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荔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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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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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与断想

                                                  (一)

四年前,父亲走了。那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心痛,锥心之痛飘摇在老屋的上空,是一抹心白,是满眼绝望。初春的风沙,阴沉的流云,如血泡磨碎后凝结的苦涩,孤独在几个与父亲殇别的日子。

 父亲安详的躺在自己的家里,感觉在沉睡,我似乎听到那熟悉的细碎的呼噜声和偶尔断续的干咳声。但他的身下是暄软的干草,脸上是一张黄纸。经过了苦苦的挽留,剜心的刺痛,父亲心意已绝,不再接我的喊话,我也就在亲人的提醒和呵斥下,最终接受了一个冰冷的事实。短暂的窒息后,原本撕心裂肺的闹腾归于安静,安静如流淌的瀑布,无声的笼罩安然的父亲,激荡在这个呵护父亲也被父亲呵护几十年的屋子里。

 之后,温和的阳光洒落,我听不到来往进出的人在说什么,也看不到他们在忙活什么,就在明知有限的时光里,陪父亲晒晒太阳,盯着那张纸,感受他的脸,他的体温,他的肝肠。上香,烧纸,念叨,瞅着那盏长明灯,空空的心河里,翻涌起记忆的涟漪,模糊而清晰,一圈圈滑过,感觉父亲能看到,也能听到。

 依稀听到柳叶泛青的声响,桃花开,杏花落,本是一个踏青赏花的季节,一个田间地头农人出没的季节,一个属于父亲点评物候的季节,此刻,父亲却突然接到上天调函,决别苦难的人间,去天国逍遥。我不知是苦痛,还是释怀,苦痛在失血的情殇,释怀在上天不可违逆的眷顾。风儿悠悠起,天空的鸟飞过,都说,人间很累很苦,病痛如风月,分秒有烦忧。心善如佛的父亲,被病痛折磨,上天于是不忍,就特批了通往幸福天堂的票单。

 在被送入熔炉的那一刻,我是这么想的,我期待它的灵验。在那个阴森刺眼的民政印章盖下后,我就被逼进了这唯一能说服自己的想法里,感到温馨而快意。什么都模糊了,我只清楚记得父亲是个明白人,一定理解并接受我的快意,我的大不敬,我干枯的双眼,我不够柔软的心肠。

 按照习俗,我们用最庄严最完整的仪式陪伴、准备、送别父亲。看着父亲的骨灰盒,那个永久的新家,麸子(福气)洋溢屋顶,遗像慈善安然,周围香雾弥漫,和着时断时续的哀伤,我觉得时间很长,在心里和父亲说了很多很多,也觉得很短,再过一个夜晚,一个夜晚后,父亲就要启程,我们经过护送,就会出现另一个黑暗的时刻。但我想,黑暗是心灯的礼服,我会看到那束最暖的天光。父亲入土安家,将是又一个清明的晴天。

 送汤送饭发盘缠,我挪走在家乡的小路,父亲走了一辈子的小路,熟悉又陌生。我在既是形式又是仪式的环节走过,但总感觉是送父亲出门,因担心他的年纪,担心他的耳背,担心他小学一两年的学历,就一遍遍嘱咐,远远看着,默默祈福,很生硬的要求,很无聊的重复,像一个不成熟的孩子,像一个患得患失情愁百结的流浪儿。父亲曾说,这个时候,眼泪是流给活人看的,我当时似懂非懂,今天懂了,就是如此。因为再悲恸的眼泪,再悲催的不舍,父亲已不再回应,就应视为他一路好走,平安如意。既然是到天国享福,何不换一种心绪,不要破坏他的好心情,不要让不回头的父亲因此牵挂。他驾鹤到新的家园,拥有新的田园,当混搭最彻底的安心和清净。阴阳相隔,血脉黏连,当相安守望,祈福护佑,牵绊当化为风物,同日月,共天宇。

记得那匹白色快马,那个叫顺手的马僮,那张如同上方宝剑的马票,在老家村南所谓土地庙子的高坡上,在杂草层生的土地上,一一备齐,护送父亲一路西行,金银珠宝,应有尽有,大路畅通,无人敢阻。严肃的语气,隆重的仪式,我只说,父亲,西南路上虽有风沙,有亲人祈福,有上天祥瑞,有无敌马票,不要怕。

