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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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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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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连载

第二十章 日曜卷:十九、花院落棋声

尚天香出道已经很多年了,掌管这座归云庄也已经有很多年了。

可是,她却从来就没遇见过这么怪的人。

已经有差不多二十个年头了吧,他来到归云庄所做的一件事,也是唯一的一件事情,就是下棋。

——自己跟自己下。

这二十年来,他一直就躲在归云庄的后园里,就那么下呀,下呀……仿佛永远没有厌烦的时候。

而且,在下棋的时候,他的手里总是拿着一本残破棋谱。

那是一本扉页有点儿泛黄的棋谱。

他一个人就那么坐在老桦树下的那只石刻的棋盘上,静静地,照着棋谱上的路数下,风雨无阻。

有时候,从太阳慢慢从东方升起,一直到太阳从西方缓缓落下。

有时候,从月亮从柳梢中缓缓升起,一直到太阳又从东方慢慢升起。

就这样,一直重复着,重复着……

那卷残破的棋谱不知道已经演变了多少遍。

在尚天香看来,那本扉页已经完全泛黄的棋谱上的那些棋路,他早就已经深深地记忆在心,即使闭着眼睛就可以下了。

可是,他仍然全神贯注地盯着棋谱,认认真真地按照棋谱所设定的棋路下,仿佛是怕一不小心走错了一步似的。

他所有的生命仿佛都已经融入到了这方小小的棋盘之中。

归云庄的人也不去打搅他,来到归云庄的人也不去打搅他。

没有人敢打搅他,而他也不愿意别人去打搅他。

自从十五年前,一个实在忍不住好奇的的年轻人突然暴毙了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去打搅他了。

记得那是十五年前的一个夏天。

夏天的早晨,天空中的湿雾还没有完全散尽,他一个人已经坐在那座石刻的棋盘前,照着那卷残破泛黄的棋谱下了两局。

一个刚刚从外地来的年轻人看了看他,仿佛实在是忍不住了,就在他对面的石凳子上坐了下来,道:“我们下一盘吧。”

他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也没有说话,仍然按照棋谱上的路数下着棋,一步一步的,非常小心。

那个年轻人却毫不客气地就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

在他走了一步之后,年轻人就毫不犹豫地拿起一颗棋子,放到自认为很得意的地方,然后,一脸骄傲地看着他,道:“该你了。”

他仍然没有说话,没有看他,更没有去应对,仍然照着那卷残破的有些泛黄的棋谱慢慢地续着棋子。

年轻人指着他的棋路突然大叫起来,道:“你怎么能这么下棋呢,你看好了,你走的这步棋可是死棋呀。”

听到这话,他的身体忽然颤动了一下,就像是不小心碰到了一条毒蛇,又像是不小心被什么给扎了一下。

这下,他终于抬头看了那年轻人一眼,微微地叹了口气,仿佛是在为那年轻人感到惋惜,又仿佛是在道:“你来归云庄本来是找姑娘取乐子的,可为什么却偏偏要来找我这个老头子,还要跟着我搅局呢?在我这一生之中,从未做错过一件事,更未走错过一步棋,但是,现在你居然说我走了一步死棋?”

当时,他并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什么意外的举动,只是在那年轻人说他走了死棋的时候微微叹了口气,就接着下他的棋,按照棋谱下棋。

那年轻人自知没趣,遍满腹狐疑地走开了。

在大约过了一炷香的的工夫之后,那年轻人正抱着一个姑娘喝花酒的时候,忽然像是中了魔法似的,跳了起来,使劲地勒着自己的脖子,抓起桌子上的筷子,不停地插自己的手和胸膛,并且大叫道:“我错了,我错了……”

等到他把自己身上插得没有一处完整的肉的时候,忽然从归云庄那座三层高的花楼上跳了下去,瘸着腿,朝外面跑去。

当天黄昏的时候,就有人在归云庄外的那条狭长的山谷里发现了这个年轻人的尸体,全身的肌肉已经零烂不堪,完全没有了人样儿,只有一双眼睛圆睁着,充满了恐惧和不安,就像是遇到了来自地域的使者。

