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很平常的上午,好像飘着雨丝,我被一个陌生的传呼传到单位门口的电话亭,原来是堂哥打来的:“你忙吗,大爷住院了,是出血热。还没做详查,不太重,你看看过来?别急啊……”住院?出血热?我下意识地直奔办公楼,心里倏倏地跳,眼圈隐约有些潮。领导说,不要紧,这种病只要不耽搁也好治了,你去吧。我点点头,跑出了院子,灌耳的吵闹声就落在了身后。然而我的心就此被揪紧了。
路上,雨丝粗鲁起来,夹杂着风沙在乱舞。车厢里,人声熙攘,吵成一锅粥。我根本听不出闲人们在胡扯什么,只觉得车速太慢,看司机也有些恍惚。父亲一生奔波苦累,记忆中不曾住院,只记得说话有起高腔的习惯,被别人戏谑为老犟驴。其实人家在打趣之余并无贬义,说直人必犟。是的,在我的心目中,正直才是父亲的鲜明个性,而且没有一点拐弯,没有一个坏心眼。所以,就不曾想到他会住院,仁慈的上帝怎么会让善良的人住院呢,而且是出血热。我曾亲眼见过一个远房大叔同这种病作斗争的情景,呼吸急促,全身挣扎,好像在地狱的门口徘徊。大叔平时说话是小嗓门,可父亲是大嗓门,会怎样呢?真的是出血热吗,我陷入了沉寂,已听不到刷刷的雨声了。心河里很冷,似乎结了冰,一层掏心的薄冰,寒气逼人。
车子终于到站了。仿佛过了几个世纪,我感到一阵虚脱。衣服早已贴在了脊背,腿肚子酸酸的象贫血。一时放松过后是一股悬心的压抑;天真的脆弱夹杂着无言的期待,俨然小孩子被人打了,抹着鼻涕找妈妈。忍着疼,我小跑起来,顾不上胸前的憋闷。是一根长长的管子插在父亲的鼻子上,还是谁在他的跟前充当了打手,大声叫着:“别动,别动,再动麻烦了……”确听过来人说起,此病不敢乱动的,一动就会加重病情,扩散病因子的,甚至会有倒台的危险。天,我打了个冷战。喜欢大叫的父亲能静静地躺着吗?他瘦骨凸起的身体是仰面躺着,还是侧卧如蜷缩的老马?他清醒吗?他能忍受病魔的重创吗?他的眼里是落寞的风寒,还是枯黄的煎熬?是幽怨还是默默的承受?我的脑子沸腾了,又是一阵极凉极热搅拌后的肾亏之感。
此时,感觉周围反而很静,象战后的废墟飘着几个垃圾袋,耳朵里却是杂七杂八的喧闹。我——一个老实巴交的父亲第一次下榻医院病床,在等待的姗姗来迟的唯一的亲生儿子。此时,小雨还没有停,雨水溅进眼里如同钢花落到脚面上,生疼的很。
(二)
这是一所普通的乡镇医院,据说治疗出血热是拿手戏。我一阵欣慰。但当那个淡红的“十”字飘来的时候,我却分明觉得我很累,可父亲更累,我知道。我赶了一趟急车,父亲却用脚板辗了大半辈子的土路和山路。此时,他怎么样了,盗汗吗,高烧吗,还是不能忍受那份疼痛?迈向楼梯的一刹那,我的鼻子倏忽酸了起来,眼睛涩涩的,一股紫点的气味包围了我的呼吸。
“是你?老同学!”多年不见,容的面貌还没有大改,她竟然是本院的护士。我赶紧说明来意,怯怯的声音让她好笑。“别那么紧张,是我接的。大爷不很重,来的还算及时。”我赶紧说好话,递上一堆笑。心里疏松了一些,可鼻子还是酸的,好像小时候玩够了回家,听说母亲有事去了舅舅家,瞅着锅盖发呆,心生百味。
在容的引领下,我急急的走进父亲的病房。我的心在旋转,手似乎有些抖,雨水的凉意似乎还在。“进去呀,愣着干嘛。”容倒没有负担,径直催促我。我理解,医生不能婆婆妈妈、畏手畏脚的,他们面对的病人多了,对有些事已不再敏感。但我还是希望她温和些。
一根高吊的输液胶管,蜿蜒流入父亲的手臂的血管:父亲干瘦如柴的手背,青筋凸显,黑灰色,和着横七竖八白色的胶布,生生涩涩的感觉。雪白的被子裹着他的身体,显出干干瘪瘪瘪的样子,父亲仰视滴答声,静静地似睡非睡,倒看不出痛苦状,只是感到他疲惫绕身,已全然不见高腔“愤青”的他。一股病房的味道飞来,我才回过神,本能的叫了声“爷”,低低的,怯怯的,倒也热热的。我确信他没有听到,但立马睁开了眼,微微一动:“来了。”我的心顿时又一阵紧:“不要紧吧。”眼睛一眨,涩水就苦苦地流向了心底。和陪床的四叔打了招呼,就下意识的靠近他跟前,掖了下被角,抚弄了一下盐水瓶:“感觉怎样。”父亲声音很低:“不疼。”“那就好。”我转过身,不自然地打量起屋内的东西来。此时,我不知他在想什么,看到我后感到惊喜还是埋怨?真的不痛还是像平时苦难面前一样自己挺着?面对以前所谓的重症疾病是担心还是坦然?在这里,是不再顾得繁重的农活还是牵心挂肚?不得而知,但我分明感到他因为我的到来而焕发了精神,他一生奔波劳苦,此时才得以暂停,想着,心里一阵凉一阵热,又不自觉的盯向了钟表一样的点滴声......
