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犬
1
外公蹲在门口,看着大竹筐里黑虎探出的头,抚着黑虎浓黑的皮毛,叼着烟斗,发出呼呼的声响。
外公对面的男人朝外公递来支烟,他身子朝筐里倾了倾,看清了黑虎的模样。
“这狗要多少钱?”男人问道。
外公抬起头,接下了男人的烟,顺手夹到了耳朵后面。
“不要钱,送的。”外公顿了一下,手还在抚着黑虎后颈的毛,黑虎惬意地把脸贴在外公的手背上,似乎是觉得不过瘾,黑虎玩似的用颊拨弄外公的手。
“就麻烦你一件事,好好养活,好贱是条命。”外公接着说。
路边围了些人,我瞥了一眼,瞧见隔壁二奶奶家的大儿子跑了过来,他是智障,我心里说。
我打心眼里害怕他,我怕他精神不正常,会没来由的过来给我两巴掌。
他往前走了两步,外公抬头看他,又低下头,外公是不怕他的,我竟有点骄傲。他开了口:“我还蛮喜欢这狗的。”说完憨憨地笑了。他说了句人话,我有些吃惊,在我心里,他大抵都是胡言乱语的模样。
没人理他的自言自语。不多时,几个妇女也凑过来,瞧了瞧,絮絮叨叨地说道:“过些天就轮到咱们村打狗了,好像是县里头下来的保安队,不是乡镇里的。”
“那肯定不讲情面啦,但是这一条大狗就换一把石刀,谁想得开嘛。”
“我听说旁边李家村发现藏狗的,还要罚二十块钱呢。”
在场的一片哗然。
“二十块钱?为了一条狗也不值当。”外公对面的男人说道。
“是啊,谁还敢藏狗,说不定还得进去蹲些天。”卖冰棍的两手扶着车把,也陪着说说话。
外公专注地抚摸着黑虎,仿佛这些政策与他无关。
“你是卖狗肉的?”卖冰棍的问。
外公对面的男人憨厚地笑了笑,回道:“不是,我不卖狗肉,我也不住在这里,今天来这里办事,听说这里马上打狗,家里养狗的又那么为难,就寻思买条狗回去。”
“您准备卖多少钱?”卖冰棍的推着自行车又凑到外公身边。
“我不卖钱,我是送。”外公的脸还是朝着黑虎。
卖冰棍的一听,急了,忙说道:“我认识隔壁村的王屠夫,他家收狗肉,现在用药毒死的多,没多少好狗肉,他那里小一点的狗都能卖到十几块钱一条,我看你家这个就能卖到十几块。”
外公转过脸,恶狠狠地盯了卖冰棍的一下,卖冰棍的识相地推着车走远了。
2
“你把你车子蹬过来,把筐子带上。”外公站起身,头对着远方的破三轮扬了扬。
“得嘞。”男人忙慌地推来车子,搭了把手,两人一齐把筐子放了上去。
黑虎喉咙里呜呜地叫,外公又摸了摸它。
“您瞧瞧,这狗爪子,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犬,狗之有悬蹄者也。’这是条犬呐。”
男人虽也探了头瞧了瞧,但是嘴里嘟囔着:“文人那套,我不吃,但是这狗确实不孬。”
那男人要走了,外公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男人点点头,便蹬着三轮上了路。
外公进门就要落泪,我看在眼里,不知道怎么劝他。
“外公,为什么要打狗?”
“狗太多了,野狗更多,现在狂犬病厉害得很,上头要求必须打狗,咱也没办法呐,就是少了黑虎的叫声,我倒是感觉不习惯。”外公坐在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说。
“唔。”我点点头,我倒是听说过这狂犬病的厉害,而且这野狗确实也多,我前些天就差点被一条大黄狗咬了,一想到这,我后背又冒了冷汗。
过了些天,那辆破三轮又停在了外公家门口,车上还放着竹筐。
男人走下来,敲了敲门。
外公见到男人车子上的黑虎,又惊又喜,随即一阵绝望,忙问道:“这狗?”