天气很好,细碎的风吟咏,飘荡在老家的每一个角落,飘飞的白花和游云相和,堆积起阵阵暖意。我听到庄前的小河,在缓缓流淌,倾诉着老家温暖的故事。我听到庄里若隐若现的鸡鸣和犬吠,看到乱哄哄脏兮兮的牛羊在庄里很自然的走过,与父亲曾被人挑剔也温暖过别人的高腔孤影相连,每每回响摇曳在老家的房前屋后。父亲时常数落的路上的粪便,抑或大小不一的鸟窝,此时也在送别亲人的哭声里在我呕出的不一样的血泊里沉默。

 我在别人的指挥下送别父亲,亲见他走进自己的新家,我在一时间,在别人的哭声里,却突然冷静下来,我下意识的给父亲磕头,磕破了血,不觉得疼,不觉得委屈,不觉得异样,只是感觉让父亲平安到达,我心就安然,我心就有了着落,就有了支点。父亲啊,您瞑目,安息,走好。不孝儿泣血叩送,想有涯,念有期。

 夜里。我在苦涩里听到,滴答的雨水由慢变快,继而是淅沥的春雨飘洒。雨打新坟,牛马成群。父亲有福,亲人有福,都在感怀和念想里。当一切趋于平静,清风徐来,明月当空,我会听到父亲舒心的笑容。

                                             (二)

怀旧和清醒总是相绕,清醒着本不该太过怀旧,怀旧有时感觉是一种清醒。父亲走了,和爷奶、姥姥、亲人、邻人、乡人一样,身安黄土,灵入天国,魂归故里,是不争也不可逆的事实。生老病死本是一个规律,无需耿耿于怀,但每每看到草木荣枯听到鸡鸣犬吠,再遥远的碎片也会走来,再封底的烙印也会浮出。

 记忆中,爷奶明理修为,和善勤苦,在村里一身威望,但总萦绕的擦不去的是步履蹒跚,老态年高。当是,一个个孩子的健康长大,一个个小家的启航,几十口人的吃穿用度,那流的汗水,耗的气量,操的心力,可想而知。年年岁岁,日月轮回,爷奶没有吃多少人间美味,没能尽享天伦,就弯了腰,白了头,就老了,就走了。忘不了,孩子们过年想着盼着,从爷爷那儿分几个红红的爆竹,忘不了肚皮被他抓起稍稍一拧,说“这个瓜响那个瓜不响”,忘不了他亲自做的蒜泥拌黄瓜,因加了一味麻汁的调料被我“说好吃”而乐开怀,忘不了临终正编的条筐是那样的精致,忘不了他在集体菜园为嘴馋的孩子们“照顾”的几块甜瓜种,忘不了他和本家大爷合伙开店炉出的火烧诱人的香味,忘不了他在村里徜徉,提着三叔给买的红色小收音机,那可是时代的新货,村里唯一的“洋玩意”,孩子们要玩他都舍不得,村人更是远远瞅着,见了景似的久不离去,也曾见他因听说四叔所在的部队有开往前线的消息时愁眉不展的样子,尽管他在村里是开明人士……忘不了,老家老屋前奶奶经常坐的那尊光溜溜的石头座,忘不了她经常吃的剩饭菜,咸鱼碗,蒸菜馍,还有用过多年的老水瓢,忘不了我刚出门,就远远看到奶奶驼背前行的影子向我移动,是一张多年失修的弓,布满风尘,弯的很低很低,移的很慢很慢,但我能她感受那不老的温度,那是她拉扯一家老小哺育儿孙的见证啊,是被苦难的岁月榨尽心血的标本啊,眼睛芳华不再,满头霜花堆积,不忍直视但又让我心生割不断的依赖,一种小孩子固有的天然的爱恋,忘不了我高考失利,她很温和但又坚决的和我说“不要愁,什么饭都能吃”,忘不了我毕业那年,在她病床前,她忍着疼痛,让我宽心,让我好好的,可那次走了竟是永别,还没吃到我的一点孝敬一点心意的永别,竟不曾想到她会离去,竟不曾在那一刻好好和她说个话……世事沧桑,人事汤汤,多年过去,忘不了,怎能忘,在某个节点,触碰某个物件,就会复活,就会历历在目,如家乡那条小河,那河中的小鱼,那盘石碾,那个上崖,那个东胡同,西胡同,家西,前盖子,东北夹(角)子,台后、河东、双门李,仙子沟、大旺、八亩地,筋持沟、姑山、腊荒地、大仓后、金平底,小布子、后沟、南泉子、蛤蟆头……每一个名字每一个脚印,都闪烁原始的爱恋,都见证爷奶们生命的浪花,都是金黄的热土,都是醇香的饭粒。想来有温馨有感慨,有宽慰有伤感,更有遗憾和愧疚。风刮过,心纹缕缕,望长天,情不自已。

