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发觉没有,老汪最近几乎没什么晴天。
你那儿有晴天?不都一样嘛!这天也不知道哪儿不痛快,成天阴着个脸,好像谁欠他七大箩八大筐似的。
好你个老黄,你揣着明白跟我装糊涂,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你还——
我怎么了,谁还没有退休那一天?人家工作了快半个世纪眼瞅着要退休,搁在你心里能好受?
说的也是。我妈临退休还洒过泪,为这我跟我老婆大吵了一架,就差动手了。
这我就搞不懂,你妈退休是你妈的事,她碍着你跟你老婆了?
不是,是我老婆不让我妈哭,说是在家里哭晦气。
劝劝你妈不就得了,你们做儿媳的要学会理解父母的难处痛处,其实“退休”也是一种死亡,谁都会有悲悯之情。
我跟我老婆说了,我说我妈对待工作胜于自己的儿女,把单位看的比家庭重要,可她就是听不进去。
那你开导开导你妈,这人都是要退休的,退休是一件很光荣的事,应该高兴才是。
我也说了,我妈当时是转悲为喜,可那阵子过了她又犯了,我估计叫她全部放下来至少要得半年甚至一年。
“放不下”才是人之常情。你看老汪,他人还没退呢整个人就跟沾了病毒,把自个儿关在记忆的仓里。
一
老汪从小生活在杂石堆里,六七十年代家里除了几个山冲冲田,几无他收。几亩山地满是石头跟星星似的,山上就连烧饭的柴火都供应不上,那日子穷得真叮当响。能走出去是像老汪当年年轻人的共同愿望。
陆陆续续开始有人走出山沟。有的外出学手艺,如:篾匠、桶匠、漆匠、木匠;有的报名去当了兵;还有的男青年入赘女方招亲出去了。
老汪既不愿学手艺又不想招出去,虽然想当兵可他抱怨爸妈给的是矮个头。就这样在家一直耗着杵着,把家里人和一干亲友都急坏了,一时间老汪成了山沟沟里出了名的“老大难”。
一九七七年春,老汪所在村需要招一名代课教师,老汪的舅舅托他丈人那边的亲戚给老汪报了一个名,原本想报名人数多的话还需通过考试择优录取,没曾想其他几个因为得知工资太低都放弃了。老汪可不管工资多还是少,代课至少能让他有地方去,也让他这个初小生能够学以致用。
老汪就这样走上了三尺讲台,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竟然与学生相处了近半个世纪,今已黑发染白、笔躯微躬、额窝沟川,几十年如一日他只知道向前进!向前进!进了再进!猛然间一个“退”字挡在面前,他还能赖着不走吗?
话说到这里老汪自然想起那一年他赖在办公室不走的情景——“赖老汪”也因此得名,跟老汪处的很铁的几个同事至今还拿这名想故意戳他痛处,老汪呢,他倒觉得像打赢了一场官司时不时还洋洋自得一阵子。
一九七九年暑期,高峰乡进行民师大裁员,要根据社会反响和教学成绩等因素择优留用,老汪的名字被列在裁员一栏里。高峰乡其他几个裁员名单都逐一返回家中,就汪老师想不通不肯离开。那天乡领导找老汪谈心希望他配合政府工作。老汪说不是我不配合,而是我实在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或者说哪里做的不对,我看了你们的裁员细则,哪一条我都对不上。
这时边上有位女老师说了,汪老师这些年工作兢兢业业,教学成绩一直排在前面,多次名列第一,他服从领导分工,跟我们又能和谐共处,你们把他裁了真是不公平。
这时后面一位年轻政府工作人员走上前说,我们知道汪老师为全乡的教育教学付出了很多,但我们也要从政治思想、工作作风、教学成绩等方面来综合考量,据群众反映汪老师还是有问题的。
我能有什么问题,别拿群众反映当令箭,我跟你们说有的人说话根本不负责任,就像狗一样会乱咬人的。
办公室其他人相继跟着说,就是就是,我们不能不相信群众,有时候也不能全听。有的是往年结仇今日报,还有的是心生嫉妒我没干到的叫你也干不成。你们当领导真要多走访走访,像汪老师这样的好老师若要裁了那真是高峰一大损失。
