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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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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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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安岭》连载

第一章

相比其他地方的同类,兴安岭家猪无疑有着更强悍的生命力。腊月里席天卷地对面不见人的白毛风刮着,零下四十几度的严寒冻着,八戒们在露天的圈里该吃吃,该睡睡,雪做铺盖冰当床,小日子照旧过得舒舒服服。

与强悍生命力相匹配的是旺盛的繁殖力,春节过后公猪母猪们便开始躁动不安,有的扯着嗓子嗷嗷叫唤个不停,有的把栅栏门撞得咣咣直响。见它们闹得实在不像话,红革的搭档老绵羊抄起棍子虚晃着呵斥:“急,急,急个啥?人家孙红革都不着急,你们急个啥?”

“杨哥,你说猪就说猪,扯上我干啥?”红革还不习惯这样的玩笑,红头胀脸地抗议。

老绵羊嘿嘿一笑:“你呀,刚出校门,脸皮薄不禁逗。等跟我这样的老粗混长了,听啥都当耳旁风了。”

老绵羊是红革的搭档,也是他的上级。建工处副业队在清水河边建了几排猪圈,因为打架被学校开除后,孙红革便到这里跟着老绵羊喂起了猪。老绵羊四十来岁年纪,说话时眼睛眯成一道细缝,极正经极和善的样子,但这只是在人前,人后他是荤话脏话张口就来,而且尤其喜欢拿红革开涮。红革虽听得不入耳,却也无可奈何。

镇压罢思春的猪,老绵羊转过身来也表示了理解:“人其实也没比畜生好哪儿去,什么坐怀不乱的柳下惠纯粹是瞎编的。要我说不管是人是猪,如果生活作风犯了错误,批评是要批评,但还应该理解万岁。”

但老绵羊也有不理解的时候,猪场边的山林常有野猪出没,有时就有个把公野猪偷偷溜进猪圈寻母猪厮混。老绵羊发觉了,必抡着棍子大呼小叫跑去驱赶。野猪见他来了,一米高的砖墙一跃而过,转眼便逃得无影无踪。

红革取笑老绵羊:“你这是干啥?理解万岁嘛。”

老绵羊丢了棍子坐在地上直喘粗气:“你懂个屁,前年两头老母猪生崽,身上一条条的花纹,全是山上野猪的种子,队长知道了把我这一通狠撸。家鸳鸯咱理解万岁,对野鸳鸯可决不能客气!”

以后的日子两人盯紧了猪圈严防死守,但野猪这东西奸猾得很,人在圈旁它不靠近,但凡人一进值班室,便如风一般卷进圈里,待红革和老绵羊发觉撵出来,好事多半已经成了。气得老绵羊直骂:“狗日的龟孙,现在你得意,黑天叫狼吃了你。”

然而野猪没被狼吃掉,老绵羊自己却先倒了霉。那天野猪实在将老绵羊惹得急了,挥着刨粪的铁镐一气追出一里多地。他跑得急,没留神脚下一截积雪掩盖的烂树桩,人整个直摔出去。红革赶去扶他,老绵羊痛得眉眼都缩在了一处:“别动,怕是骨头断了。”

红革慌忙跑到运材道上拦了辆汽车,将老绵羊送进镇上的医院。检查结果出来,病人小腿骨折,至少需要休养半年时间。

老绵羊不上班了,队里很快给猪场新派了人手,是个叫李艾的白白净净的姑娘。

老绵羊在的时候红革一切听老绵羊指派,而今自然升职成了李艾的领导。红革让李艾只负责熬猪食一项工作,而其他诸如起猪圈、值夜班等脏活累活都由自己包办了。

两人兢兢业业踏实肯干,猪场的八戒们个个长得膘肥体壮,春天冰消雪融时几头母猪先后产仔。看到新生的生命红革有些傻眼,一头母猪生的小猪背上都生着一条条的花纹,正是当初野猪不懈耕耘的结果。

在家休养的老绵羊得知消息,搭了辆便车匆匆赶到猪场。他撑着拐杖到圈里看了小猪,拍着红革的肩头说:“得,等着挨撸吧。”

临走时老绵羊将红革拉到一边,挤弄着狡黠的小眼睛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身边守着这么漂亮的姑娘,还不赶紧下手?”