 现在看到一些走路不稳的老人、病人,就会想起可亲的姥姥,那个在我心目中蜷着手臂、拖着腿脚、言语不清却一直爱恋子女为其护佑的姥姥,那个老人,那个一生布满风雨的老人。在那个灰色的年代,她曾经拉扯儿女吃糠咽菜,度日如年,也曾为了生存和年幼的母亲拖着棍子去沿村要饭,经受狗咬的风险,好日子到来的时候,跟舅舅住在城里,记得父亲曾用独轮车接她到我家,那是近一百里的路程啊,父亲推着她就打盹了,竟被摔下车来,成为那个时代家人嘴里持续很久的充满酸涩的话题。姥姥得病很早,舅舅倾力求医,母亲也尽力照顾,但记忆多是她不能自理却一直想为家人干点什么为家人布施爱意的点滴刻痕。在我家,坐在灶前,为了为忙碌的父母减点负担,就烧水,就热饭,可她用一只胳膊生火,还用那个胳膊填草,再用那只胳膊拉风箱(我那叫风现),那是一种刻骨的记忆,也是一种愧悔的刺痛。也许是少不谙事,我竟记不起是否去帮过她,是否帮她时她不用我,只是,只是,那一只胳膊倒来倒去的姿势,一直如一片沉沉的乌云嵌在我心底,如一抹催泪的晚霞定格在我的记忆深处。也许,老人是福,我曾沐浴那份虽然看似沉重但总也逃不掉的那不易不忍但也温暖如阳的幸福。记得回到家,走进那间屋子,姥姥总是从席底或被底吃力翻出几块糖,亦或那时并不多见的点心,当是舅舅或亲戚来看她,她留藏下来的,时间不知多久,但总是为我留着,也极力表达卫生不脏的意思,也许有时对小孩子而言嘴虽馋却嫌弃,想来真是五味杂陈,心里酸溜溜的。假如有来世,我不会拒绝她的每一分心意,不会再现小孩子不懂事不珍惜的幼稚和荒唐。是啊,他连叫我的乳名,发音不清却柔软的很;她见不得父亲朝母亲或儿女动粗,拿着拐棍怒冲丹田;她住在姨妈家生活拮据,但并没有丝毫抱怨,他感受的是亲生儿女的相依相偎;舅舅接她回城的那一刻,我更感受到她的苍老她的风烛摇落,不久,我就听到了她谢世的音讯。她走了,我的姥姥,那个爱我疼我为我藏好吃的老人走了,我的记忆随即模糊而断裂,变得支离破碎,挂在安静的夜空,沉入心灵的泊湾,散落在每一个日子,每一年花开花落,阴雨晴明。

老邻居,按辈分我该叫他五叔,记得多年的脑血管疾病,勉强自理多年,也许生命在,人还在,但生活质量低,生存艰难,所谓赖活着。但曾经那些朝夕相处的日子,我还清晰记得。一墙之隔,听到他因教训孩子的叫骂声,听到他高了兴哼唱的歌词,我送去几个枣,他送来一碗粥,虽有磕碰,但日久生情,几十年的邻里情如老酒飘香,如淡淡花落,多有滋味萦怀。可毕竟油尽灯枯,还是走了,比父亲晚一年。人情悠悠,殊途同归,这样的人和事不少,很多,或者说全部。据说村里当年一个月老少爷们就先后走了五个,是五个。

 如今,二叔又走了,去与他的爹娘、大哥见面,在一起,与乡人邻人亲戚在一起,又一个新家,又一个新的家族,牛马田园,富庶天堂。父亲是他的大哥,他是父亲的二弟,曾经骨血黏连,独具情份,都是爷奶的心头肉,如今去天国陪伴,在一个吉祥如意的地方,共享日月菁华。