乡领导工作没做通结果不欢而散。后来又来了两次,不管领导怎么说,汪老师非要政府拿出证据,加上学校同事跟领导都出面为他美言,最后汪老还真的赖住了,这一赖就把自己一生都献给了三尺讲台。
待裁员的事风平浪静之后,才有人告诉汪老,说他们村上有个光棍讲汪老爱赌博,和队里的牛寡妇有通奸之嫌。汪老后来找到那个光棍,问他为什么要胡言乱语、凭空捏造,光棍却噗呲一笑说他就是想汪老回家跟他一起放牛,说汪老赌博那还是他们小时候在一起放牛,几个放牛娃趁牛吃草间隙或坐或躺在草皮地上赌那些捡来的各色各型的小石子,因为汪老总把光棍的好石子赢了去,他一直耿耿于怀。说汪老与牛寡妇通奸那更是荒诞无稽,实际上是光棍输了石子不服气暗骂汪老跟队里那条黑母牛发生了见不得人的事情。听完光棍一阵无稽之谈,汪老气得眼珠子都快爆出来了,非要拉他到乡政府去讲清楚还自己一个清白,光棍当然不肯去,除非那般人到队里来,只要他们下来我一定帮你澄清。汪老甩了一句“好,你给我等着!”,便气呼呼地离开。
二
老汪这一路走来很不容易,一下子要他告别学校和学生退休回家,我估摸着半年以后看能不能走得出来。你没发现这些日子他话突然间少了不少,坐在办公室几乎听不见他的声音。中午餐厅吃饭也跟以往不同,坐在一个拐角位子,有时吃得特别慢像在咀嚼,有时吃得特别快好像有人在跟他抢似的,即便边上有其他老师他也不参与说话,他是在自己冷漠自己,自己跟自己发闷。老黄一边说着一边想起二十几年前发生在老汪身上的那一桩不堪回首的往事。
那一年老汪接手了一个差班,五十六名学生中有一大半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其中有一个男生叫陈海,爸爸除了身体不错论相貌是秃顶,扁担倒下来一个一字都不认识,家里住的土墙房两边山头搭一块披一块,看上去要倒的型。他妈妈半哑,身个矮小走路一拐一跳的,浑身上下脏兮兮的。陈海不知是遗传导致还是家庭环境影响,来到学校课上经常乱动不讲还招惹其他学生,作业不是不交就是迟交,交来了也是看了头疼,写得真跟鬼画狐似的,成了老汪班上的“老大难”。第一年统考结果老汪背了个倒数,其中陈海是数学零蛋,语文三分。汪老在年终会上受到了通报批评,心里很不是滋味。后来好多天他就像现在这样,不说话,自己给自己关禁闭。最后他真的想出了办法,那就是首先解决班上的“老大难”,坚持每天晚上到陈海家帮忙辅导,家庭作业一直督促到全部完成才离开返家。“有付出必有回报”!汪老的无偿上门辅导终于让他看到了希望,在次年统考中班上成绩跃居全乡中游水平,摆脱了倒数第一的“差名声”。
等到了五年级时,汪老横下一条心按照同事的说法叫豁出去了。他在全村设立三个辅导站,将班上一半以上的后进生安排在就近的辅导站里。学生来回的安全由家长接送监护,汪老每晚都要去各站点对学生家庭作业进行辅导对新课进行预习指导。一年中不管刮风下雨还是暴雪雷鸣,他从未因此而退惧。一次,汪老顶着狂风暴雨来到第三站时(也是离汪老家最远的一站),听里面的家长在跟他们的孩子说,今晚下这么大的雨刮这么大的风,你们的汪老师不会来了,他今天要是来了你们要永远记住他,风雨无阻是真正的好老师。汪老一面听他们讲话一面忙着放下裤管和收伞,然后破门而入。当汪老出现在学生和家长眼前时,所有人感动的不约而同站立起来,朝汪老施礼!汪老同时也被大家感动着,连忙招收示意大家一起坐下,而后顾不上歇息片刻就开始了辅导工作。那一晚汪老病了,头昏昏沉沉有发烧厉害,鼻子直流鼻涕还透气不畅。第二天起来家里人叫他请假去看病,他却找了包存药丸带到学校去了。“一份辛劳一份收获。”在全乡小学生毕业统考后,汪老所带的班级排在了榜首位居第一。而与汪老学校相邻的红小只有五名学生考上初中,一些家长当学校领导和老师面就说人家九小汪老师能把一个倒数变为顺数,你们倒好考了个“五子登科”,真了不起哟!