(三)
可我还是提吊着担心。早听人说,也见过远房大叔的现场,这种病有一个疼痛环节,很疼很痛,让人无法忍受,早晚有,熬过去也就化险为夷云云。父亲呢,我操劳大半生的父亲,能忍得住受得了吗?上苍能不能看在他正直劳苦的份上,让他减轻疼痛或者免于一痛呢?我在心里双手合十,默默祈祷。想起他走过的路,出大力修水库,挖海河、修桥,推石头走长途;作为家中老大辍学早,出工重,省吃俭用,养家糊口,几近受尽人间能有之苦,这种心情就愈加强烈,像狡兔捶胸,突突不止。所以这一夜注定是最难熬也是最紧心的一夜。
拔了吊瓶,父亲遵医嘱少动不吃,便木木的躺着等天黑,等天亮。我让四叔回去歇会,自己看着他,一种本能的责任和自觉,不敢半点马虎,唯恐出状况,也怕那个环节不时出现,神经绷紧了,四肢似乎僵持,口干舌燥般不敢大声言语,只是看着,看着。也试着和他说话,可真怕累着他,也忧惧着那个环节,所以还是沉默了时间。一分,一秒,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天早已漆黑,屋子里也关了灯,我和父亲就一起进入了浓浓的夜色里,如同毕业后首次亲历久违的相偎相守,很压抑,也很温暖;很窘迫也很舒展,毕竟我们是爷俩,是骨肉水血。听着他熟悉的呼吸声,努力回忆他消瘦的憔悴的脸庞,竟幻化成一朵云彩,一支清歌,一曲似真似幻的梦谣。
恍惚间,我听到了声音。忽的睁开眼,激灵爬起来:“怎么了!”“没事......”父亲在试着翻动身子。我赶紧去制止,生怕一动惹来麻烦。他便停了,像个听话的孩子。看看表,已是凌晨了,我不敢怠慢,揉揉眼,又竖起耳朵,定定的听起屋里的异响,我的心还在紧处,嗓子眼好干燥,好难受......但天还是亮了,我竟没有听到父亲的呻吟,那个可怕的环节还没有来,我心中一阵抖动,不知是庆幸还是感激,是释怀还是慨叹。我问他睡得怎样,他说好,可是后来我听母亲说,父亲对我这一夜值班印象很深,他不止一次说:小什么(乳名)一夜没眨眼,没眨眼......我鼻子就又酸了,他竟是没有睡着啊,不知是疼痛还是兴奋,不知是想着我还是想着那遥远的往事。
也许苦心人天不负,一直到痊愈,那个所谓的环节都没有出现,父亲就康复了。后来听同学说,各人的症状不一样,哪有绝对的事。我不想听科学的解释,我只相信,父亲是好人,好人就有好报,上苍见父亲受过很多苦,这次就豁免了。
(四)
说来让人不齿,一向健康的我还是病倒了,在父亲病房的隔壁也挂起了点滴。可能是受了凉,兼之因疲劳而减弱了抵抗力,病毒就乘虚而入了;但也可能是巧合。记得蓉打趣的说:“陪点床还要要工钱啊。”我只有回之一苦笑:“呵呵,无语了。”挂针的时候,在本院技术最好的她竟没有一次成功,我只好享受了第二次免费的待遇。她自嘲说:“老同学面前好紧张啊。”我忙打圆:“不是吧,照顾我吧,一针交费得两针,你这买一赠一啊。”过了不久,就烧退复原了,我又是一阵感慨。不要说感冒,只要父亲没事,父亲仍然是我的父亲,再大的疾痛又算什么,包括酸楚、委屈、挫折、惨败,都是毛雨飘云,哂之而已。虽言谈无意,但心生百味:父母无私养育,子女承恩有加;父母不求回报,子女欲求不止;子女盈满父母深恩如海,父母不欠子女一分一毫。纵使倾己所有再乘几倍,用生命做代价,今生如何能偿还的清,怎么还,确实是一道世界级难题。生活有时也耐人寻味。对熟悉之人有时显得紧张无措,在陌生人面前却是自在悠然;对最亲之人有时问候关切最少,而对有些势利小人却不得不问寒嘘暖。当无意想起有的老人生病时给轮流看护的子女(主要是儿媳)发补助,以调动其积极性;有的子女为父母办事花钱,回家让老人报销......我的心又是一阵缩水。也许有些等价交换的背后是让人生寒作呕的东西,不提也罢。
