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老家刚按电话的时候,父母是有微词的,也是忐忑的。在他们想来,似乎要花很多钱,存在的意义又不大,所以每当需要被交话费之时,也许就是父母争执之日。现在想来,撇开在外人看来那点可怜的固定费用外,一点表面看来对他们有益的滴点,都会成为父母不可名状的负担,不知在之后的多少个时日,父亲还会说:“用处不大,花钱的主。”母亲也就随即“气”冲丹田:“老鳖(气话骂语,习惯了不当真),孩子不是好意嘛,没空来,有事好知道。再说接电话又不花钱,你打过几个电话?花个十块八块的,看把你难受的!”老迈的父亲就嘿嘿一笑:“能有什么事。”“别说,菩萨保着你没事,你吃了仙丹了。”母亲撂下一串风凉话,出去忙活了。
有这方面的讯息时,我和姐就很不安很不安了。第一反应是话费问题,再少的钱,月月交出去,父亲也是有顾虑的,尽管他不是缺钱。我听说村里有些户竟有每月几元的电费(照明而已)支出,想必父母也是节俭的很;每逢在家看到,母亲也是时常提起:“你爷可节约了,看个电视从不开灯,别人正在看着,他吧嗒一声灭掉,吓一大跳呢。”说着“笑”出声来,似有怨气,也有打趣之意。我们就跟着笑,但心里却有一丝丝苦涩升腾。不过,无论外人怎么说,怎么看,我对父亲的定义绝不会与守财奴、小气抠门勾连,只有一个不争的念头:我理解他。多少年来,我和姐的长大成人,这个家的日益丰富顺达,无不靠他的热干、苦扛和打算,无不是父母的汗水、泪水和坚忍。于是,当听说有人兜售无线座机的时候,赶紧支持,这样就可以在异地替之交费了,尽管还得忍受没有主动为之及时更换的愧疚,但也总是获得些许的释然和慰藉了。我也希望,之后的电话,父母可以“放心”拨打了......
但一段时间之后,父母主要还是忙碌在田间地头,这让电话饱受冷落。平时我们打过去,只是嘟嘟响,竟很少接到老家的来电。回到家,看那落满灰尘的话机,就像闲置多年的老屋,没有阳光雨露,只是一抹岁月的沧桑。这该怎么看呢。父母是否把对儿女的思念咽进了肚里,像呷一口辣辣的酒;是否他们像止不住的陀螺,以锻炼为由割舍不断对农活的感情,好让那一分分沾满泥巴的金钱减弱子女的负担;或者是好事情,“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不打电话意味着父母康健,平安无事;或者他们真的不适应现代科技的节奏,与“低头族”相比,如同不在一个星球......或者真的没时间打,那么时间都去哪儿了?有时,纠结矛盾的心绪如同苦苦的藤蔓缠绕,凉飕飕的飘出水来,洒向很远很远的天......
白天如此,寂寥清清的夜晚,该是属于父母的“时间”了。这应该是接打电话的黄金时段。我们感觉找到了心灵的节点。可是当我连起那根无形的长线,打算自由抒情的时候,还是让人心颤的嘟嘟音,难道父母不在家?我心就沉了,如果在外面没听到,或者出去了,是可以等,但是不是呢,我的心忽的紧了。一会再打,通了,我心就跳了: “喂-----” “喂----”声音很大,是父亲!要知道,以前都是母亲接的,没上过学但健谈的母亲似乎是电话的“专职”人员。我欣喜若狂:“......俺娘呢......”不知是我因我特殊的感觉而语无伦次,还是由于情感的猥琐而底气不足,那边竟“吧嗒”挂掉了电话,留给我突如其来的滴答声,顿觉刺耳心疼。我在想,父亲生气了吧,也许母亲不在家,那再打似乎不妥了......但心里也就如潮泛滥了。我为啥不勇敢的熟练的自然的本分的真实的清楚的叫一声“爷”,而先问“娘”呢;我为啥不能经常的“练习”,让心的桥梁畅通,让爱的通话成为常规,成为习惯呢;我为啥没有做到经常回家和父亲聊聊,做到彼此情无青苔、心无芥蒂呢。但这也许是我的错觉,我的父亲不会这么小气,在大家庭里,他是有名的老实人,从不和兄弟姐妹计较,更没有算计;除了早出晚归迷在地里、活在活里,耿直倔强,与人为善,左邻右舍似乎找不到他丁点儿懒散的恶习或狭隘的证据。和母亲吵架,也从没有隔夜仇,事实上他也曾有过让人不齿的行为,比如醉酒,和母亲动手等,但年纪大了,就没了多少脾气,倒是在力求温馨着,珍惜着,体验着。但依然在忙碌着。我也分明感到,他们也在渴望着......