从此以后,大家都知道归云庄的后院里住着一个怪人,再也没有人敢接近过他。

大家全都把他看成了鬼魅的化身。

尚天香虽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却可以确定,这是一个高手。

在败于李存孝的剑下的时候,她甚至想过这个人也许可以克制他的绝世剑法。

有好几次他都下定决心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请动这个人,去对付李存孝。

但最后她还是放弃了。

这样一个脑子里只会下棋的人,又怎么会被轻易说动。

——如果时间有能够打动他的东西,也许在二十年前他刚来的时候,就已经被打动了。

尚天香理了理额角的那一缕柔柔青丝,披上一件淡紫色的披肩,走进这座与其说清静倒不如说诡异的后园。

每次走进这里,她都会像个突然闯进别人家的不速之客,惴惴不安的。

她就那么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也不说话,就那么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他将黑子和白子填在空格里。

她并不懂弈棋,来这里也并不是在看他下棋。

她只是站在他的身后,默默地观察着他在这一年四季的变化。

最后,她还是失望了。

因为无论她观察得多么仔细,无论她一天观察他多少次,她终于无法看出他究竟又什么异样之举。

他的脸色总是平平和和的,在四季的阳光里看起来总是那么安详,那么恬淡。

她甚至都没有见过他皱过一次眉头。

即使是在阴天下雨的日子里,他都会一脸平静地坐在那块已经被磨光的石盘上默默地下着棋,并不会因为天气的恶劣影响到了他下棋,而变得暴躁不堪。

他的心里究竟怀着怎么的想法,他究竟有何目的,为何会有此的毅力和耐性,尚天香始终猜不透。

他在这座小院子里,已经下了足足二十年的棋,假如换作平常人的话,恐怕早就已经失去了耐心和新鲜感,可是,他却没有。

他每次翻开那卷残破得已经微微泛黄的棋谱儿,坐在那块被磨得发光泛亮的棋盘前,拿起黑白棋子在上面纵横的时候,眼睛里就会放出火一般的热情。

就像是少年初次见到少女的胴体的时候那种惊讶而热切的眼神。

当他看着块班驳的已经长满了绿色苔藓的棋盘的时候,就像是看见了辽阔的原野上纵横交错的阡陌,就像是看到了硝烟弥漫的战场。

此刻,他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统领着数百万将士的大将军。

远方的城池等着他去攻陷,大片的土地等着他去开拓,数以万亿的百姓等着他去解救,他就是拯救世界的神。

当他把那些看似没有生命的黑白棋子一颗一颗地填道棋盘方格上的时候,上面就会立刻幻化出无数的河流和山川,或者是奇峰怪石,或者是荒凉的沙漠,或者是葱翠的绿洲,或者是开阔的平原。

这些幻象,在仅有方寸的棋盘上和简单的棋子之间跳跃,演变。

而且,没有出现过一次重复的情形,没有出现过一次悲惨的沉沦。

这么奇妙的境地,也许只有他才能够领悟。

又一个秋天来临了,深秋的凄清气息笼罩着这座后园。

今天的天气虽然比平日里清冷一些,可那个怪人仍然很早就来到了这里。

到来之后,便在那只冰冷的石凳上坐下来,开始了每天的工作。

当他在这张冰冷的石凳上坐下来的时候,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因为他在看着另外一个人。

这个人比他更早地来到这里,比他更早地在其中的一只石凳上坐了下来。

这是二十年来,从来就不会出现过这样的的事情。

因此,当他看清楚石凳上还坐着一个人的时候,也禁不住惊呆了。

可是,他很快就恢复了表情。

也不说话,依旧坐下来,他只是从怀里拿出那本扉页已经有点儿泛黄的棋谱,单手举到胸前,像平常一样,用右手拈起棋子,开始一颗黑子、一颗白子地下,仿佛根本就没有看见任何人似的,仿佛眼前的这个人跟他没有一点儿关系。

他不说话,来人只好闭上,就那么看着他。

等到一局终了的时候,来人终于还是开口了,道:“我见到了两个人。”

那人仍然不说话。

来人只好道:“难道您不想知道我见到了谁?”