红革说:“拉倒吧,正经事还忙不过来。”

老绵羊一顿拐杖:“啥是正经事?这就是正经事。”

副业队的郭队长来猪场了,他趴在墙垛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在母猪身边拱来拱去的小野猪,呵呵一笑:“不错嘛。”

旁边一直忐忑不安的红革和李艾对望一眼,大感意外。

郭队长告诉红革和李艾,暑期里单位派他到山外考察学习,期间参观的一个农场让他印象深刻,人家故意让野猪和家猪杂交,培育出的小猪综合了父母的优点,抗病力又强肉质又鲜美,很受市场欢迎。讲罢郭队长感慨地说:“咱老脑筋该换一换了,你们俩一定把这窝小野猪养好,让它们扩大种群,最终把咱猪场发展成野猪繁育基地,把野猪肉卖到山外去!”

有了领导的指示,红革和李艾工作更加尽心尽力,尤其对小野猪母子更是关怀备至,不仅每顿饭都让小野猪的母亲吃得饱饱的,还经常给它开小灶加偏食。

这天李艾喂完猪回到屋里,对红革说:“我咋瞧着母猪发蔫了呢?”

“不会吧。”红革到猪圈前一看,还真是,小野猪的母亲趴在那里一动不动无精打采。

“咋整的呢?所有猪里它吃的最好。”红革百思不得其解。

镇里没有专门的兽医,两人请了位养猪的老把式来看,老把式检查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母猪一天天瘦下去,终于成了一副皮包骨头。它的病况直接影响到吃奶的小猪,几天工夫便已夭折大半。

当只剩下最后一只硕果仅存的小野猪时,李艾终于控制不住情绪呜咽起来。红革强打精神安慰李艾:“哭也没用,咱想办法把这只小猪保住,多少还能有点交代。”

两人将小野猪从奄奄一息的母猪身边抱走,放在值班室的土炕上无微不至精心抚育。他们喂小野猪几块钱一袋的奶粉,喝干净的白开水,没事就给它洗澡梳毛。

副业队的司机一次来送饲料,走进值班室见李艾抱着一个棉被包裹着的小东西,诧异地问:“你不是没结婚吗,咋都有孩子了?”

李艾羞红了脸,把棉被递过去:“你瞧这是啥?”

待司机看清楚棉被里是只睡得正香的小猪,禁不住感叹:“你呀,硬是把猪当孩子养了。”

李艾和红革的辛苦没有白费,小野猪成功活了下来,而且日见灵性。两人在猪场干活,小野猪总是一步不落地跟在后面充当跟屁虫,待人干完活闲下来,它就温驯地靠在人脚边,等人为它捋毛抓痒。见小野猪这般乖巧,红革和李艾也喜欢跟它玩耍,远远扔出东西训练它跑去叼回,又教它翻身打滚等诸多把戏。小野猪很快学得有模有样,李艾心里高兴,提议:“咱给小野猪起个名儿,就叫……乖乖,怎么样?”红革同意:“行。”

红革与李艾每天并肩劳作,一同照料小野猪乖乖,关系由陌生到熟稔,由熟稔再到相互能开开玩笑。

一次闲聊中李艾听红革说自己高中上到一半就被学校开除,奇怪地问:“你看着就不调皮捣蛋,学校为啥要开除你?”

红革给李艾讲了事情的始末——他们班上有个女生叫林素素,因为人长得漂亮,被一个叫赵老三的社会小痞子看上,三番五次在她上学放学的路上纠缠,均被林素素严词拒绝。那赵老三并不死心,一天傍晚喝醉了酒,带着几个小兄弟到学校来找上晚自习的林素素,逼她立即答应做自己的女朋友。红革和几个男生见状挺身上前保护林素素,一言不合就同赵老三等人动起手来。结果小痞子被同仇敌忾的高中生们打得落花流水,其中一个还受了重伤。伤者虽有错在先,但其父母依仗在地方上有些势力不依不饶,不仅让几个高中生承担了全部的医药费,还逼迫学校将他们悉数开除。

“这样啊,”李艾对红革的遭遇又是同情又是怜惜,她问红革:“打架这事儿你后悔吗?”

“不后悔,”红革说,“眼瞅着女同学受流氓欺负不管,还算是爷们吗?”