但作为我,一个不孝子孙,还是清醒着,苦涩着人间的苦涩。人可以糊涂,可以淡化思念,但不争气的思绪如野草漫漫,总是与日子相连,与节气相随。难忘父亲最后一个生日,那惨白的脸色,那欲哭无泪的眼神,那随众而起的拍掌,那知道大限不远的无助凄苦……如针扎在我心怀,刻入我骨髓,折磨我的余生。

 那最后的分给孙女的压岁钱,最后让孙女给戴上助听器,在医院最后饿得夺稀饭想喝,最后的勉强被背进自己的故乡自己的家,被扶爬上自己的炕,最后的呵斥母亲不要哭,最后的嘱咐我们和睦,最后摇头示意不再嘱咐啥,最后的主动要吃一片止疼药,最后对儿子最后的微弱的应答……

 等不到一句嘱咐我们善待母亲的话,没有留一句让母亲好好的活着的话,没有聊点过往重温哪怕点滴的过往,没有一句抱怨没有一点烦躁,没有一句暗示诸如遗憾的话,坚忍着,平静着,直至合上双眼,那双失去光泽但依然慈善的双眼,尽管他的力气已经很有限很有限了……父亲走了,就这样走了,从容宁静,无欲无求,但撕扯着亲人们的心,苦涩着如水的日子,疼痛着儿女的疼痛。每一个节日来临,每一个节气经过,我总觉得父亲还在,会从哪儿走来。

记得父亲在家总是去买或者被买馒头,甜酒,啤酒,火柴,香烟,甚或母亲用的线球、洗衣粉等,乐此不疲,就像每天来回田园好几趟,似乎不知疲倦,惹得村人都赞勤快,也有戏谑和微词。也许有人说他那时身体好,不懂疲倦,但我觉得当是爱恋不止,呵护不停吧,为家,为儿女。早上听到帮子声,割块豆腐;遇到卖油条的买斤油条。主动,舒心,朴素。赶集回家,或买芹菜,或割猪肉,或买甜瓜,很乐呵,很满足……记得父亲总是很生动很准确的描述蔬菜的生长情况,如菠菜、韭菜、茼蒿、香菜等:有这么高了,呵呵。用拇指食指比划,大约几厘米的样子,表情很丰富,伴随“呵呵”笑声,很开心很骄傲的样子。我的记忆很深,现在想来,我心里很苦很空。

 父亲生前也曾种过粘玉米,百般呵护,以求赶早卖个好价……记得用三轮吱呀吱呀带回家,沾满露水和汗水。我也想象得出父亲亲手掰玉米的情景,像极了挑选自己的心爱,一定有自言自语的细节。

然后到家卸下,整理摆弄下锅,由母亲烟熏火燎的烧锅煮熟,在掌握火候的时候也是很费神费力吧,总之,到出锅打包,到集市兜售,叫卖,讨价还价……卖多少,什么价,卖不了剩下,有得有失,有酸有甜,也不是一个小工程,不一定很累,可是头绪多,操心啊……

忽又看到那一幕幕:挖海河、修大坝、推粪车、打姜井、开荒地、包果园、种大姜,烈日下收割、风雨里赶集,合伙做豆腐,年前贩菜兜卖,年后合计春耕,不顾劳累为城里的儿女和亲戚送这送那……父亲啊,风霜炎凉,您一直奔波忙碌,为家,为儿女……忘不了的记忆,忘不了的父爱,忘不了的温情。甜蜜渗透苦涩,随风流淌,成为我永远的思念,永远的痛。

如今,只有那副遗像,那棵塔松,那座孤坟……在风中自语,在岁月里流淌。

 但当风刮树叶声灌满我的耳鼓,当天上的星星在闪,我分明知道,父亲在天堂很好,很自由,很逍遥。是的,与亲人邻人乡人亲戚会合,在一起,开怀、幸福不寂寞。

是的,美好的回忆很多,是不灭的温暖的光芒,亦如串串珠贝,叮咚作响,但回忆在思念里浸泡,又复活多少不舍和追悔。当又一个日子来到,就让每一寸视听作为念想的汁液,滋润怀念的土壤,慰藉永不干枯的血脉情缘,让风月传递福报,告慰老父亲,都好好的,别牵挂。