他还是没有说话。

来人微微地叹了口气,道:“二十年了,我们已经足足有二十年没有见面了,这二十年也许发生了很多事,也许很多东西已经改变了,可是,有一样东西没有改变,也从来就不会变的。这样东西就是,我是您的弟子杜心五,您是我的师傅,咱们的师徒关系一辈子也不会改变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庖刀鱼鲤已经死了,现在,我就是您唯一的徒儿,我就是您唯一的儿子。刚才,我在一品居见到了庖刀鱼鲤,他已经死了,可是,他却没有说出剑谱在哪里,弟子没有完成师傅交给我的任务,所以,弟子杜心五特来向师父请罪。”

那人被杜心五叫做“师父”的怪人却道:“刚刚你说你见到了两个人,都是谁?”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挂在头顶上,犹如君临天下的帝王,又恢复了它暖融融的本色。

在暖融融的阳光的笼罩下,园里的雾气开始渐渐地散去。

而园里的那些生命仿佛也开始恢复了生机。

杜心五的脸上却仍然木木然然的,没有表情。

一张犹如被冻结的脸上仿佛还怀着极大的恐惧。

此刻,坐在他面前那块冰冷的石盘上下棋的老人,仿佛不仅仅是他的师父,还是他心目中的神。

他们两人之间的那个棋盘,就像是一张精致的网,网住了外面那个隔绝的世界,网住了他们两个人之间那种特殊的情感。

杜心五道:“一个是鱼鲤师弟,一个是李存孝。鱼鲤师弟一直不肯承认他拿了师父的剑谱,我本来可以抓了他逼他说出来的,可是,却被一个人给阻止了,这个人……”

“师父”却突然开口道:“来,我们下一盘吧。”

说完,便从面前的那只陶罐里拈起一颗白子,又换了另外一种口气,道:“你来得太晚了,这里已经没有了你的座位。”

——这话是对尚天香说的。

尚天香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的身后,正微微笑着,望着这一对奇怪的师徒。

听到他的话,她微微地叹了口气,道:“可是,我觉得我来得还是太早了,要不然的话,你可能就会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了?”

老人虽然已经开口说话了,脸上的表情却一点儿都没有变,依然是那么冷静,那么柔和。

他向杜心五指了指那棋盘的方格,示意他放子。

然后,又是一副淡然的神色,像是在笑,又像是思考着什么问题,道:“你又没问过我。其实,只要你问,我在二十年前刚来这里的时候就会告诉你的,只可惜你一直都没问。如果你在二十年前就问的话,也许就不会这么憔悴,这么苍老了。无论男人和女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好奇,我想,这二十年来,你一定对我的身份感到很好奇,更对我每天的举动都不解,既然你今天问我了,那我就告诉你好了,我的名字叫做姬四绝。”

尚天香猛然一怔。

她那一直紧凑着的眉头随即伸展开来,笑着道:“其实,我早就应该猜到是你的。”

看着杜心五将黑子放在自己角落的一边,姬四绝立刻将手中已经拈起多时的那颗白子放了下去,然后看了看像是终于得到了解脱的尚天香,微微笑了一下,道:“哦,是吗?难道你以为我早死了?”