李艾听了,望向红革的眼神有了与以前不一样的东西。

郭队长来猪场视察小野猪们的长势,红革和李艾心中有鬼,不陪它去猪圈,先拉着他欣赏节目。

乖乖表演了打滚叼物等几个拿手的把戏,郭队长看了禁不住连声叫好。趁他高兴,李艾终于吞吞吐吐报告了母猪和小野猪先后亡故,只余下乖乖一个孤儿的事实。郭队长顿时火起,但看李艾低眉垂眼楚楚可怜的模样,骂人的话冲到口边又咽了回去,叹口气说:“算了,好歹剩下一只,还被你们调教得这么鬼精鬼灵。”

红革和李艾送郭队长离开。推着自行车走出大门时,郭队长突然想起了什么:“咱建工处各单位都在搞文化建设,你们这儿虽说门脸小,也可以搞一搞,比如说,”他指着场院大门,“这儿就可竖个宣传栏,写点啥画点啥,文化的意思就有了嘛。”

送走郭队长红革犯了愁:“搞宣传栏……我字写得像老蟑爬的,画画更不会。”他望向李艾:“你怎么样?”

谁知李艾一脸自信:“你负责把宣传栏竖起来,写字画画的事儿交给我吧。”

林区最不缺的就是木工原料,红革找来些木板方子,叮叮咣咣一阵忙活,半天工夫不到已将宣传板钉好。他又蹬车回家取来一桶黑油漆,将板面仔仔细细刷了一遍,直刷得漆黑油亮,丝毫不比学校的黑板逊色。干完活儿红革请李艾验收:“怎么样,还可以吧?”

李艾满意地点点头,开始绘制黑板报的工作。她翻出一张近期的报纸,用粉笔将上面的社论工工整整地抄在黑板上,四围还画了一圈漂亮的花边。见旁边尚余一片空白,她又写上了一首自编的小诗:

连绵山岭下,

清清河水流,

流过我们美丽的小镇,

也流过欢腾的猪场……

望着黑板上一笔娟秀的粉笔字,品着朗朗上口的诗句,红革由衷夸奖:“真不错!”他问李艾:“你上学时学习一定挺好吧?”

李艾停下笔幽幽地说:“学习好又有啥用?到头还不是来猪场喂猪。”

李艾从小学到初中成绩一直拔尖,初中毕业时却没有选择读高中,而是投入到考中专的大军。这是她精于盘算的父母几番商议的结果——上高中不仅要再念三年,最后能否上大学还在两说,而在九十年代初的林区一旦考上中专,毕业就可直接成为国家干部,实在是省时又省力的事。但他们只看到了考中专的好处,却未意识到其中竞争的残酷——太多学子拥挤在这条狭窄的道路上,导致录取分数线居高不下,除却少数成绩卓异的成功者,大多数人只能是望洋兴叹。

李艾不幸成了这大多数人。第一年报考她连初试都没有过,第二年整军再战,虽然顺利过了初试,却折在了复试的关口上。李艾父母一咬牙,掏出几百元让女儿在复读班又学了一年,准备第三次冲击中专的大门。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由于精神压力太大,李艾居然在考试前一天病倒了。病好之后父母和她商量再试一次,心灰意冷的李艾却说什么也不考了,她说她想上班,被父母养了十多年,该给家里挣点钱了。

听了李艾考中专的伤心往事,红革劝慰说:“我不也一样?念了一回高中,连高考考场都没进就卷铺盖了。话说回来,考不上学就不活人了?就像你诗里写的,咱这猪场放眼是青山绿水,干活也没领导在边上看着管着,快快活活自由自在,要我说挺好!”

一番话将李艾从自怜自伤的情绪中拉出来,笑道:“对,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咱们知足常乐!”