自此,汪老师名声响铛,就连外乡的一些学生也纷纷托人要到九小汪老师班就读,村里人开始培养他入党。那天傍晚,村书记和乡宣传干事来到汪老家,首先向汪老家人汇报汪老在学校的优秀表现,然后希望家里人一如既往的支持与配合,最后希望汪老积极向党组织靠拢,争取为九小乃至全村全乡做出更大的贡献。
第二天,汪老向村里递交了他的入党申请书,在之后的工作中,他给自己立了更高的要求“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一九九三年四月汪老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一九九四年他被任命为九小校长,他身上的担子更重了。
汪老又是一个人在学校塑胶跑道上走了一圈又一圈,黄老很想走近他像往常一样与他说说话,说些开心的,说些退休后的精彩片段。但他又止住了脚步,他相信汪老一定能走出“退”的不舍,就像当年他能走出“游击校长”那种异常艰难。
三
汪老是个做事特别认真的人。他当上校长第二天就搬个长木梯,爬到逐个教室天花板上检查有无安全隐患。结果发现好几个教室出现边衬脱落,靠北的一排中间屋架严重倾斜。他将检查情况如实形成汇报文字亲自送到村、乡教委和乡政府,得到答复是他们将请当地老木匠进行修整,并嘱咐汪老继续观察。可是在他汇报后的第三天,他又接到上课教师及时汇报说教室后墙突然出现鼓裂现象,汪老跑向教室察看如实后立马骑车向上口头汇报。紧接着乡里临时组建一行人到九小实地查看,然后又到县里请相关部门来检查险情程度。当晚县里要求九小立即疏散所有学生,九小实施了“危房封闭”。
这一封就把汪老封成了“游击校长”,汪老带着几百号学生和七八个老师分散到四五处进行教学,除了村部的老油坊其余全是群众住房。在三年的游击教学中,汪老最要感谢的是这几个学生的家长,他们先后腾出自己最好的房间给学生上课。他们是:虞福堂、虞泽广、尤旺喜、刘敬山、余从群、朱文刚,而且都是无偿提供。为了保障孩子的安全,虞福堂花了整整三天用竹夹条和竹片将门口的小水塘围了起来,朱文刚还将自家养的一条灰狗送给了别人。因为有的老人嫌烦怕吵,有的家里上了一学期或者一年就要求汪老换个地方,汪老当然得体谅人家并尽快找新地方安置学生上课。九小附近的群众都知道,那几年汪老总在找学校,总在般课桌凳,校长当得又苦又辣不是滋味,“游击校长”也在那个时间被叫开了。好在汪老终究打赢了游击战,三年之后新建的教学楼坐落在九龙山下,老师和学生再也不用东奔西跑了。
“周末我们叫上汪老上牛山怎么样?”
“你想带他去爬山?”老黄说,“那里山峻坡陡,汪老行吗?”
“我就是想告诉他不服老不行,人到退的时候那就得退。”
“行,那就说定了。我们周末爬牛山去。”
周末下午。老黄他们带着汪老去了牛山。上到山顶看风景。
“你们看太阳落山就跟人退休差不多,它有多不舍呀!”老黄拍了拍汪老说,“你是最有体会的。”
汪老两眼注视着夕阳西下的动态一声没吭。他突然站起来吆喝,你们快看太阳下去了!整个儿都退下去了!
”太阳退了我们也该走了。“老黄说,”这余霞真美!“
从牛山回来以后,汪老仿佛跟夕阳一样,相信他的余霞也一样灿烂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