尚天香淡然一笑,道:“二十多年前,富家山庄一战,姬四绝败于掷金山庄二公子白衣李洛阳剑下,而后在相思迷城与剑三十的那一战中,又被剑三十的铁剑逼下了山崖,但所有人都认为,姬四绝并不是一个失败的人,甚至认为你才是最大的赢家,因为他不仅跌落悬崖没死,甚至还因祸得福,无意间得到了绝世秘本《刺世嫉邪赋》中的‘赋’卷——那本举世无双的剑谱。”

姬四绝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她居然说出这话来。

他的那张始终没有表情的脸上终于也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他用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枚白子,摆在眉心,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问题,缓缓地道:“姬四绝从来都是大赢家。”

说到在这里,他的笑容又猛然一收,淡然道:“那像你这么聪明的人,又怎么会一直没有猜出我是谁呢?”

尚天香忽然叹了口气,道:“我之所以想不到是你,是因为在五年前,江湖上忽然又出现过一个姬四绝。”

听到这话,姬四绝似乎吃了一惊,而且还是大大的一惊。

他先是看了看杜心五,又抬头看了看尚天香,沉声道:“可是,我已经在这里下了二十年的棋了。”

尚天香顿了顿,宛然一笑,道:“所以,我才没有猜出是你呀,如果五年前曾经出现的那个姬四绝是真的话,那么,你就是假的。”

姬四绝好像被这话给兜乐了似的,突然笑了起来,道:“如果我是假的,那么,谁又能证明你是真的?”

一直在一旁都未说话的杜心五这个时候忽然道:“师父,我们还是先下棋吧。”

姬四绝又不说话了,表情也渐渐地恢复到先前的平和和淡然。

他长长地喘了口气,也像是得到了解脱似的,抬头看了看头顶那片苍蓝中带着微微萧索的天空。

又过了二十年了。

二十年来,他虽然天天都在院子里呆着,坐在这片狭小的天空之下,可是,却始终都未看过天空的颜色。

现在,已经是深秋的季节,秋天的早晨的一缕清淡的阳光落到他的脸上,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清清淡淡。

而他的额头上,仍然润滑而没有皱纹。

如果他自己不说,大概谁也不会相信,此刻坐在眼前的这个中年人居然是一个已经六十岁的老人了。

而这个已经六十岁的老人不但没有显现出一点儿疲惫衰老的神态,反而还有种说不出的高傲和豪气。

他的太阳穴高高地鼓起,鹰钩的鼻子挺立威严。

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一个曾经不可一世的风云人物。

杜心五虽然说要下棋,却也正襟危坐。

他将双手平放在膝盖上,身子挺得笔直,态度恭敬严谨。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一副全身贯注的样子,仿佛已经完全进入了这一片黑白相互交错的世界里。

足足有半个时辰,他们两个人就这么干坐着,对峙着……

四只眼睛盯着那块空空如也的棋盘方格,谁也没有动弹,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棋盘,仿佛是想从这块班驳的棋盘上找出金子似的。

其实,对于姬四绝和杜心五来说,金子一点儿也不重要,也不稀罕。

金子根本就不被他们看不到眼里。

既然不是在找金子,那么,他们究竟又在找什么呢?

他们这样相互对峙着,又究竟在做些什么呢?

又过了很久,大概有一盏茶的工夫吧。

不,应该是一柱香的工夫吧。

哦,不,应该是更长的一段时间吧。

姬四绝仍然没有动,杜心五也没有动。

动的,只是那些被萧瑟的阳光拖得越来越长的影子,只是那些越来越浓的秋意。

下棋,就是把棋子轻轻地摆放到棋盘方格上。

棋术高超的人,一般都会思考很长的一段时间的。

棋术不高超的,会思考更长的一段时间。

但是,像他们这样思考了这么长时间的,还真不是很多。

看上去,他们根本就不是在下棋了,而是在看棋。

或者说,他们并不是在用这些可以摸得着,看得到的黑子和白子在下棋,而根本就是在用心下棋。

在他们的心目中,各自都有自己的一副盘棋,一些棋子。

而这盘棋究竟该如何下,就要看各自的定力和本事了。

这二十年来,姬四绝在这座院子里何止下了千万盘棋呀,这黑白棋子之间的变化又何止千万种呀,种种变化又都会组合出不同的图案来。

这些棋子在方格之间究竟是如何变化交错的,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再也不会找到比他更熟悉的了。