林区天气苦寒,九月山外依旧桃红柳绿,兴安岭已降下第一场大雪。雪花整整飘了一夜,清晨终于放晴,李艾早起出门眼见雪可没膝,自行车是骑不得了,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步行去上班。

平日不到半小时的路程,她今天足足走了两个小时。好容易到了猪场,只见八戒们在圈里饿得直叫唤,红革睡觉的值班室却大雪封门毫无声息。想起最近镇上两起煤气中毒的事故,李艾慌乱起来,忙抄了柄铁锹清理门前的厚雪。

铲开雪后她奋力拉开门,见红革好端端地坐在炕沿上,正望着她嘻嘻笑哩。

李艾松了口气,佯怒说:“也不在屋里吱个声儿,吓死我了。”

“门怎么也推不开,就等着你来搭救呢。”红革笑着拍拍炕面,“一早我又烧了遍炕,现在正热乎,你快上来暖和暖和。”

李艾依言脱鞋上炕,挨着红革在炕头上坐下。红革喵一眼李艾,忽然扑哧一笑。

李艾嗔怪道:“笑什么?”

红革说:“你看咱俩这样子,像不像一对老两口?”

李艾脸上一红,挪身下炕:“该去熬猪食了,饿坏了这些祖宗咱们可担待不起。”

春节建工处放了十多天假,猪场的猪大都已在年前处理完,红革终于得以暂别与猪为伴的生活,回家歇上一阵。

这天他吃过午饭正在家看电视,狗在屋外叫起来,出去开院门一看,原来是高中同学王海林和李延峰来了。红革高兴地将两人让进屋,母亲姚淑兰忙端出花生瓜子待客,还要去烧开水,海林拦住她说:“婶,别忙活了,我们待会儿就走。”

三人一边嗑瓜子一边聊天。同红革一样,海林在与小痞子们打架后被学校开除了,红革询问他的近况,海林说:“我爸找人把我整进了护林队,领导安排我管林子里的一条小道,防备有人抽烟失火。笑话,那儿除了树还是树,鬼影子都不见一个,除非我自己抓自己。实在无聊的时候,我就每天揣上一副扑克牌,坐在树底下算命,看将来能不能交上什么大运,被提拔到林业局当个局长什么的。”

红革和延峰都笑,延峰在海林背上擂了一拳:“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整个林业局的人都死绝了也轮不到你当局长。”他转向红革:“听海林说你现在的工作挺不错,每天还有美女相伴,是真的吗?”

“是不错,人家孙悟空是弼马温,我是弼猪温,伺候一帮猪爷爷猪奶奶的吃喝拉撒,够风光够体面吧?”

延峰说:“不是还有美女相伴吗?”

“别听海林瞎说,我们只是普通同事关系。”

海林一脸坏笑:“啥普通同事关系?同事可发展成女朋友,女朋友可发展成老婆,红革,一定要努力,我看好你哟。”

“还是说点儿正经的吧,”红革转头问延峰,“咱班现在怎么样?”

延峰说:“你们几个人走后陆陆续续又有十几个人退了学,现在全班只剩三十人不到了。”

“这就对了,”海林说,“人应该有自知之明,像你这样有希望考学的读读还行,眼瞅没戏的就该趁早回家,省得又浪费时间又浪费钱。”

说了半天话,红革说:“咱仨好久没打台球了,怎么样,整几杆儿去?”

海林赞同:“好,我请客。”

红革说:“干啥你请?我放假前刚领的工资,这回我请。”

三人离了红革家,踏着碎雪直奔胡同口的聚友台球厅。这家台球厅是由一户临街人家的偏厦子改建而成,居中一个绿呢面的射门案子,火墙烧得滚烫,甫一进屋只觉热气扑脸。

红革三个都将棉衣脱了,抄起球杆鏖战起来。三人打球都是有一定水平的,他们上初中时一股台球风席卷兴安岭林区,一夜之间翠岭林业局的大街小巷摆满了台球案子,虽然热度只维持了两年,但大量台球爱好者已培养出来。

三人中数海林技术最佳,切、薄、抽等诸般技巧运用娴熟,红革和延峰轮番上阵与他较量,七八杆下来无一胜绩。海林禁不住得意,笑道:“你俩要想赢我,回去再练二十年。”

红革说:“你就吹吧,今天说什么也要让你输一回。”

正说笑间,房门突然被撞开,几个男青年带着一股寒气进了台球厅。为首一个圆头圆脑的胖子说:“哥几个歇歇,让我们玩几杆儿。”

海林瞟了一眼胖子,冷冷地说:“我们还没玩够呢。”

“玩到啥时候算够?把杆给我。”胖子抓住海林的杆头就要强行往下夺。海林喝声:“老子偏不给你!”双手死死抓住杆尾不放,两边一时僵持起来。

和胖子同来的几个人瞪眼走向海林。红革见状,一拉延峰也迎上前去,眼见一场殴斗在所难免。

正在这时屋门啪嗒一响,又有两个人走进来。前面那人见屋里的阵势,向胖子等人问道:“这是咋的啦?剑拔弩张的?”