(五)
父亲前后住院近一周。我除了担心、劳累、祈祷,还有刻骨铭心的感动。我去的第二天一早,天还不太亮,母亲就走来了。母亲的脚虽不是裹脚,但很小,走路就吃力,我始终担心她时不时会摔倒,但就是这双脚,走过了多少坎坷的路,焦灼的路,我想象不出,只是感受得到。母亲没上过学,从小跟着外婆逃荒要饭,衣不蔽体;为了家庭,早早的担起了农活。嫁到我家,又是老大,听说不会的家务活必须早学会,不能干的力气活也要咬牙顶着。后来,我记得也见过,她担水洗衣,爬山种地,熬夜出工,林林总总,也是吃尽了艰苦。这次,她来回走着,丈量着家与医院的距离,也倾注着给予父亲的真情。我看到她大包小包的放下,径直走向父亲,问这问那;虽家常言语,但似水流芳,温和着我的心脏,激荡着我的心情。转而看到我,又是一阵嘘寒问暖,问我有空吗,累吗,别担心什么的,现在我已记不得原话,只是那一阵阵暖流袭击着我的心,那一朵朵爱之花总也挥之不去,历久弥新。
母亲很累,我知道。可心里有父亲,也就显出别样的精神,有时夜里也是不曾合眼,做着最朴素的事,流淌着最古老的情。父亲呢,一改过去的模样,俨然成了慈眉善目的孩子,慢声细语,总是挤出笑意,憨憨的,讪讪的。记得最后两天,我和姐陪护。夜里他自己起来,竟哼起歌来,虽不悠扬,可发自肺腑,快意汤汤,让人好不动容。姐笑着示意我,我也笑了,是疲倦后的笑,乌云过后的霞,生命勃发的感动,至爱升华后的绽放的花。
住院期间,我急着赶来,只带了钱,没准备好别的。就在医院伙房挑选用餐了。后电话告诉姐,她问带什么,我说煮条鱼吧,让父亲喝点鲜汤。后妻子和孩子来时熬了鸡汤。父亲虽然喝了不多也吃了不多,却十分满足,后逢人便讲,孩子们都来了,小外甥来了,小孙女懂事了,吃了鸡也吃了鱼,如同山珍海味。也许这就是父亲,这就是易知足无它求的父亲,一点温暖在他那儿就是太阳。
(六)
父亲终于出院了。我们都很高兴。医生说,像这个岁数好的算快的,康复的也不错,以后还要多加注意,我使劲点着头,很尊重的听着,记着。然后搭车回家,兴高采烈,浩浩荡荡,自如说道,班师一般。我不去想环节的繁与简,也不去计较药价的高与低,不去理论医生护士的态度如何,不去在意自己和家人的早晚劳顿,父亲好了,可以出院了,就有心情,就是极欢喜的一件事,就是我泊船的港湾,就是我清澈的生命线。因为,可敬的父亲让我惦念,至善的家人使我幸福,温暖的家庭让人饱满一生,一生感动。在岁月的长河里,有多少晶莹的浪花值得留恋;在生命的流程中,有多少美丽和温馨值得珍守,也许很多,也许很少,但不变的是无价亲情,永恒的是至尚真爱!
谨此献给我的父母及同辈人,我的家人及有共同经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