阳又升高了。
王旭光被一阵沉重的汽车笛声唤醒。
这时,公共汽车在他身边停下了,门开了,服务员伸出头来,喊了声:“有上车的没有?”
“有!”王旭光走过来,在阳光明亮的地方沉思了几秒钟,便跳跃着奔向车门,但思绪又从心里的缝隙里钻出来,而后,他默念道:再见了故乡……
(作者:赵志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