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荔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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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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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集

以家乡为圆心,辐射几公里有几个集市,规模不太大可也不乏热闹丰盈,就是农产品买卖、人吆马嘶状的打早沿革而来的商品集散地,贴近地方风土人情,服务周遭百姓邻里。一大早陆续来人时,摆兵布阵般影影绰绰,悄无声息;到了人多之时,人声鼎沸,蔬果飘香,彩帛起舞,车水马龙,倒是一番地道的绵厚淳朴景象。

如果你把镜头拉近,有一个铁杆业主,赫然印入你的眼帘。黑瘦的脸庞,沟壑纵横,变形的腰身了然无力,像一个寒风中的蝉蜕;枯枝般的双手不时摆弄着面前的“货”,念念有词,如同抚拭自己的孩子。一支土老的杆秤,一个爆皮破旧的老式提包,一辆掉漆不再滑顺的人力三轮,抑或一把沾有泥巴的水果刀,一个脱线的马扎,就是他在尘埃熙攘中叫卖兜售的全部道具。这就是我的父亲,这些集我叫它父亲的集。

记不得确切从哪年起,父亲开始赶集,历经近三十年,为大集体出过大力的他与集结下了不解之缘。我家大约85年参与承包村果园,记得当时除大批苹果批发给客商外,剩余的就要到集市去卖,经手的就有父亲,他还是主力,尽管倔强不油的他也屡遭他人埋怨,但每次赶集,都少不了他,我私下以为父亲当是赶集的材料,凭较低的学历识秤算账,口快心直的讨价还价,倒也多为集体争些收入。其实,大家各有脾气,但都知道父亲直犟,没有私心的。也就从那时起,周围的集就开始成为父亲的集,我家的生活也在一定意义上靠父亲的集来打理,多姿也别有滋味。

很多过往已成云烟,像那渐行渐远的父亲的集,日晒风摇的一道道风景大都尘封,成为我心灵沉淀后的底片。只是近几年,父亲老迈,稀疏的花白的头发,佝偻的脊背,耳朵也背了,说话失去了昔日的洪亮,一派泥土浸染风霜打磨的样子,鲜明的刻出几个字:父亲已苍老了。但他的集没有老,在他吱呀吱呀三轮的伴唱下,依然在各个方位载歌载舞。俯首低吟,那碎片般父亲的集便一幕幕走来,放大,延展,变得清晰可辨,直刺我的双眼。

一大早,天还不亮,夜色还浓,父亲打一手电,让大门咣当一山响,小推车出发,就是去园地上货(过去主要是苹果,近些年为数量不多的蔬菜)的直接标志了。园地离家很远,但父亲坚持当天上货,以保新鲜。早上有露水,父亲回来就是一身泥水,漏趾的黄帮鞋,几近全湿,半挽的裤腿泥花四溅,看起来土貌磕碜,但父亲曾打趣的说:“这是真正的赶集人啊。”村民倒默认他的行头,说这才是自家菜,吃着放心云云。

然后就是准备起程。有时在家简单吃点,母亲亦早起或帮他上货,或给父亲打个蛋汤热身,嘱咐一句“慢点”;但大多时候走的早,在家不吃饭的,到了集上摆好货摊,还没上人时急急吃的,或几根油条,或几个 包子,就着半开的白水(自备的水壶也近乎文物),不会讲究的。抱,铺,调,压,捆,一套完整的装货动作过后,父亲就跨上心爱的三轮车,弓下腰,吃力的蹬车踏板,一晃一摇向集市徐徐进发了。货重的时候,还要母亲帮他推上村西或村东的陡坡,然后再蹬车自行。即使不多的果蔬,也都免不了这个程序,寒来暑往,一步一趋,打破了几多宁静,惊醒了几多燕雀。

路上的父亲满是精彩,也飘荡着风险。过去的土路坎坷不平,父亲的车几近摇摆,像不成熟的杂技一般,溅起的尘土弥漫开来,如同出征的战车;近几年有了柏油路,按说是养车也养人,但父亲已年过古稀,听力减退,有时走在路中央,急得司机直按喇叭,甚至下车粗鲁的呵斥,换来父亲一堆歉意的憨笑,指着自己的耳朵:“不好使了。”听人说,父亲身体生硬僵直,这如他的性情,骑车也就缺少柔韧,外人看起来好吃力,好难受,抑或捏汗一把,说不出韵律美来。但父亲不觉得,径直驱车,下坡如飞花上坡似赶牛,数来也是不少岁月;我也是感动他的执着,感恩他的操持,美不美却在其次,倒是那风险时刻提起,成为一块心病。