第二天,因着瞎忙,也就没再打回家。可到了饭点,我的手机响了。小女说,奶奶来电话了。我这才忽然明白,先前质疑(因关机)电话全时通显示来电:XXXXXXXXX,好一阵唏嘘汗颜。父母的电话因接听时显示“老家”而看到号码却不知,顿觉好愧好囧好窘。我赶紧拨过去......“喂----”是母亲,虽感觉失了声,但娘的特质何时都不会掩饰和改变,那让我听着兴奋而又想哭的感觉,通过并不遥远的漫漫长途,传到我耳鼓,温暖着我,感动着我......因为我后来知道,虽然我们多次“指导”她,鼓励她,把电话号码写的字大如斗,但没上过学的母亲,第一次拨通“时代的声音”,确实费了不少周折。细长而难辨的号码,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的看,反复的记忆,看了忘了,忘了再看,气恼着,自责着,希望着,坚持着......最后终于成功了,那是怎样的如释重负,是怎样的激动人心,是怎样的柳暗花明啊。但我甚至觉得她走出了压抑自我、封闭自我的藩篱,走到了超越自我、战胜自我的新生的路口。但当连通的声音响起,她同样听到了很奇怪很刺耳的“嘟嘟”的长音,她会是什么心情呢?那种母亲的惶恐、惊喜、失望、担忧交织的复杂,我能说得出吗,我怎么能想象的出呢。虽是一个在当今时代连小孩子都熟练拨打的电话,但在父母那里不啻是天外来客,真的是一个大大的考验,因为他们不仅与世渐远,更主要的是已经老迈,已经老迈了啊。
母亲很兴奋:“你打…… 电话了?你爷接的?哈哈……老鳖,长能耐了。”
“我还没说话,他就扣了......”
“哦,这样啊!问他说了什么,他就是嘿嘿的笑,我以为......唉,平时吧让他接,他不接,这回接了吧,还不说话,真是烦人。”
听起来,母亲因为父亲的“鲁莽”而很不快意,且歉意犹在。我赶紧打圆场:“没事没事,他也许以为听到我的声音就打完了,呵呵......”
“哈哈,老糊涂!”母亲乐了,“我问他,XX叫你了吗,他还挺乐呵,‘叫了啊’,怎么叫的?‘叫爷啊’,XX说什么了? ‘问你在家没,吃的什么饭,没生病吧,过几天就来家。。。。’你说这不像个孩子吗?呵呵......”
我愕然了,想哭的感觉。是啊,父亲像个孩子,只是因为他是老父亲吗?我忽然记起朱道能的《父亲的无字短信》,竟有切入肌骨的同感。“谁知我刚上火车不久,手机就响了.一看,竟然是父亲的短信。我惊奇的打开,却发现是空白的。我先是一笑,继而心头一热。我读懂了父亲的无字短信:儿子,上火车了吗?......今年3月,我过40岁的生日。那天我和朋友家人正举杯相庆时,手机响了。我打开一看,是父亲的短信。再一看,我惊讶地发现,这次的短信竟然出现了两个数字:40。我不知道父亲是怎样琢磨出这条数字短信的,但是我却在瞬间就明白了数字背后父亲那无声的感慨和欣慰:时间过得可真快啊,转眼我的儿子已经40岁了......儿子已经人到中年,我也老了啊.....读着父亲的数字短信,我读出了一脸的泪水.....”无言挂掉的电话,不也是我的父亲听到儿子声音后的愉悦、放心和释然吗?儿子说话了,是儿子的声音,父亲就安心,就觉得太平没事,就是安好的报晓,就不要多用时间,就不要费时耗力了吧,也许在他心里,一个电话费用不菲吧......而且他“编”出有鼻子有眼的话来,说儿子“叫他”了,我能想象出他的激动、兴奋和感怀,但我才知道我才顿悟我才印证我的“错觉”,父亲怎么会生气呢,即使儿子长期不回家,不打电话,只叫“娘”不叫“爷”,善良的父亲,也不会生气,也一定对儿子的理解、关爱和支持涛声依旧。可我呢,真正懂他吗,对他真爱了吗......我无用的泪又来了,稀里哗啦,伴着我无言的不安和心痛。
但我还是一错再错了。一次回家的时候,说起电话来,母亲没有往日的抱怨和奚落了,对父亲变得温和起来:“其实你爷也不是故意的,他耳朵背了,不大声说听不到,又不让告诉你们,可能对电话有点打怵了,可每次来电话,他都盯着呢,好像听见似的。那次接了后,老想着争着接呢,经常擦擦机子,多爱干净似的,呵呵。有一回,你猜怎么着,抱着机子睡着了......”我听不下去了,母亲后面的话也不知说了什么,只记得我本能的溜出屋子,一任复杂的情感蘸着滚烫的泪水飘向老屋的上空,随炊烟一起飘荡......
现在的父亲,虽有高档耳机,但并不常戴。他觉得那是一个负担,会影响他的原汁原味。母亲仍然是电话的“专职人员”。但细细想来,天然的不需破译的爱不是外物可诠释可替代的,是无需修饰和遮掩的。就像那个无言的电话,听不清楚内容的父亲一定能听懂儿子的心声,一定以最清楚最完整的心情回应着“遥远”的儿子。他不是心疼钱,是怕让子女分心,不是不想打,是怕自己说不出、听不好,是怕子女忙碌而惹麻烦,是铁定信任那份情,那份爱啊.....
我不去想,日新月异的通讯时代与老人的关系,只有一个不争的事实:父母已经苍老了。但也有一个不争的感念:无论发生什么,亲情如淙淙山泉永不枯竭,似巍巍青山屹立如昨。有父母的声音就好,无论说多少,怎么说,接了还是扣了,都是温暖如春的,激动人心的,就是家庭好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