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的草地,一只兔子一闪而过。一闪而过的还有故乡的山,故乡的树。我们都是失去故乡的人,从出生地,抵达陌生的城市,在陌生的城市,摸爬滚打很多年之后,最后,又想回到故乡的人。只是,回不去,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的我们,只好在异乡里,寻找故乡的影子,凭着残存的记忆碎片,拼凑出一个故乡来。
那年,离开故乡的时候,还是个学龄前的儿童,扎着羊角辫,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可心里是欢喜的,因为终于可以做个人人艳羡的城里人了。然而,拾牛粪的事情,却让欢喜的心,一落千丈。跟在牛车后面拾牛粪,这是进城以后,母亲吩咐给我和哥哥俩人每天必做的事情。我心里老大的不情愿,脸拉的有二尺长,用母亲的话说,就是“嘴垂脸吊的能挂个油瓶”。心里有怨气,发了一句牢骚,“城里人,还拾牛粪?”不想,一句无心的话,像是在平静的湖水里,砸进去一块大石头,顿时水花四溅。大家都揶揄奚落我,“谁说城里人,就不拾牛粪了?”尽管,受到揶揄和奚落,可我心里的疙瘩,却始终解不开,总想要一个自己想要的答案。因为小时候在农村生活的时候,母亲用牛粪煨土炕,而拾牛粪的活,就是我们兄妹俩的。没想到,进了城,母亲还要我们去拾牛粪煨土炕。感觉进了城和没进城没有什么两样。 按说,城里人是不应该拾牛粪的,可作为初来乍到的城里人,我们还是每天被母亲催逼着,带着从农村带来的藤编的小筐,跟在一辆又一辆的牛车的后面,一趟又一趟地去拾牛粪。那时候,我所在的城市还是西北版图上的一个小小的镇子,没有宽阔的柏油马路,只有窄窄的土路。土路上多的是一辆又一辆的牛车,20世纪70年代,汽车很少,那是个看见一辆飞驰而过的汽车,都会好奇地追着车屁股后面跑很远的年代。原以为进了城,就是城里人了。没想到,我们还是要跟在牛车的后面拾牛粪,确实和在农村没啥区别。父亲虽然有一官半职,却是个很无私的人,他把单位分配的楼房,让给了比我们家困难的人,而我们却居住在租来的阴冷潮湿的平房里。因为,睡的是土炕,用牛粪煨土炕是母亲每天必做的事情,而拾牛粪便成了我和哥哥每天要干的活。起初,拾牛粪时,心里有怨气,嫌臭嫌脏嫌累,还有点不像个城里人。时间久了,成了习惯,不拾牛粪心里反倒空落落的。牛粪拾回来之后,每天都有热炕睡,也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小孩子嘛,闲着也是闲着,有事可做总是快乐的。
要说快乐,童年给兔子割青草的事情,是另外一种快乐。某天,父亲从某畜牧研究所,抱回两只可爱的白色的长毛兔,一只雌兔一只雄兔,说是研究所选育的新品种。于是,我们每天,除了拾牛粪,又多了份给兔子割草的差事。孩提时代的我,既顽皮又好动,反正闲不住,拾拾牛粪割割青草,算不得苦也算不得累。在我们的精心照料下,这两只长毛兔长得有大又胖,雪团一样可爱。后来,其中的一只做了妈妈,一下子生出六只可爱的小兔子。刚刚生下的小兔子,浑身上下光溜溜的,没有毛,几天后就变了样,先是生出细小的绒毛,慢慢地长出雪白雪白的毛,而且,越长越长。父亲亲自动手,用铁皮、铁丝为它们做了宽敞舒适的笼子,我每天都会带着它们去旷野放风。想想看,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身后跟着七、八只雪白雪白的兔子,一路蹦蹦跳跳,该是怎样的场景?那种欢愉,无与伦比。有了一群兔子之后,我们扔下了小小的藤编的筐子,拿着蛇皮袋子,带着小镰刀,去野外割草。当然,割草的可不止我一人,还有哥哥姐姐们。其实,对于孩提时代的我来说,与其说是割草,不如说是去玩。一到青草地,我就像个野孩子一样地疯跑,一会儿摘野花,一会儿扑蝴蝶,高兴起来还会在草地上翻跟头、打滚,正玩的尽兴,冷不丁地被哥哥姐姐们训斥一顿,狂野的心,才稍稍地收一收。那八只可爱的兔子,给我的童年,带来了无穷的乐趣。长毛兔,不定期地要剪毛,剪掉毛的长毛兔要多丑有多丑,不过,长毛兔的毛,长的很快,不几天,就会长出雪白雪白的毛,摸上去滑溜溜的,有丝绸的质感。剪下来的毛,母亲用它捻成线,被巧手的姐姐织成漂亮的毛衣,穿在身上特别暖和。在困难的年月里,有一件纯毛毛衣,实在是件奢侈品,那件兔毛织的毛衣,因为有了母亲的辛劳,姐姐的付出,还有我的努力,就显得格外的珍贵,穿了很多年很多年。