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家境一般,经济拮据,生活苦涩,但更多的是温馨甜蜜,泥土渣里泛着温情,灰色的日子倒也有和谐的旋律。比如父母从年轻时就争吵不断,有时竟是大打出手,闹得鸡犬不宁,邻舍不安,与“一辈子没红过脸”、“相敬如宾”等描写相去甚远。但我还是忘不了为了家他们之间的勤劳协作,同甘共苦;忘不了为了儿女他们一起走过的冷冷夜路,他们一起爬山涉水去切地瓜干去收庄稼,去拼命的参加生产队的劳动,起早贪黑去刨地整陇......有一个细节更是难忘。记得父亲每次出门(走亲访友做客)回家,母亲总是要问起对方的招待详情,比如菜好不好,厚不厚,几个菜,什么菜......一一报来,不得有误,呵呵。好像总是在晚上睡下以后,总有这样的问答环节,音量不大,絮絮有声,磕磕绊绊,但总会水落石出,没有确切答案是不停的。
母亲耐心的问:几个菜啊.父亲答:四个啊.母亲又问;炒的什么。父亲又答:一个芹菜炒肉,一个炸货。母亲接着问:炸的什么。父亲想了想:炸鱼还是炸肉来。母亲耐心的再问:是炸鱼还是炸肉?父亲很为难:酸溜溜的,一团面,也不知是鱼还是肉。母亲乐了:人家是炸面吧,就叫“鱼”啊。父亲来气了:这不骗人吗?没有鱼还叫炸鱼,什么菜啊。母亲劝导:人家那边都那样,你能管啊,你还吃多少啊。父亲没了腔:呵呵,碍什么碍什么,咱吃一筷子半筷子的。母亲问:那俩什么菜。父亲为难了:忘了。母亲启发:有凉菜吗。父亲顿醒:拌白菜芽啊。母亲追问:什么拌的啊。父亲说:蒜啊,掺了花生米。母亲笑了:人家山上种了果子(花生)啊,肥(富的意思)啊,包水饺(方言:古扎)没肉也用果子啊。----你不是说四个吗。父亲沉默了,想了一会,看母亲还在等,就径直说:还有一个炒蛋。母亲不解:什么炒的。父亲不耐烦了:葱。母亲也累了:哦,睡吧。
就这样,一曲极啰嗦的“刨根问底”落幕了。随时光变迁,风雨涤荡,虽不能完全或准确复原那一个个温馨的场景,但那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记忆之一,虽在当时没有多少感觉反而有一些“噪音”,但于现在细细品咂,愈发觉得虽平淡而绵厚,虽细微而筋道,没有什么可笑之嫌,因为它通过一个侧面印证了父母一生一路携手的风雨历程,折射出父母相依相守的不变情怀,点点滴滴雕刻成“老伴”珍品,愈老弥深,历久弥新,成为父母人生路上最美的风景,最温暖人心的粒粒宝石。
可现在,生活好了,每家每天每餐可能都有几个菜,更甭说逢年过节接人待客了。所以父母也是“与时俱进”,晚上的对话不再是菜肴的问题了,一是记不清也不去记了,二竟是他们不再年轻。一时间让我们不知所措或难以承受地承认,时间残忍地让他们不知什么时候进行了角色转换,像闹腾顽皮的孩子,像记忆中拉扯儿女过程中的忙忙碌碌,出现了极熟悉也极陌生让人发笑更让人垂泪的一幕一幕......
比如前几天回家,晚上又验证了母亲的抱怨和无奈。看完电视,灯灭了,我和父母便睡下了。后来吧嗒一声灯亮了,灯绳摔在墙上也是一个响,让人吓一跳。我被惊醒,父亲起夜了,我下意识的看过去,赤裸的父亲骨瘦如柴,像极了杨绛在《老王》中的有关描写,弯曲的身上绷着一层枯黄的干皮,打上一棍就会散架。他吃吃的呼出很清晰的闷音,好像很害冷的样子。慢腾腾起来,极小心地转过身,迈出脚,蹬上拖鞋,就拖着脚步和身子出去,所谓“拖”真的没有假,他走时总是擦擦有声的。小解的父亲想必很吃力,感觉很久了还没结束,我压制不住想象他那无可奈何的样子,也不禁担心起他的冷暖,怕他着凉或者.....后来父亲又拖回来了,还是很吃力的上了炕,这时,母亲似乎睡得很香。
可是没过多久,我刚要有睡意,又是一阵吧嗒声,父亲居然又起来了,又重复了前边的一幕.....母亲也醒了,带着睡意,好像想到了身边的我,很生气的喊起来:都这样!都这样!一夜起来几次啊,真要命啊.....感觉母亲真的是有怨气和苦衷,又似乎说给儿子听,数落过后,一声叹,就又睡了。好在父亲早已耳背,一般声音是听不到的,只是看看母亲,或笑笑,或充耳不闻,但如果听到也会很气愤的吼一声:你管什么!闲的(没事找事的意思)。最后是又拖着身子回到母亲身边还是很冷似的慢腾腾躺下。