在别人的眼中,这些黑色的、白色的棋子是单调的,静止的,没有生命的,可是,在姬四绝看来,这些黑白棋子之间的组合却又充满了复杂而又丰富的玄机的。

每一种组合都是一副奇妙的图画,都是一个不经意的提示。

而这种图画和提示都会带给他无尽的遐想。

每一种瞬间的变换和判断,都会让他想起,那种已经让他苦苦寻觅了整整二十年的东西,这二十年来他之所以不停地下棋,就是在寻觅那种东西。

所以,他的每一步棋又是那么得艰难。

但是,不管怎样,姬四绝手中拈起的那颗足足有一个时辰的白子,最终还是在犹豫中放了下去。

在这块空空的棋盘上,突然出现了一粒白子,在这秋日散淡的光线里发出刺眼的光,犹如一只睁大的,充满了疑惑的眼睛,在瞪着他,监视着他,观察着他所走的每一步棋,提示着他每一个简单的动作。

稍有差池,便会断送掉他这二十年的心血。

杜心五很快应了一棋。

他把黑子走到了自己的角上,在棋盘的两端与那只黑棋摇摇对峙着,犹如旷野中对决的高手。

第一步迈出之后,接下来的棋子就顺利多了。

他们开始越下越快,越下越猛,就像是早就排练好了似的。

在刚刚开始的时候,尚天香还可以勉强分清黑白棋子的优劣之势,可是,到了后来,她完全迷惑了。

那些黑色的,白色的棋子完全搅在了一起,就像汹涌而来的海浪和泡沫,就像是飘落的树叶和摇曳不定的光影。

它们在空中相互纠缠着,集结着,纵横着,在冰冷的棋盘上流淌着,根本就分不清它们的来源和趋势。

尚天香忽然感觉自己的头有些眩晕,像是在观察着一副交错闪现迅速的画面,眼睛也有微微的刺痛,怎么也睁不开。

她很想把目光从棋盘上移开,让眼睛稍微地休息一下,可无论她怎么努力,却怎么也移不开。

她的目光仿佛已经被某种魔法给固定在那斑驳交错的棋盘上了一样。

她不由地大吃一惊,便急忙把眼睛闭上。

最后,眼睛终于还是闭上了。

而眼前的那些纵横交错的画面也随着消失了,耳边只有清脆的棋子与棋盘相互交错撞击的声音,吧嗒,吧嗒,吧嗒……

有的时候很急,有的时候很缓,有时候很干脆,有时候又有点儿犹豫。

而有的时候,又隔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想必是他们又在考虑棋路了。

尚天香觉得自己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随即又把眼睛睁开。

可是,她看到的依然是白子和黑子之间的纠缠不清。

而就在她睁开眼睛的一刹那间,仿佛又看到了一条湍急的河流在两座大山之间的夹缝里穿行着,湍流着,奔腾着,跳跃着……

又像一黑一白两只鹤在空旷的,苍凉的原野上盘旋,争相比高。

而在它们的头顶上,仿佛都顶着一把沉重的刀。

这把刀就像是一块巨大的幕布,慢慢地展开,慢慢地延伸,忽然之间把整个天空都掩盖。

然后,棋盘上又瘫软变幻出无数的利箭,像是从机弩里发出来的,正竭尽全力地朝着四周无边的黑暗劲射着。

暗红的血色在利箭的强劲攻势之下,纷纷洒落。

而那些血腥的气味儿又以惊人的力量把白色的利刃窒息。

姬四绝和杜心五就这样在那块班驳陆离的棋盘上对峙着,神情肃穆而庄严。

彼此的身体都凝立不动,仿佛在进行着一项神圣的祭典大礼。

而他们那只执子的手,或急,或慢,或重,或轻地点落在棋盘方格上,就像是在香炉里插上一根香火。

时间就在他们拈落的黑子和白子在棋盘上发出的清脆的“吧嗒”声里一点一点地消失。

棋盘在时间的流淌中无尽地变化着。

尚天香只看了一会儿,又开始眩晕起来。

她的眼睛却又偏偏像是被磁铁给吸住了一般。

想移动,却移动不动丝毫。

不移动,又会被黑子和白子之间的变化恍惚得眩晕,甚至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她只好重新闭上眼睛,让自己的心稍微地平静一些。