直到,后来被虫蛀了,有了洞眼,还是舍不得丢掉,一直宝贝似的珍藏着。那八只兔子,就像我童年的玩伴,与我形影不离。遗憾的是,有一年冬天,其中的一只兔子突然间患病,先是拉肚子,后来不吃不喝死掉了。紧接着,其余的兔子接二连三地出现了相同的症状,直到八只兔子全部死亡,才知道它们是得了瘟疫。那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的残酷,既无助又无奈,很是伤心了一段时间。后来,我们把那些不幸死去的兔子,深深地埋在地下。第二年,就在埋葬死去的兔子的地上,长出了无名的花,姹紫嫣红,娇艳无比,看着它们不禁让人联想起那些曾经活蹦乱跳的兔子,不知道每朵花上,是否附着着那些聪明伶俐的兔子的灵魂?我想它们一直都在,与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花,一起生生不息,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不断地开花开花,开出一片灿烂。
孩提时代,天真烂漫,总以为在土里埋进去什么,就会长出什么,土里埋过的不止是兔子,还有当宠物一样豢养却不幸死去的小鸡、小鸭、小麻雀。埋进去的时候,虔诚地祈祷,祈祷它们轮回转世。隔一段时间,想它们了,又会去埋葬它们的地方挖,非常想知道它们死后变成了什么?是否像生前一样,依然是雪白的兔子、黑色的小鸡、鹅黄色的小鸭和蹦来蹦去的小麻雀?谁知,令人失望的是,埋葬小动物的地方,并没有长出活生生的小动物,反而在地面上开出了大朵大朵的无名的花,只是它们比别处的花长的欢实,开的艳丽。这样的结果,完全不是我最初想要的结果。心有不甘,于是,挖出来之后,又重新埋掉,埋掉之后,隔一段时间受好奇心驱使,忍不住又想挖出来,反反复复,总是期待奇迹的发生。然而,奇迹终究没有发生,只是那些花儿一直不断地开,开出一片灿烂。后来,由于旧城改造,原来租住的地方拆迁,我们搬了新家,第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新家。那是个四合院,住着四家人,除了我们一家人是本地人之外,其他三家人都是些外地人,有河南的、山东的,还有四川的。我们在同一个屋檐下,和睦相处,共同生活了整整将近十年的时间。父亲在院子里栽了苹果树,还搭了葡萄架,种植了新品种新疆马奶子葡萄。门前有一块空地,种植着蔬菜和花朵。那年春天,我瞒着母亲,偷偷地在花园里撒了一大把葵花籽,等到母亲发现的时候,九棵向日葵已经窜出地面,蹭蹭蹭地往上长。母亲很多次都想狠狠心,把九棵向日葵连根拔掉。在我死缠硬磨的坚持下,母亲妥协了。母亲之所以反对种植向日葵,是因为向日葵的根系发达,很占地方,挤得周围的那些花儿,没处落脚。好在那九棵向日葵也争气,拼命地开花拼命地结果,籽粒饱满,引得蜂飞蝶舞,让母亲陡然升起的想毁掉它们的念头,很快浇灭。到了收获季节,母亲比我还开心,九朵金黄的葵花,像九个金色的太阳,摘下来的葵花多的吃不完,大方的母亲,还把多余的葵花送给了邻居张姨、王姨和陈姨。礼尚往来,张姨、王姨和陈姨,也把她们小院里果树上摘的红苹果、黄鸭梨,送给我们吃。此后,我家年年种葵花,年年收获葵花,收获了吃不完就送邻居。四家人,操着不同的口音,却因为葵花,关系愈加亲密。直到我们搬新家的那天,大家还是难舍难分,邻居张姨、王姨和陈姨,把我们送出去好远好远。搬了新家,住了楼房,没有了生长葵花的土地,心里反倒空落落的。于是,我走出城市,走向郊外,去寻找种植粮食和蔬菜的地方,寻找遍地葵花的地方。
一个白色的影子,闪电般的出现在眼前,一晃就不见了。“兔子兔子,一只白色的兔子”,一群在原野上奔跑的孩子们连声喊道。哪来的兔子?是记忆里的兔子,还是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兔子?又或许是我的耳朵、眼睛出了问题,压根儿就没有白色的影子,闪电般的从眼前出现过,压根儿就没有兔子,白色的兔子,出现在青草地。那一刻,我神情恍惚,不知道是在田野还是在梦里。不管有没有兔子,白色的兔子,出现在六月的原野,我的心都留在了那里。留在童年的记忆里,出不来唤不醒。我们远离故土远离故乡,在新的土地上像麦子一样生长拔节,像油菜花一样在微醺的暖风里舞蹈,像杏树桃树梨树一样地开花结果,甚至,像一只雪白雪白的兔子,神出鬼没地出现在青草地,六月的青草地。异乡,就已经亲切的像故乡,它早已融入我们的血液,在我们的心里生根发芽,长出粮食和蔬菜……