                                                       (三)

葬礼送终,那是一个繁琐的仪式,庄严,沉重,肃穆,哀伤。按照老家习俗,由村治丧办牵头打理,一个主管,一个总管,还有几个工作人员。然后在其统一安排调度下,大致分两线:一是亲人事丧,亲戚吊唁,二是族人(老家常见家族式)参与事务,招待客人。现虽有改革,但当年父亲的葬礼还是传统,大致如此,步骤与环节多,礼仪中规中矩。

 我是在这样的传统仪式中送走父亲的。报丧,制作孝衫,写讣告(照碑),指路,接车,火化,回家,守灵,长明灯,上香,烧纸,发钱粮,接客,哭路,送汤送饭祭土地神,发盘缠宣马票,陪灵陪吃饭,选寝址,破土,筑寝,烧炕,净面,拖褔,起灵,扶老摔老盆(岁岁平安),路祭,谢客,叩送,扫褔,抱回褔饽饽,种葱粮,救火,哭祭入土,圆三,洗手洗脸抢褔,以及后来的三七,五七,百日,一年祭,三年祭......

大致如此,具体细节有的也许清楚入骨,但更多的是模糊不清,当是,在那个失去至亲的日子里,我只是被安排挂起的一抹白布,我看不清别人的表情,我听不到哭声的内容,我在黑暗里活动,我在仪式环节里履职。

 那是一段由悲伤和文化组成的日子。我不准确但大致的理出那些礼仪,是因为,父亲走了,我坚持以为,他是接到旨意要去远游,我不能太过伤感,太伤感就会让他不安心,我只想他安心的离去,在亲人的温暖目光和祈福中远去,没有尘事的纷扰。模糊了那些本该严谨执行的套路环节是因为,父亲走了,我真的没有准备,那是在一个很突然的时刻,在春暖花开日子清明的时刻,没有留下多少让我珍藏的话走的,我就懵了,我就虚脱了,我就贫血了,突然就模糊了意识,磨砂了双眼。

 大自然依然恬淡逍遥。桃花还在肆意的开放,杏花揺落如雨,村东的小泉子缓缓流淌,虽然已不是过去的模样。村西的大桥换了新颜,父亲健在时曾经在上面信步穿过。附近是漫漫荒山,鸟窝在枝桠间静默。我听到一些动听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杂七杂八的,都是老家的熟悉的声响,曾经都随父亲的身影起伏。

 我忽然心生一种感动。感动父亲数十载在这里长大生存,坚定生活,虽有艰难,不都过去了吗。感动厚重的乡土滋养了父亲,如今又敞开心怀把他接纳,为他筑起一个饱含泥香的背山面水的清静无尘的新家园。感动曾经为了养家糊口辗转各地奔劳的父亲,更多的日子在家乡的怀抱里耕耘收获,与家人相守,与乡人闲聊,与酒茶同乐,几多舒心,几多满足。如今叶落归根,情落故土,心安老屋。我,我的老母亲,我的姐姐,我的叔叔,我的婶婶,我的堂哥堂弟,陪他最后一段时光,看着他安然睡去,这不也值得家人感动,不也是他一生厚积良善的造化吗。

 但在嚼咽的苦涩里,在老家的春天里,在老屋的阴凉里,我依稀听到一些杂音。什么仪式不太规整了,哪个环节不按时了,谁谁谁做什么忘记了,甚或啥啥啥遗漏了……现在想来,当时的我真的听不清楚,听不明白,也就随风而去,我只清楚认定一个事实和最完整礼仪,那就是很顺意的送走了父亲,父亲安然入土,就是最大的圆满。其它的,有什么关系吗?形式必须有真实的内容,没有内容的形式是虚无而冰冷的,单纯的礼仪也许赋予了人的良好愿望,但有些暗含私利的成分就没有多大价值,不管文化还是信仰,或者迷信。比如,有时哭声不代表伤痛,只展现形式;有时违反祖训,忽视细节,也不会影响那份念想,不会破坏什么风水,良知健在,即为安好。

 如今,父亲走了四年,生活早已恢复了正常。我始终觉得,父亲的葬礼没有遗憾。父亲走了,是我唯一的悲痛,那些被安排的习俗和礼仪与之相比,无论怎样,不都是一种形式,一种告慰,一种送别,一种传统吗?心里有真,情有落点,一切习俗就是习俗而已,经过了就没有瑕疵。所以,那些个别所谓不和谐的环节,所谓遗憾,就淡忘了吧,在我,本该释怀,不再纠结。