红革目光扫向那人,脱口叫道:“顺子!”

顺子也认出了红革:“是孙红革呀,好长时间不见了。”

顺子家早先住在红革家隔壁,两人小时候常在一起玩耍,后来顺子家搬走方断了联系,没想到今天在这里碰上。

红革对顺子说:“顺子,你这兄弟做事可有点霸道,我们在这儿玩得好好的,他非要我们给他腾地方。”

“啊,就这事儿呀。”顺子拍拍胖子的肩头,“金刚,给我这哥们个面儿,咱们再找地方。”说罢向红革道声“回见”,带着金刚等人晃晃悠悠去了。

“他就是顺子?”海林隔窗望着一行人离去的背影说,“这两年总听人讲起他,说是在河西一带有点名头。”

“他们都是混社会的,跟咱不在一条道上。”延峰说,“这种人还是少招惹的好。”

大年三十晚上红革一家看春晚看到凌晨,初一都起得很晚。母亲刚把冻饺子下到锅里,院子里传来狗叫声,红革妹妹红心忙不迭地跑出去,不一会儿挽着大国的胳膊走进屋来。

红心和大国已好了三年,他们上初中时坐同桌,大国只用几袋五香瓜子便轻易俘获了情窦初开的少女芳心,也直接导致红心中考时连高中都未考上,只能委委屈屈上了个职高,让父亲孙连福至今愤愤不已。

大国来是从不空手的,这次提的是两瓶酒和一袋冻梨。他进屋把东西撂下,先转圈鞠了一躬:“叔、婶、哥,过年好!”

母亲姚淑兰让道:“大国,饺子煮好了和我们一块吃吧。”

大国说:“婶,饶了我吧,出门前刚吃了一大盘饺子,再吃肚皮可就撑破了。”

姚淑兰说:“那你坐着。”转身回外屋地忙活。

大国从兜里掏出一包烟卷,抽出一支恭恭敬敬呈给孙连福,孙连福却冷着脸装作没看见。大国不以为意地笑笑,转过身把烟递给红革。红革接过来在鼻子底下嗅嗅:“你小子还没上班就抽上这么好的烟了?”

大国说:“学校常组织我们下工厂实习,有时能领点劳务费。哥,这买烟的钱可是我自己的劳动所得。”

大国现在正念着地区技校,当初他的学习成绩比之红心只低不高,但这小子既乖滑又胆大,中考时前后左右都被他偷瞄遍了,最后成绩出来竟上了技校的分数线。

大国殷勤地递上打火机帮红革将烟点着。红革吸了一口,呛得连连咳嗽。大国见了笑道:“别看抽烟简单,也得吸几回才能上手哩。”他问红革:“哥,猪场那儿还不错吧,什么时候领我去逛逛?”

红革说:“那儿除了猪屎就是猪尿,去了小心熏死你。”

“瞧你说的,哪至于嘛。”大国打着哈哈,起身去帮红心端盘端碗。

吃完饭大国和红心挤坐在沙发上看起电视,红革不愿瞧他俩腻腻歪歪的样子,心中突然想起一件事,拿了几本从延峰处借的《读者文摘》出了门。

红革听李艾说过她家的大概位置,稍一打听就找到了。正欲叫门,恰好李艾出来倒脏水,一推门看见红革,惊喜地说:“你怎么来了?”

红革将杂志递给李艾:“你不说爱看《读者文摘》吗?我这儿刚好有几本,就给你送来了。”

李艾欣喜地接过来:“太好了,我正愁过年几天没书看呢。快,进屋坐吧。”

“不了,我还有事,说话就走。”

“不进去也好,我家又小又破,看了怕你笑话。”

“谁笑话谁啊,我家又是皇宫内院咋的?”红革想起什么,“乖乖在你家老实吗?”

“老实啥呀,满院子乱跑乱拱,我爸妈直骂我,说我养猪就养猪,咋还把猪养到家里来了?”