当我完完全全把自己融入这块土地,就像这块土地上长出的粮食和蔬菜一样鲜活的时候,一只兔子,白色的兔子,却反反复复地在我的梦境里出现,它神神秘秘地把我带到了故乡,那个差点被我遗忘了的故乡。
记得,故乡有很多很多的山,童年的我,总觉得山里住着白胡子的神仙老爷爷,而那些虚无缥缈的云雾,就是他的化身。于是,常常对着大山对着虚无缥缈的云雾大声呼喊,立刻就能得到大山,热烈的回应。一遍遍回响的回音,让我迷醉。总是一声接着一声不断地呼喊,而大山总是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热烈地回应。就在我醉心于山谷里回响的回音的时候,一只兔子,一只白色的兔子一闪而过,于是,梦中的我,追着兔子奔跑,跑着跑着被一棵高大的崖柏,挡住了去路。而这棵崖柏,就生长在我家土窑洞的崖壁上,最初,是很小的一株野生植物,很不起眼,没想到多年以后,它竟然长成了参天大树,高过崖畔,直逼蓝天。就在我绕着高大的崖柏,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舍不得离去的时候,一只兔子,一只白色的兔子,横冲直撞,撞开了一扇破旧的漆皮脱落的半开半闭的木门,木门上方有一行看不清楚的斑驳模糊的字迹。沿着一条长长的幽深的甬道,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地坑院,地坑院里有四孔窑洞,曾经住着大伯、三叔、四叔还有我们一家人。记得慈眉善目的大伯,总喜欢笑眯眯地坐在土窑洞门前,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看着灰头土脸的我们这一帮小孩子疯玩;记得,系着碎花围裙的三婶,总喜欢静静地坐在梨树下,摇的纺车滴溜溜地转,一坐就是一整天;记得少言寡语的四婶,不紧不慢地推着磨棍,跟着一头蒙着眼睛的毛驴转圈圈,转了一圈又一圈,始终没有停下来;记得长发及腰的大嫂,站在水井边,弯着腰摇着辘轳打水,晃晃悠悠的木桶一上一下,大嫂姣好的面容就在水桶里,晃啊晃。四四方方的地坑院里,有一个圆圆的深坑,俗称渗坑,又叫涝坝,像一只大大地睁着的空洞的眼睛。渗坑,本来是为了防止下大暴雨,避免土窑洞被水淹挖的。而它却成了我们这些天真烂漫的孩子们的乐园。记得,有一次我们往渗坑里扔石头,比试谁溅起的水花大。结果,有点出人意料,也有点让人难为情,溅起水花最大的不是石头,却是我。是那个一不小心,掉进渗坑,把自己变成一朵大大的水花的我。至今,还有玩伴记着,当年穿了一身蓝花花布衫的我,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嗵”地一声掉进渗坑,溅起一团最大的水花的样子。事隔多年,提起此事,她们还是会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出眼泪来。其中一位最要好的玩伴,还打趣地说,“还记得你是如何从渗坑里,被吊上来的吗?”我红着脸说,忘了。她却笑的岔了气,“和坐直升飞机差不多”。我说,哪来的飞机?她说,“筐子,就是直升飞机”。我羞红了脸,讪讪地说,筐子怎么会成了飞机?原来,当时,情急之下,大人顺手给藤编的筐上系了一根长长的绳子,我就坐在筐里,被吊上去的,可不是坐了一回直升飞机吗?时过境迁,现在想起来,反而,觉得新鲜有趣,完全没有了当时脸上挂不住,很是丢面子的感觉。想想看,在那个汽车都不多见的年代,我竟然坐过飞机,还是筐子做的直升飞机,该有多么的幸福。筐子,藤编的筐子,装过牛粪、装过青草、装过野花甚至装过从渗坑掉下去的我的筐子,此刻,就挎在我的臂弯,而我,正在梦里追着一只兔子,在青草地里奔跑 ,跑啊跑,却找不到故乡的路。
残存的记忆里,充斥着结满蛛网的纺车,废弃在坍塌了的土窑洞里的磨盘,长满青苔的辘轳和一口枯井。它们都跟着一只兔子,一只白色的兔子一闪而过,一闪而过的还有土窑洞、纺车、磨盘、辘轳。
故乡,永远留在记忆里,回不去,再也回不去了。即使,那个装过牛粪、装过青草、装过野花,甚至装过从渗坑掉下去的我的筐子还在,也装不下完整的童年,完整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