但这还只是“闹剧”一角。几次小解的父亲还有别的任务。总是不听或记不住别人的劝,冷时只披件衣服,热时干脆不穿啥,折下身,擦擦“拖”向屋外另一个房间,估计也很慢腾的拿来两包牛奶,撕开了,放到盛热水的缸子里,有时不注意(其实是不懂或年老的原因)溅在外面一些,让人看起来很费劲,很可笑,很不卫生。烫热后自己喝一包,亦是溅在外面一些,仰脸吮咂时有时竟溅在脸上,喝时啪啪有声,最后还是喝不干净;那一包给母亲:给你,热了。母亲便在睡意中起来:不大想喝,你不冷啊。喝完把袋子给父亲,父亲攥成一团,扔出去:不冷,这谁拿来的来。母亲答:XX吧,他买的好喝。父亲说:不是XX吗,这是软包的。母亲不再争辩:碍谁谁,你喝就是,反正没便宜人家(就是没给别人的意思)。然后说:喝点清水。父亲便倒了水递过去,母亲喝一口又吼:太热,你怎么这样。父亲看明白了,嘿嘿笑着:我试着不热,娇惜(娇气)。突然母亲又喊:小点声。这肯定是怕吵醒一边的我。但还是说着,说着吵着就睡了,好像也不太顾忌一边的我。
有次听姐姐和别人聊起来,说父母晚上起来吃东西(或水果或饼干)成了习惯,咯咯笑着似乎认可他们的做法,抑或感到他们“加夜餐”是身体好的表现或对身体有好处。是的,我知道,晚上起来喝点水是生命水的一部分,吃点东西,只要对他们不是什么负担或硬性规定,是自然的需求和习惯,就不是坏事吧。
但我的感触远不止这个。父亲的“拖”踏声和一次次的起夜,如同一根根鞭子抽打着我的心。他每晚不利不落的“折腾”,表面好像影响了别人的睡眠,好像生活很没规律,但作为儿子,深深体会老人的生命元素和精神突起;也无法回避和难以承受一个不争的事实:父母老迈了。不知何年何月何时,辛劳一生的父母告别了年轻和利落,无怨无悔也无可奈何的走进了老年,走进了“老伴”,走进了夕阳中。这个残酷的现实,尽管符合生命规律,尽管人人都不能豁免,但看到老态的父母,看到那起夜的一幕幕,尽管不乏温馨和“洒脱”,但还是在欣慰老人身体还好之余,凝固了笑意,沉重了心情。
于是又想起父亲生病时的场景。那次检查过后,生怕出现什么问题,我陪父亲一整晚,没有睡好,而且感到很紧张,很无助,可母亲每天陪父亲,陪父亲一生,又有多难啊;他们相互陪伴呵护与抵挡风雨,又有多难啊 !当父亲突然出现发病症状,母亲不无助吗?如果子女在他们身边,如果我们能陪着父母,父母不是就轻松多了吗?
父母夜话的确不是“好”与“坏”那么简单,不是一般评论所能参透。尽管个人身份、立场、角度、出发点不同,但都得承认,人人都会老,人人都不能保证自己到那时耳清目明,无妨无碍;老人的言行不是我们能左右的,我们也没有资格和权利去评头论足,去曲解破译,甚至像有些人那样冷眼以对或恶意中伤,或“敬而远之”,因一己之利而全盘否定,断然感觉不到老人是福老人是我们的生命源泉的感恩和悸动。想起我们幼儿及小时候,我们曾经闹腾过多少夜晚,是父母不厌其烦、怨而不怒地陪我们无数个日日夜夜,他们睡过几个囫囵觉啊,而且他们在经过儿女的“闹腾”之后,竟是以之为乐,成为津津乐道的甜蜜话题。而现在,他们苍老了,甚至成了“孩子”,这点所谓的闹腾难道能用“怨”“烦”“苦”等字眼去诠释吗,难道能说三道四、横加指责吗?在我看来,倒是要支持他们相互疼热的“老伴”生活,要顺从他们看似不雅的习惯和需求,只要他们身体好,精神好,就是真的好啊。在那些温暖的对话里,我觉得其实他们之间已没有了真怨气,而是“我行我素”的别样的包容,无怨无悔的相互搀扶,“自给自足”的慰藉和歆享。
基于此,我从父母的“闹腾”中体会的更多的还是善意和温良。愿天下父母“打情骂俏”,热闹开怀,安康愉悦。
后记:
年迈的父亲有一个不知何时起形成的习惯。起夜后往往自言自答,来回拖沓,不限圈数,几近伛偻,反复数算着田里的或有或无的活计,无言咀嚼着白天的点滴不快或突发的念想,有时还有小段不成调的曲子;有时唉声叹气,有时却嘿嘿作笑,有时呆呆静坐,有时喝包奶,呷口茶。我总觉得,那是岁月的诉说,那是沧桑的呢喃,那是父亲喘息的缓冲,那是风雨苦累拧成的麻花。虽没有光鲜的时代元素,却是时代最难得真实最美丽的珍馐奇葩。每当这个时刻,很多人或笑,或斥,或烦,或不解,或无奈,或悲催,包括母亲。我却不止一次转过身去,或走向很远,默默地看天,听水,数着苦痛,念着愧怍,一任泪水如流水,流向很远很远的地方,直至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