可是,却又偏偏无法平静,脑子里仍然闪现着刚才所看到的那些奇怪的画面。

不知道又过了多长时间,只听见一个疲惫的声音忽然道:“我们又都输了。”

——我们又输了,意思就是,两个人都输了。

两个人下棋,总有一个输,一个赢的。

即使是打个平局,也不至于两个人都输呀。

可他们却偏偏说,我们两个人都输了。

两个人都输了,究竟什么意思?

他们究竟是在下棋,还是在干什么?

尚天香对弈棋并不是很通,所以,想得不是很明白。

可是,她也不想再去想了。

因为此刻她又听见了一阵乱子的脆响。

她知道一局已经结束,便将眼睛重新睁开。

她看见整盘棋都已经被拂乱了。

而杜心五的额头上也开始有大颗大颗的汗珠滚落下来,却又一声不吭地注视着混乱的棋盘,仿佛还正在思考着刚才的那副棋局。

姬四绝也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激战似的,疲惫至极。

他的额头上不仅又大颗大颗的汗珠滚落下来,甚至连声音都变了。

他将手中的那把白子哗啦啦的丢在冰凉的棋盘上,微微地叹了口气,道:“我们最终还是没能走出那本棋谱上的残局。”

杜心五也是一脸的茫然,长长地喘了口气。

他抬头看了一下天空,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然后,抬头一看,发现原本在头顶上的太阳已经转到西南的方向,变得暗淡无光,就像是被一面黑布包围着的铜镜。

已经是黄昏了。

黄昏的开始,预示着这一天又要结束了。

而他们的这盘棋,竟然下了整整一天。

秋,似乎又冷了一点。

而这点冷,在尚天香的脸上,却凝结成了严霜。

尚天香的表情混沌而麻木,冷冷的,木木的,望着那块斑驳的棋盘方格,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姬四绝突然看着杜心五道:“刚才你说,有人阻止你杀鱼鲤,是谁?”

杜心五道:“李存孝。”

姬四绝道:“李存孝?我远离江湖实在是太久了,消息果然不再灵通,这个李存孝想必是个很厉害的人。”

尚天香的眼里却溢出一丝凌厉而恶毒的光,沉沉地道:“这个人,据说是剑三十的传人。”

姬四绝道:“剑三十的传人,不是富家山庄的现任庄主,江丰吗?”

杜心五道:“江丰只是剑三十的再传弟子,而这个李存孝,却是他的义子。据说他的剑法比当年的剑三十还要厉害。”

说着,看了看尚天香,脸上溢出一丝揶揄的神色,道,“想必尚庄主对此深有体会。”

尚天香:“哼!你不是才刚刚体会到吗?”

杜心五:“……”

随即冷笑道:“虽然我们对索命青衣无能无力,可现在却已经被麻烦找上了,那个人的可怕之处犹在当年的慕如净叶之上。”

在提到“慕如净叶”这个名字的时候,姬四绝的神色稍微变了变,沉沉地道:“慕如净叶是个什么东西。”

杜心五道:“二十年前,剑三十击败了慕如净叶的花间派和温八的巨豪轩。其实,花间派和巨豪轩只是明界下面其中一个小小的分舵而已。这个人,却是明界里最厉害的角色。据说李存孝拐走了明界之王的夫人,所以奉命前去对付他。哦,对了,尚庄主,明界,不正是如今江湖中与你们大光明城的对手之一吗?”

姬四绝道:“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见见那个人了,他现在在哪里?”

杜心五道:“应该到风波里小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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