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清明采茶季,我已经六年不见父亲采茶炒茶的身影。他走在二零一二年的那个正月十二,我忘不了像是掏空我五脏六肺的那个日子。
六年来,父亲的“清明茶”是我最后要采的那棵,用时最长,也最用情用心了。
记得父亲生病期间,也就是正月初十,那天他精神好转,早上还吃了一大碗粥,一家人看到父亲能吃饭了,自然是高兴。大概上午十点许,我正在屋后地里忙活,父亲拖着疲惫的身体走来了。
“爸!您刚好,到我这里来干什么?”话语间对父亲的到访多少有些责怨,“快回去,我把这点活做好就回去了。”
父亲没搭理我,像是第一次来这里。他这边看看,那边瞧瞧,接着走到一棵朝阳的茶叶树边坐下,尔后又倒在草地上仰卧着,看上去父亲很爱恋很享受。父亲眯着眼躺了好一会儿不言不语,像真的睡着了……
我刚刨完地,父亲坐起,我这才知道父亲刚才一直都没睡实诚。看到我要走,父亲用微弱的声音对我说:“以后我要是死了,你就把我埋在这棵茶叶地里,后面是地坎,这里向阳,暖和。”说了父亲就跟我一起往家走,都快走出地头了,父亲再回头望望那棵茶叶,嘴里还念叨着一句——把茶叶给我留着。
正月十二那天父亲安详的离开了我们,父亲的弟弟我二叔问我:“道士都来了,你爸打算葬哪里?”我这才想起父亲前日跟我说的那块茶叶地,我说:“墓地我爸已经选好了,就是屋后那块茶叶地。”接着我把父亲前日的突然做法跟二叔说了一番,二叔说我父亲那天叫“还阳”。后来,父亲如愿睡到了他的“茶叶地”,那棵茶叶也按照父亲的遗嘱保留下来。
二零一二年的清明节,我来到父亲的“茶叶地”,将父亲的“清明茶”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竟然能感受到父亲的体温,能看到父亲他瘦削的脸,能想到父亲生前对我所有的好。我哭了,泪水噗嗤噗嗤滴落在茶叶上,浸润着属于我父亲的“清明茶”。临走前我找来剪刀将茶叶修剪齐刷刷的,我修剪的很认真很认真,比理发师傅理发还要专注还要讲究。
今年的清明节,看到父亲那齐整整、嫩油油的“清明茶”,我轻轻抚摸着,爱不释手。这是我所采茶叶中最嫩又最密的好茶,别的什么茶要么生长不匀,要么被人采摘过,而这棵茶叶长势格外招人喜爱。知道,有我父亲在此看守是没人敢来掐一匹茶叶的。我父亲生前言语很少,也很少看到父亲的笑容。他做事非常认真,大集体挣工分那阵子,只要有我父亲在一起,谁也甭想偷懒耍滑头,别说人了,连队里那头牛就特别服我父亲管,换人家用牛不是不听使唤就是止步不前,若交给我父亲用,那牛听话的很,后来队里干脆把犁田、耙田、操田的活全交给我父亲打理,父亲绝对是个用牛好手!
父亲很了不起,在我父亲七岁时,因为鬼子先后无情的剥夺了我爷爷和二爷的生命,他就开始帮别人放牛、割草、做小工,开始承担家里重体力活。父亲一辈子吃了不少苦,没上过一天学……现在还能听到村里有老人说:说我父亲当年能活下来而且还能把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带成人,是他们都没想到的,也是现在很多年轻人都无法理解的。
其实,我父亲很会生活的,无论是“跑鬼子”岁月还是闹饥荒时期,他总能想到办法找到野菜、野物等可吃的东西,以至于全家人不饿肚子,有时候我们吃的还是邻家羡慕的美味佳肴呢!
记得我小时候在秧苗栽下去五六天时间,也就是秧苗活棵的时候,田水清亮了,父亲便不顾白天的劳累,带上我与萤火虫一道蹁跹于田野的阡陌,像猫头鹰那样通过光照寻觅捕捉秧田里的黄鳝。起先是父亲举着火把,我拎着提篓,父亲看见一条捉一条,只要看到父亲往水田里下,我就赶紧往近处拢,并将提篓朝更近的空间伸去。俗话说:“辛苦做、快活吃。”就因为父亲的勤劳,我们夜间照的黄鳝大大改善了一家人的生活,有时候父亲把黄鳝拿到市面上去卖,换点零用钱以贴补家用。父亲尝到照黄鳝的甜头,为了想多照一些黄鳝,父亲就学习外面照黄鳝的方法,开始制作照黄鳝的工具——做黄鳝夹子。他找来三根毛竹片,用锯条在下端密密的锯下十来道尖尖的齿,然后将两根稍长一些的竹片上下两端用铁丝绑紧,短的那根夹在中间,再居中用钻子钻了孔,拿螺丝钉铆上,固定在一起,做成了“x”型,跟剪刀差不多。父亲有了这个先进的工具,黄鳝照得更多了,有时候还可以送一些给村邻尝尝鲜。
我父亲是个地道的热心农民,别看他平日里绷脸板面似有不让人亲近之意,其实他心地善良,最看不下谁家受苦谁家遭难,他经常把自家种养的菜呀蛋啊什么的送给困难人家。父亲经常给建房的村邻送菜,把自家新下的桃子、李子送给邻居的孩子品尝……
叫人不敢相信的是,我父亲在村子里是个典型的“模范丈夫”,别看他上山下地特男人味,但他同样拥有女性的美。
父亲生前虽为家里的主劳力,可为了替代从城市下放到农村的妈妈多担待些家务,无论是在田间还是地头总要带着一个竹篮,总是利用间歇时间打猪草、掐蕨菜、掰野竹笋……父亲的举动得到全村妇女的美赞,她们经常拿自己丈夫跟我父亲比,时间久了自然也招来一些“大男人”不满,说我父亲破坏了习俗,是男人世界的败类。父亲每当听到别的男人指责他时,他总是以“无声”战胜“有声”,渐渐的那些“大男人”自觉没趣,也就听之任之了。
父亲是从苦海里过来的人,他深知家不能贫国不能穷的道理。在担任生产队长期间,父亲带领村民修路建桥,派人到县里学习使用拖拉机开田翻地,大大提高了劳动效率。后来我担任学校校长,正值“普九达标”复查阶段,因为学校有许多课桌凳不符合要求急需更新,我就动员家长和村民捐献木料。父亲知道这事后,他把家里准备给他做二十四料寿材的杉树全部背到学校给学生打课桌凳了。那些还在犹豫不决的家长得知我父亲连寿材料都捐了,也都积极响应捐献木料。
我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农民,他像全天下普通百姓一样,说的都是家常话,做的也都是极普通极普通的小事情,但父亲的普通与平凡正是我所喜欢的,也是我们这个社会至今乃至未来都不可或缺的珍宝。
一棵茶叶我采了约摸半个钟头,每一片茶叶里蕴藏着父亲生前的一个故事,或一个举动,或一句话语……我采到了父亲跟我说爷爷和二爷是怎么被鬼子打死的情景,采到了父亲背着打稻机帮孤苦老人打稻子的场景,采到了父亲为了接二嫂进门徒步走到泗安朋友家借钱的一路辛酸……
父亲的“清明茶”,我一辈子也采不完,采不尽我对父亲的深切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