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小山地

不记得何时拥有了那块小山地，现在父亲已经古稀有余，母亲也到花甲之尾，还在往返其间，耕而不辍，似乎乐此不疲，老而不衰，情有独钟。

这是一块不规则的小山地，位于村西南白山顶上。走过漫漫曲折难行的山路，再走数不清多少层田梯就会至此。站这往下一望，梯田如檐，山路如带，人影绰绰，林木朦胧，抑或生出一览众小、沐云临仙之感。可是对于跌跌撞撞佝腰伛背的父母来说，显然没有游览之雅趣，对陪伴他们大半生的“田园山光”可能早已情殇，抑或情深而淡，司空见惯，但也许定格成了不了情，一生梦......

这块地巴掌大，不算贫瘠但也不是沃土。开春的时候，他们从家出发，抗着撅头，带点水粮，一步一步挪到山下，然后登山。乱石层生林立的山路，曲曲弯弯，如饿扁了的巨蟒蜿蜒而上，直到山坳，然后再爬山。不是趴下身子爬，可也是锅下腰近乎匍匐前进，脚踩住山石，工具紧握在手，还要注意野荆棘、枯树枝、松动的石块及危险物，可谓“简装长征行”。这一段不叫山道，因为实际没有路，只是人走的多了，来回踩也就有了痕迹。坑坑洼洼，摇摇摆摆，爬爬停停，父母---曾经年轻的父母如今老迈的至亲就这样爬上山颈，到达温暖可亲的小山地。

       不记得他们已经走了多少趟，无法想象他们磨破了多少鞋，流了多少汗，有过多少磕绊和跌撞，有过多少弯腰直腰、擦汗促吸、茫然仰望期许的细节动作，有过多少汗与累的交织，生与梦的纠结......刨地，翻土，整陇，调畦。平凡的劳力，单调的重复，持久的打磨。默默的父母就这样开始了梦的耕耘。一抛头，一段优美的弧线；一铲泥土，一腔生活的热望；一轮肩膀，一生无私的念想。我似乎觉得他们翻腾的不是土块，而是希望；他们播洒的不是种子，而是沉甸甸的爱，火辣辣的情。他们苦涩的目光里，看到的是家庭；他们急促的喘息中，想到的是儿女。

盛夏，骄阳似火。滚烫的山路上，人烟稀少。但还是有人走过，爬过，那是瘦弱干枯的父亲。居高生颤的小山地里，还是少不了母亲的身影。腰酸背疼的母亲，只戴破旧的苇笠，不顾毒花花的日晒，除草驱虫，翻土施肥，整理着秧苗，如同养育着自己的孩子。一遍两遍，来回踟蹰，风雨无阻。一趟行程大概近两小时，加上劳作，每次出去就是一天，眼见父母在山风中走过，在雨雾中穿过，在碎石里爬过，在寂寞中熬过。但我似乎感觉也不尽然，他们在期待收获的同时也会体验快乐吧，他们栉风沐雨的洗礼中，也许更有山一样高耸水一样深沉的不老的寄托吧。

小山地，是典型的“靠天”之地。尽管在父母手里变成了细软的黄金地，耕耘播种收获似乎是自然的三部曲，但不知从何时起，山泉已经不再，挑水上山灌溉实属不易，所以生长只是靠天，靠雨，收成大小也是在天，在雨。我似乎觉得父母一路走来，小心呵护，倍加珍爱。如同对收养的孩子，用心用力也不免有变异的等待，个中滋味无人知晓。有些年份，雨水不济，禾苗枯萎，父母便是一阵苦笑，迸裂的汗水幻化成黏黏的叹息。母亲曾讪讪地说：“那块地收的花生就是香，离天近，有山风罩着，好着呢。可苗子旱死了，没成仙（长大的意思），孩子缺口福了......”听着，我的两眼就漉湿了，母亲不是痛惜自己的劳动付水东流，竟是惋惜儿女吃不上“最好”的花生，失落于没给孩子带去大包小包的“礼物”啊。

但也许更多的是喜悦。那沉甸甸的谷穗，那一粒粒饱满的花生，那红艳艳的高粱穗，甚至那田间地头的豆角，是母亲不言放弃的动力吗？挑拣，分类，打包，或者加工制作，拎着背着坐长途汽车，拎着背着下车，拎着背着走到儿子家，送到女儿家，一股脑儿的放下，却丝毫不在意儿女的“慢待”，甚至不愿小住，说什么“麻麻烦烦”，这就是父亲吗？这就是在别人眼里操劳一生倔强一生的父亲吗？记得有人劝苍老的双亲，不要再种地了，累着不合算云云。一年过一年，一载拖一载，年过古稀的父亲终于松了口，大亩的田地送了别人，可还是留下了这块小山地——最远最难种的地。这似乎是一个多味的寓言故事，但似乎怎么也说不出寓意来。

难忘收获，难忘笑容。我记得很多年前有一次去帮母亲收谷子。母亲把割倒的谷子捆成团，然后一个个背下山。人常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何况是背着重物。但母亲背的似乎是满足，是收获的喜悦。从地头起步，往山下弯腰，高空般作业，一步步挪，一步步擦滑，一步步绷紧，一步步吃力，一步步坚持。沿着踩踏出的痕迹，战战兢兢，颤颤悠悠，晃晃荡荡，终于到达山坳。然后摆到独轮小推车上，然后推着车走在山路，然后吱呀吱呀越过山路的沟坎和碎石，然后走过短暂的陡坡，然后压过故乡的石桥，碾过又一个陡坡，然后才到家门口。卸下来，背进去，放在院子里，翻弄，晒干，以后就是拣穗，剥米，加工......看着黄澄澄的山谷米，母亲笑了，可也累了，我觉得。记得母亲说过，父亲又去买了一袋粗面粉（有质量问题吧），说什么好吃好用；又去用肤面加工了面条；又去买了廉价的东西......说的人能掉下清泪来。但她送给我们的却是自己种的小麦磨成的头遍粉，是小山地收获的金黄的小米，是拣出的最大最饱满的花生。一时间，我感到母亲的笑容好神圣，好幸福，而自己的心里却莫名生出一种惆怅和苦涩......

小山地见证了父母的倾心沥血和辛劳，也见证了父母由年轻渐渐变老的过程。它像一只眼睛，看到了日升日落，云卷云舒；它像一只口袋，装满了阳光雨露，也装满了父母永远的期待和无私的付出。父母年纪大了，儿孙却长大成人成家；父母憔悴枯萎，我们却油光满面；父母心系儿女，我们却在各自奔波......想到此，五味杂陈，好生愧怍。可我更感到，世事虽变迁，时代亦更新，不变的是父母的苦心经营，不变的是父母无怨无悔的舐犊之情。苦涩伴着甜蜜，风雨和着真挚，携手一路走来，无价的是至爱亲情，感动的是亘古不渝的关爱和守望。

一块小山地，一生不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