红革笑了:“有了乖乖,你家过年可更热闹了。”

时近五月,天气开始一天天回暖,眼瞅着清水河的坚冰日渐薄脆,最终融成了一湾碧水。

猪场里的活儿忙完了,红革和李艾便到河滩坐上一会儿。微风轻柔拂过面颊,阳光暖暖照在身上,新芽吐绿,燕子衔泥,周围的一切无不涌动着早春特有的清新蓬勃的气息。望着蜿蜒北去的河水,李艾问红革:“这河为啥叫清水河?”

“因为这河水清,就叫了这名字。”

李艾不相信:“不会这么简单吧。”

“还真就这么简单,咱林区不比山外,总共才开发二十多年,好多山名水名都是大伙随口起的。”

“这样啊,”李艾抱着膝盖眨眨好看的大眼睛,“这河滩还没有名字,咱俩捉摸着给它起一个吧。”

“就叫猪场滩?”

“不好听,嗯……叫红革滩吧。”

“应该叫李艾滩。”

“这么办,用你名字中的一个字,用我名字中的一个字,不然就叫……艾红滩?”

“行啊。”红革赞同。

李艾回味着“艾红”两个字,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抹红晕浮上脸庞,掩饰说:“瞧咱俩这煞有介事的样儿,好像真有谁让咱们给河滩起名字似的。”话未说完,突然一指河里:“你快看,那是什么?”

红革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见几十米外一个树枝状的东西正在水面上缓缓移动。他眯起眼睛仔细观瞧,摇了摇头:“不知道。”

待那东西渡过河爬上岸,竟然是头俗名“罕达犴”的驼鹿,原来刚才露出水面的是它巨大高耸的鹿角。驼鹿抖抖身上的水珠,警觉地观察一下周围的动静,隐入了密林中。红革和李艾一眼不错地看着这罕见的森林精灵,只恨手边没有相机可以拍摄下来。

近些日郭队长不知怎的,对猪场的工作变得异常重视,隔三岔五便来转悠一圈。

一天红革去镇上采买东西回来,见郭队长的自行车停在值班室,进屋一看,见他正和李艾眉飞色舞地聊着什么。

红革叫了声队长,郭队长招呼说:“回来啦。”低头看了眼手表:“哎呀,这一说话就耽搁了这么长时间,我得赶紧走了,下午还要去处里开会呢。”

送走郭队长,红革问李艾:“你们聊什么呢?这么高兴。”

“队长给我讲了咱副业队的好多乐子事,像老绵羊年轻时候相对象闹的笑话,把我乐得肚子疼。”

“哦。”红革从衣兜里取出一支狗带的铃铛,说:“我给乖乖买了这个,戴上它到哪儿有个动静,省得总找不着它。”

李艾接过铃铛,把乖乖叫到跟前,喜滋滋地给它戴上了。

红革和李艾对乖乖宠得可以,白天任由它在河滩上游荡,晚上则和人一起宿在值班室,事实上他们已不将乖乖当做猪场的一头肉猪,而是看作小猫小狗似的宠物了。后来乖乖日益肥大,已不适宜睡在屋里,红革便在值班室的窗下铺了个草窝,晚上让它歇在里面。

这天红革干完活正在逗弄乖乖,郭队长推着自行车进了院门,劈头就问:“李艾呢?”

红革答道:“在屋里。”

李艾已经闻声出来,郭队长将一本小册子递给她:“林业局要搞安全生产知识竞赛,咱建工处也要组队参加,副业队有一个名额,队里决定让你去。这是竞赛的学习资料,好好收着。”

“知识竞赛?”李艾忙推辞,“队长,我不行,你还是另找别人吧。”

“你咋知道你不行?我就觉得你行。”郭队长不由分说将学习资料塞进李艾手里,“名已经报上去了,改不了了。你好好准备,到时拿个好名次,为咱副业队争光!”

凡事认真的李艾真把竞赛当作了一件大事,一天到晚捧着学习资料念念叨叨。郭队长则跑猪场跑得更勤了,来了就和李艾面对面坐好,自己扮演考官考问李艾学习资料上的问题,哪道题过关了他就拿红笔在后面打个勾勾,简直比高中毕业班的老师还要认真。

红革见郭队长跑得辛苦,对他说:“队长,你把考李艾这活儿交给我吧,我一定保质保量干好。”

哪知郭队长并不领情,一撇嘴说:“有些活儿该你干,有些活儿不该你干。好好喂你的猪吧。”

竞赛后的第二天李艾来上班,红革见面就问:“怎么样?比得不错吧?”