“这是条哑狗,我不养了。”男人脸上不无愤懑。
“哑狗?怎么可能?”外公顿时护起了犊子。
“我带回去三天了,它连吭都没吭一声,第一天我以为它是不适应,后来才发现,它压根不会叫,本来指望它看看门,结果害得我还得把这赔钱玩意送回来。”
男人留下了黑虎,蹬着三轮离开了,看他蹬脚蹬子的劲儿,看来是气坏了。
男人前脚刚走,黑虎就叫了出来,外公吓得赶紧捂上黑虎的嘴,明天就开始打狗了,这可如何是好。
外婆跑了半个庄子,才借到哑药,外婆冲了药,端到黑虎面前,黑虎闻了闻,把头别到了一边。
外公拍了拍黑虎的头,黑虎嗷呜哀嚎两声,随即喝了个精光。
“我不需要你看家护院,你好好活着就行。”外公撂下句话,便把狗拴在了屋子最里头的杂货间,旁边还堆了一堆干草,把黑虎挡得严严实实。
3
打狗队来了。
空气中的血腥味、嘭嘭的气枪声、大狗小狗的哀嚎声、村民的叫骂声,充斥了整个村庄。
我满脑子都是隔壁二奶奶家的智障儿子,他是喜欢狗的,这我知道,我经常在村头巷尾瞧见他趴下来逗狗的模样,也碰巧他是智障,要是换了旁人也不能和狗玩得那样欢脱。
狗也奇怪,都不咬他,村口的老人都说那玩意一身狗味,狗才不咬他哩。
我怕他跟打狗队打起来,毕竟他是爱狗的。
打狗队没有挨家挨户的搜,只是站到各家各户的大门口看了看。
整个村庄的狗似乎一夜之间都被打死了,夜里静得让人恶心。
黑虎逃过一劫,这是我们全家人所庆幸的,黑虎也更活泼起来了,除了每天喝哑药之外,黑虎还算快乐,毕竟捡回了一条小命。
打狗队到了隔壁村,又是炼狱一般的动静。
我陪着外公坐在门外,听着忽远忽近的枪响。
突然,喘气声伴着枪声愈来愈急,愈来愈近,外公猛地起身,喊道:“黑虎!是黑虎的声音。”
我吓得也赶紧站起来,喊道:“黑虎!黑虎!”
枪声越来越近,我们看到一条黑色的影子正往我们这里窜过来,等我们与它会和的时候,它已经停止了呼吸,家后的小麦被它染成了红色,我心惊胆战,外公待在原地。
“这是你家的狗啊?真挺能耐,我们追了几个庄子才打死。”
两个打狗队的说完,就把黑虎提了起来,小刀一割,把黑虎的皮扯开了,那人把黑虎的肉挤来挤去,钢珠剥剥剥地直往下掉,他们数了数,问我们要五块钱的珠子钱。
“真没见过这么能耐的狗,打了几十枪才打死。”打狗队的还在耀武扬威。
外公回家扛来了铁锹,外婆也跟在后面哭骂,外婆后面还有不少邻居也出来打抱不平。
“咱这都来过一次了,你们怎么又来打狗?”人群渐渐聚在一起,声势浩大。
打狗队一看不对,连珠子钱都没要,就扛枪跑开了。
“这狗死得真惨呐。”邻居二奶奶叹了口气。
“是啊,咱家那条大白狗吃了一斤哑药,还是被那群孙子打死了。”李叔家的媳妇也说。
“俺家也是啊,那药又酸又苦,早知道就不让俺家狗喝那玩意了。”别人也应和着说些怜惜的话。
突然,隔壁二奶奶家的大儿子站了出来,追着打狗队人逃跑的背影,破口大骂:“这什么世道,狗也有错了?你瞧这狗哪里得罪你们了嘛!”
我们都没讲话,只有二奶奶家的儿子还在骂,叫骂声传遍了村庄,村子静得凄厉,眼前却又吵得让人不安。
埋了黑虎的第二天,二奶奶家的大儿子还在村口骂着,有扛着铁锹刚回家的村民,也少不了挨一顿骂——他们手里的家伙从远处看起来像枪。
外公坐在椅子上,听见隐隐约约的骂声,说道:“估计是没有狗和他玩了,这样他也算有了事做,也能让村子里不那么清冷。”
他还是整日站在村口叫骂,每次都是那么几句,我们竟听得出奇的心安。
他仿佛是替那些吃了哑药的狗,叫了出来,喊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