                                                   (四)

初夏的一个日子,小满的第二天,暖风游走,麦粒鼓起,远处是一片金黄和草绿。树叶在阳光里油亮,家乡的樱桃季还没收官,村西自发聚合的市场还热闹着,朴实的村民待价而沽,过往的行人挑肥拣瘦,樱桃红,草木青,散发泥土芳香,点缀着老家古老的情韵。

 我就是在这个背景下接到二叔过世的电话的。到达老家的时候,二叔的老屋门檐挂起的白布,似乎与季节的颜色很不搭,直刺我的眼。我第一感觉是,这本是他沐浴阳光的季节,亲近花香品尝樱甜的日子,马上要听到麦浪的涛声了,却不能等,不再留恋,没等我来看一眼,说句话,唠点家常,就走了,心里是难受的,但想起父亲离去的时日,却不能再次糊涂,二叔真的走了,不舍却无能为力,就磕了响头,流下清泪,很清醒的走进葬礼的仪式里。

 说清醒,似乎显得冷漠。不是的,有过了至亲的离殇,人就长大了一截,不论你年龄大小。对于二叔,我更再不能指责上天,他患病多年,饱受煎熬,这个决定让他摆脱疾病之痛,让他到天堂享福,我该再一次清醒并接受上帝的决定,理解并接受二叔的卓绝别离。我开始清醒,我参加的就是仪式,要完整的仪式,对我,再苦涩的肝肠已失去底气。这与我淡化父亲的仪式,似乎是有相通的道理,时间,让人苦涩感怀,也让人理性释怀。

 即便如此,在清晰的套路里,眼泪还是簌簌流下,点滴过往,穿过人间烟火,跳跃在灵堂周围,与二叔低语,拉近了与季节的距离,不再生冷。

才几天啊,我去看他,给他带去一块芝畔烧肉和两个驴肉火烧,打趣说,烟酒你不缺,弄点特产你尝尝。他坐在正房,喘着粗气,很激动,但还是勉强朝我笑笑:这不成无用了,老了老了还是给人添麻烦,你这孩子,又花钱。我就做些工作,说些温暖但也违心的话,为了提振他生命的信心。才几天啊,他给我电话,感觉声音宏亮,说让二婶给我准备谷秸盖囤,我那时当感恩他还有力气的身体,幸福于一个古稀老人对侄子的关心和支持。不久前,他的生日,本来在疫情期间,他提议说不举行了,但我们知道他的矛盾的心情,就在疫情稍稍解封之时,还是坚持举办,当一大家子儿女亲朋到来,充满屋子,我知道躺在炕上的二叔的欣喜、伤感和无奈。哪怕他坐起来,一会儿,都是他最大的奢望啊,遗憾伤人的是,他没有,他的气力已尽,只在别人的祝福声里,在对生活的无比留恋对生命的无比渴望中沉默着,期待着。那时,我很难受,真的很难受。疼我爱我的二叔,曾经心宽健谈与人交好的二叔,不能坐起来,接受别人的祝福,真的很难受。

 记忆中,大包干前,二叔有一大段队里赶马车的经历,那似乎是一个年轻的时段。马鞭一响,或拉粮草,或拉集体生产资料,或拉生活用品,或顺便捎人,干脆利索,当有几分威风。有时看到远远驶来,翻上跳下,不像庄户人,倒像电影里的有身份的角色,羡慕之情自是有的。也因这个差事,记忆中的二叔家底厚实,吃穿用度和我家比,有高大上的感觉。所以,逢年过节,有时得到二叔的照顾,一条鱼,半斤肉,或者一包鸡蛋,亦或几块钱,除了美味加身,也懂得那份无可替代的亲情。也真真忘不了二叔时不时为爷爷割点稀烂的烧肉,切碎了用包装纸裹起,肉香沁出来,当是那个年代顶级的下酒菜了吧,也记得爷爷翘起的白胡子里那份满足。这当是分家后的事,自然与曾经同甘共苦的艰难岁月有关。