随着一声沉闷刺耳的刹车声,一辆破旧三轮没入黑黝黝苍凉的市场,父亲就到最熟悉的一角入席,偌大的集市随即多了一个菜,多了一段杆秤的舞蹈。然后就是摆货。先把一块皱皱巴巴的油纸铺开,按照顺序将货(菜蔬为主)一字摆开,左右高低甚至造型都有讲究,以“货卖一张皮”的理念导航,马虎不得;接着打开马扎,放好水壶,备好杆秤,裹好提包,数好零钱(为了找钱),必要的时候也动用水果刀,比如买家品尝水果时好用,割掉菜蒂等。一切就绪,父亲便坐在马扎上,架起二郎腿,静等“佳音”,或待价而沽。期间也和相邻的集人搭讪海侃,经常挂着笑,过去用的是大嗓门,现在已降低了许多;也不时调整一下货的位置,或细心的拂去根茎上的泥巴,拣去几个枯黄的菜叶,以保卖个好价;有时也眯起眼直愣愣的打个盹或者沉默着,望着远处的一点一点的天......他在想什么,谁也不去在意,只有弥漫开来的杂气绕来绕去......太阳升起来,划过晨雾泻到他身上,像一幅油画,让人看得心慌。不知多少个这样的剪影,在繁华时尚、科技攀高的今天,带着尘埃和凉意,穿过清晨的寂静,定格在这里,抵御了炎寒,战胜了风雨,原始、生动、而又瑰丽。

买卖开始了,像一场战斗的打响。一袋米,几棵菜,半堆果品,都会在挑选、讨价、过秤、收款中进行,像一段完美的旅程,也似一幕动人的话剧。父亲认真,也善良,有时对价钱咬不松口,可是完了也会再给人添上一点,保证足金足两,所以父亲的集倒也有个好口碑。可有时为了价钱也免不了磕磕绊绊,发生点争执,唇枪舌剑,唾沫飞溅,“不卖不卖,又没逼你”、“不要算了,找好的去吧”、“我的不好?­­­——笑话”、“再给你点”等就是他的口头禅,也是争执辩论的美丽辞藻。黑瘦老迈的父亲也许让人觉得小气,固执,可他有自己的原则,他有他的哲学,他有他的温良;几分钱来之不易,父亲的集更充满了泥泞和艰辛,父亲的集,别致而厚重。

父亲的集,漫长的集。有时自己捎带不多的货,可遇上一样的太多,或者赶集的较少,父亲便在寂寞中等待。因为患病的缘故,他早已戒了烟,空闲时间里老觉得他没了打发,歆享不足,孤独有余,但也许他不觉得,只是有意无意的端详着自己的好菜,等待着上帝出现,不也很有诗情画意吗?不得而知,不得而知,只有一个铁的事实:父亲一般回家很晚。太阳西斜,当家门口听到那熟悉的咣当声,狗儿一阵狂吠,母亲说:“来了,卖上了吗?”“剩一点,自己吃。”“买了嫩芹菜,包饺子。”这就是回家的标志,父亲的集便也完成一集的录制,宣告杀青。然后是分享:多则几十元,少则几块钱,无论输赢成败,都会换来父亲的欢喜,攥在手里,数在心里,视同宝贝,容不得别人小瞧。然后是一碟小菜,或者带回一块奢侈品——稀烂的烧肉,放松地自酌一壶酒,有乐趣,也有缓冲解乏之意。有亲戚说,看父亲点钱那知足的样,心情一定不错,不亚于中了大奖呢。是啊,一分钱,是父亲用心力赚来的,温暖干净,散发着芳香,余音绕梁,动人心魄。他坚实淳朴,负重进取,知足自乐,不也是出彩的人生吗?

是啊,父亲的集,人生的集。我不去揪心他丢三落四后的懊恼,不去烦心因丢了东西受到母亲的呵斥而吵架,不去思考那十来八块的值不值,不去想象他怎样一步一步挣扎着去赶路,不去体会那讨价还价中的酸甜苦辣,———就是这个集,这个父亲的集,有汗水,也有苦水;有劳顿,也有欢欣;有平坦,也有泥淖;有收获,也有失落。在这个集的呵护下,我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买房买车,无不沾有它的一丝一缕,一点一滴......它是父亲的集,它见证了父亲的大半人生。风雨无情,岁月如苔,唯有在暗夜中慢慢回味,反复咀嚼,过往的尘沙才会渐渐陨落,生活的脉络就彰显明澈,心灵的港湾才会渐次宁静:亲人明朗可视,至情今生难报,不是无情,是无足力;不是淡薄,是大音希声,大恩无言,无言。

父亲的集,我的生命草原,我的生命温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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