“还行,”李艾满面春风,“得了第二名。”

“那是亚军呀,不错嘛。李艾,你这次可给咱副业队长脸了。”

“郭队长是挺高兴的,比完赛非把我拉到饭馆去吃饭,还夸我聪明能干,说有机会把我推荐到机关去。”

“到机关去?”红革心中蓦地涌起一股异样的滋味,“到机关去好啊,喝喝茶水看看报纸,风吹不着雨打不着,跟咱猪场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哎,你算是要脱离苦海了。”

李艾听出他话里的揶揄,说:“队长他就是说说,八字还没一撇呢。”

进入六月天气渐热起来,只早晚还凉爽。这天傍晚红革吃过饭正带着乖乖在河滩溜达,忽听公路上有人喊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下了公路,直向猪场驰来。红革迎上去一看,原来是海林。

红革笑道:“你小子怎么有时间来我这里?”

海林停好车,从车筐里提出一个大塑料袋说:“今天没等下班我就偷跑回来了,去酱菜店买了点啤酒熟食,今晚咱哥俩一醉方休!”

红革问:“怎么不叫上延峰?”

“可不敢叫他,”海林说,“马上要高考了,影响他学习回头考不上该赖咱们了。”

说笑时两人已将酒菜在值班室的桌子上摆好,当下对面坐定,你一口我一口对饮起来。

一瓶啤酒下肚,海林一张小白脸已涨得绯红,他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说:“红革,我算是在护林队干够了,每天傻呆呆对着一片哑巴林子,有时真无聊得要死!”

红革说:“你咋不想着调动调动?”

“我爸就是个普通工人,能给我在护林队找个差事就不错了,哪像人家有门子的,想去啥地方就去啥地方。”

海林的话触动了红革的情肠,他仰脖灌下一大口酒说:“你知道我的搭档李艾吧,我们队长说要把她推荐到机关去。”

“你们队长?是郭全有那小子吧。他刚上班的时候在制材厂给我爸当徒弟,尾巴似的跟在我爸屁股后头师傅长师傅短地叫,后来调到了建工处,不知道巴结上哪个当官的,当上了你们副业队的队长。他帮李艾调动工作,是不是看上李艾了?”

见红革紧锁双眉沉默不语,海林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姓郭的多大岁数了,还打人家黄花大姑娘的主意!红革,你要真喜欢李艾,就向她表白,你们俩才最合适!”

红革说:“郭全有虽说岁数大点儿,又离过婚,可人家有钱有官位。我呢,一个养猪的知青,条件和人家没法比。”

“不是所有女孩都那么物质。听我的,明天你就向李艾表白,听她怎么说。”

红革面露犹豫:“万一人家把我撅回来……”

“撅回来就撅回来,你天天和她在一起,有的是表现的机会,软磨硬泡死缠烂打,不信拿不下她!”

两人喝到很晚才在值班室胡乱睡下,沉沉一觉后红革被一泡尿憋醒,睁开眼来已不见海林踪影,桌上留了一张纸条:我走了,有时间再聚。记住,要勇敢表白!

红革一笑,把纸条揣进裤兜,伸着懒腰走出值班室。只见阳光明晃晃地照耀着阔大的场院,屋门口立着李艾的自行车,看来她已经来上班了。

红革从厕所出来,四处望望不见李艾,正纳闷间,见李艾远远从河滩走过来。

“乖乖不见了!”李艾走到红革面前焦急地说。

原来这天一早李艾走进猪场,发现乖乖没有像以往那样屁颠屁颠地跑上来迎接她,屋前屋后转了两圈也没有找到,到河滩去寻仍未发现它的踪影。

红革说:“兴许到远处溜达去了,别着急,等会儿它自己就会回来的。”

然而一直等到中午吃饭时乖乖还没有回来,红革和李艾这才慌了,两人寻遍了猪场周围的树林山岗,一边走一边大声呼唤着小野猪的名字。

直到日落西山依旧一无所获,李艾望着眼前逐渐被夜色吞噬的河滩,一屁股坐在地上:“乖乖,你到底去哪儿了?”话声已带哭腔。

莫不成被什么野兽叼走了?红革仔细检查了几遍值班室窗下的草窝,并未见到一星半点的血迹,那它又能去哪儿呢?红革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红革宽慰李艾:“这样也好,乖乖说到底就是猪场的一只牲畜,到头也免不了挨那一刀,那时咱俩心里不是更难受?咱们就当它回到森林里找它爸爸去了,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过一辈子,不比当一头被人养也被人吃的家猪强?”