 皓月当空,树影摇曳,在那社会整体还很落魄的年代,在煤油灯时代,听母亲说,我家和二叔家挤住在一处并不大的房子里,一住就是好多年。朝夕相处,骨肉相连,弟兄们在爷奶的打理下,出工持家,岁岁几多滋味。我和堂哥一年出生,也是在这时这里住在一起,开始了家族里最早的兄弟情缘,当然,姐姐比我们大,也是在这时这里带我们玩,与我们一起咀嚼那个年代,那种饥寒交迫的生活的吧。

 每天,没有好吃的,没有自由呼吸的房子,但破衣烂衫,依然在并不宽敞的屋子里进进出出,有着自由的身心。干净的阳光,亦或月光,洒进院落,一块一块的在高低不平的土面上如同金子,如今天的霓灯投下的倩影,疏疏落落,激荡着暖意。渴了,咕噜咕噜喝些凉水,知足的笑容堆在裂开的嘴巴里。夏天的一件改良过多次的短裤,冬天的多方淘来的旧棉帽,靰鞡鞋,都是快乐时光的标志。孩子们没有苦的概念,只有无忌讳的疯玩和时而出现的奢望,比如,眼巴巴看着榨油条的,嘴角流出涎水,听到卖豆腐的,总想大快朵颐,只是看不到父母慷慨的买来。春天里,花瓣飘飞,到村西瞅一下仙人洞;夏雨中不打伞,留下泥巴里瘦瘦的胡乱的脚窝,烈日下粘几个吱吱响的知了;秋天到收后的地里挖出几颗花生,坡上捉到几只蚂蚱,拾点柴火回家,上树对付一下鸟窝,河边搞几条小毛鱼,或有捡一枚蛋的惊喜;冬日里,玩雪是常事,手脚耳冻了不管,在雪窝里吱呀吱呀穿梭,就是冬天主人的感觉,也会在柴火垛旁胡乱坐在一起,胡侃一番,不知说些什么……那时,没有电子产品,没有新型游戏,只有传统的跳房,跳绳,跳皮筋,打宝,打瓦,打趴孩,打阎王,扛拐,捉迷藏,捉小鸡,丢手绢,拾波骨,堵老......但都是舒心的时刻,都是灰头土脸的幸福。现在想来,大人们在干什么,不太记得,是二叔奔驰的马车,是父亲参与修桥修坝的辛劳,是母亲踏着小脚在大集体风来雨去的劳作,是后来他们夜晚的扒玉米,白天的刨黄土......但一定是在为生计奔波,为柴米油盐操持,在为孩子们忙着,干着,操心费力着,为家为爱操劳着。

岁月荏苒,记忆蒙上了年轮的风霜。再难真实还原那些日子,但不论哪一代,哪些人,一起走过就是最大的善缘,就是生命最高贵 最值得感念的颜色。

 后来,有了小家,有了自己的窝。勤苦持家的父母,起早贪黑,出工出力,后来有幸参与承包了村里的果园,给了我和姐由温饱到相对富庶的生活。二叔的孩子多了,也热闹了起来。单干后,二叔不再赶车,凭借不弱的能力,种粮种菜,多种经营,日子倒也不错。我曾记得在他油绿的菜园里,自由的吃着鲜嫩的黄瓜,二叔微笑着,直夸我学习好。那些日子里,健谈的二叔,灵便圆和,经常微笑着,在村里很吃得开,与老实巴交只知下苦力的父亲似乎有些对比,但在我的记忆中,作为家中老大,大度良善的父亲总有大局意识,凡事总是谦让,从不计较;二叔灵活,有个性,但在家族活动中,也是循规明理,于是爷奶操持起来的大家族便到了几十口,在村里很是光彩。

 如今,爷奶早已离去,老屋已不再,那棵我们逢年摸过无数遍的老树已不再。一个个小家有联系,但已是相对独立的个体。亲人离世,几多伤感。在这样的仪式上,更易让人追忆过往,五味杂陈。但无论怎样,当新的阳光洒下,新的生活必须开始,这是一种使命,也是家族的流程。

 二叔,安息!在新家,新家族,继续你的微笑,赶车种菜,逍遥享福,不寂寞。

                                                    (五)