郭队长来猪场时,红革和李艾向他汇报了乖乖失踪的事。郭队长大度地一摆手:“丢就丢吧,看来野的就是野的,终究养不住。”他的注意力马上转向李艾,从手提包里掏出两个茶叶罐递给她:“设备股的老许出差回来给我带了点碧螺春,你不是说你爸爱喝茶吗,拿回去给老爷子尝尝。”

十一

乖乖失踪后李艾好长时间都郁郁寡欢,不再有从前的精神头了。以往她干完分内活后还要擦桌子扫院子,把值班室和场院收拾得清清爽爽,而今她把这些活儿都撂下了,大部分时间一个人坐在屋外的板凳上,默默想着心事。

这天临下班时,李艾走到正修理院门的红革面前,轻声说:“明后两天我不来上班了,郭全有要带我去地区置办结婚用的东西。”

红革握锤子的手登时僵住:“你真要嫁给他?”

李艾避开红革灼灼的目光,转头望向苍茫的远山:“我从小家穷,被人瞧不起,爸妈就指望我能出人头地。我要不答应郭全有,可能一辈子就是养猪的命了,我……不甘心!”说完抬手擦了一下眼角,快步去了。

红革怔怔地望着李艾的背影,良久才闷吼一声,将手里的锤子扔出老远。

十二

七月九日高考所有科目考完,红革和海林下了班结伴赶到翠岭一中——他们原来所在的班准备搞个毕业派对,所有在校不在校的同学都收到了邀请。

操场中央的草地上已围坐了几十号人,文艺委员林素素正打着拍子指挥大家合唱《团结就是力量》。众人见红革和海林来了,纷纷招呼让位置。

合唱之后小胖子肖亮略带腼腆地走到场子中央,说:“我想为大家演唱一首《祝福》。跟各位交代个秘密,这三年我一直暗恋着咱班的一个女同学,可没勇气向她表白,就是今天……我还是没有勇气。不管怎样,我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她能过得好好的,”他提高了嗓音,“歌声代表我的心!”场下掌声四起。

“几许愁,几许忧,人生难免苦与痛,失去过才能真正懂得去珍惜和拥有。情难舍,人难留,今朝一别各西东,冷和热点点滴滴在心头。愿心中永远留着我的笑容,伴你走过每一个春夏秋冬。伤离别,离别虽然在眼前,说再见,再见不会太遥远,若有缘,有缘就能期待明天,你和我重逢在灿烂的季节……”肖亮唱着唱着眼泪流下来,最后竟哽咽失声。

几个节目之后海林也拎着一把吉他上了场,他说:“咱们这些人中有能上大学的,也有像我一样没机会上大学的,我在这里对那些上大学的说句话,将来你们功成名就,在谁面前装都可以,就是不能在我们这些同学面前装!大家说是不是?”

场下纷纷应和:“说得对!”

“谁敢装揍他不要脸的!”

海林接着说:“不管再过多少年,我都永远不会忘记今天这个夜晚,和你们这些亲爱的同学。我献给大家的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歌——《光阴的故事》。”

他轻拨琴弦,磁性的嗓音伴着乐声在夜色中缓缓流淌:“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忧郁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经无知的这么想。风车在四季轮回的歌里它天天地流转,风花雪月的诗句里,我们在年年的成长。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泪的青春……”

红革在下面静静地听着,他想起了自己勤勤恳恳却半途而废的高中生活,那天晚自习和小痞子们的血战,也想起了一年多来在猪场的辛勤劳作,当然,还有李艾。

天空繁星点点,地上歌声悠扬,青春、爱情,一切美好和不美好的,如东风如流水,永不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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