朱家河,我故乡的学名,在我,那也是老家的乳名。那方热土养育了一辈辈家乡人,滋养了一代代筋骨相连割舍不断的族人,我是土生土长的一个。土得掉渣的家风村风日渐深厚,与时俱进,现早已注入新的血液,成长,进化,蜕变,一个山清水秀、富庶和谐最美乡村惊叹于路人,感慨于村人。无悔生于这个曾经落后贫瘠的小村子,幸福于老实巴交的祖辈父辈静默如月的哺育和养护。做老朱家一个被护佑的孩子,是我今生的造化,幸运而感恩。

 那麦草盖顶的老屋不见了,高大挺拔的瓦房见证着人事烟云,世事变迁。那棵樗樗树呢,那盘石磨呢,那条石板路呢,那爆竹炸响后的碎红屑呢,那插在屋檐上的煎饼爬子、挂在土墙上的镰刀呢……仿佛听到爷奶的叹息声,也看到他们统领家族的压不弯的身影,听到几只鸡在咕咕挪步,看到那头山羊在安详吃草,听到乌云密布时拾掇院子的嘈杂,看到老屋檐上那一根根粗长的冰凌,听到爷爷家族会议上“精神变物资、物资变精神”的慷慨论断,看到老少一家人在老屋大炕上早起过大年的其乐融融……

 不见了,真的不见了。新家,新农村,一个集新劳作新经营新消费新面貌于一体的新的老家出现了。青山绿水,瓜果飘香,文化搭桥,经济唱戏。果园采摘,姜葱大卖,村路硬化,旅游观光,健身娱乐,昔日靠天吃饭单一种植破屋狼(郎)神(什)的朱家河,今天已满眼新气象,旧貌不再,风光无限,可以叫“赤金河”了。我的家族,一个个小家就在这“金河”上走着,过着,祥和着,互相温暖着。

 所谓温暖,就是家族血脉的黏连。走进我的老家,看到老屋,尽管改造升级了,但总有过去的影子。那些铁掀撅头,那些打场的叉耙,那独轮车、三轮车,那破木梯,那喷雾器,那拣苹果的漏级板,那些大小罐瓮……都是古今的粘合剂,都是亲情的双面胶啊。我在想,没有这些,就没有故乡的温情,就没有乡人的根基,就没有家族的圆和。新时代,新生活,还是在这些记忆里存活,还是因为这些苍老但永不褪色的物件而心安情长。因为,我们的生命,我们的情怀,我们的追求,都是故乡根脉的延伸,都是家族文明的枝桠,岁岁生长,代代相传。

 又是一个回家的日子,宁静的故乡荡漾着春意,和风淙淙,流云如金,日光投过树影洒在这片芳香的土地上,细碎斑驳如沙画。我看到一群绵羊在水泥路上走过,留下粒粒饱满的粪便,粪香勾起我的怀念与断想。一个本家大娘,耄耋之年,端着鲜红的樱桃叫我吃,叫着我的乳名。她不会说高科技的大棚养殖,她只说“你也不小了,过得好快啊,来家看看好,瘦了胖了”云云。也连问我在城里的老娘,她的老姊妹,说想她了,让她回老家耍几天。我连连点头,心里很暖,感觉沐浴在桃花源,没有尘世烦忧。

 又看到那门前的小菜园。不久前,我看到这里几个菜畦的绿意。特别是小雪后那些翻卷的结实的大白菜。我记得父亲临走最后的收成是大蒜,一份份捆起,和儿女分享。父亲走后,母亲种了大豆,有过收获,那是对父亲的一种纪念。后来,母亲到了城里,二叔二婶就种了菠菜、萝卜和白菜吧,好几样,记不准了。只那白菜,好像很近的一个冬天,我开车去拉的。我拉他们种的白菜,他们很高兴,不拉他们就生气。但忘不了的是,那时的二叔已得病多年,肺的问题,气喘的很,还是能来则来,甚至拄着棍子来看看这个小园,看着二婶除草施肥,看着他大哥曾经的小园。

 可是,不久后,二叔就不能来看了,永远不能了。二叔曾是一个菜农好手,他走了,就去天国自由打理他的菜园吧,就像父亲在天国打理他的果园一样。他们在那里与爷奶圆聚,风调雨顺,牛马成群,金银财宝,福禄富贵。但那些爱好,那些念想,就随之而去吧,只要他们开心快意,就是天国最大的真理。

                                                                    ———谨以此纪念我爱的二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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