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什么样的?
是缕缕金光像马儿一般从远处青山上疾驰而过,落在山脚下静谧的湖水,秋收的微笑浮现于碎金散落的鳞片中;还是清凉温柔的细雨瑟瑟的诉说着那份深情,如烟入雾,飘洒在院落里的枯枝瓦砾上;亦是微风从低垂的稻谷上悉索而过,柔柔的吹进村民如车辙般的皱纹里,抚平了一年的劳累。
初秋的天,在正午的时候还带着夏日残余的热气,使得远处农忙的人们在热浪中扭曲了佝偻的身影。待到傍晚时分,才真正感觉到秋的凉爽。暑去清风来,携带一缕缕黄菊芬芳。
苍老的枣树底下,陈千山躺在斑驳老旧的藤椅上,悠哉游哉地晃悠着,藤椅吱呀吱呀的,似是不堪重负地在抗议他的暴行。怀里满满的揣着枣儿,望着院子前池塘里的秋荷,陈千山想起了深藏淤泥地下的莲藕,那脆生生,甜滋滋的味道,让他一阵怀念。
“噗……”陈千山用舌头将枣核推在唇边,而后气沉丹田,枣核稳稳当当的落在了池塘里的荷叶上,吐完最后一个枣核,躺在椅子上的陈千山看着头顶的枣树良久,和奶奶说:“这枣树,看起来已经很老了。”
奶奶坐在东边厢房的门槛上,一边抽着烟,一边接道:“废话么,这树结的枣你从丁点大的时候吃到现在,你长大了,树能不老?”
村子里随处可见白色的蒲公英,尤其是山脚下那一片河滩。每年四五月份之间,微风拂过,便能营造出属于它的灿烂,纷纷扬扬,穿山越岭,田野沟壑,一直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微风给予它气力,直到寻到栖息的方向。
位于山脚下的文山村,是陈千山长大的地方。自从高考结束后,也仅是一年回一次。奶奶全名兰芷溪,陈千山自幼便与奶奶一起长大。
“你这次回来做什么?上海不是待得好好的吗?”奶奶斜靠墙说道。
“我回来当老师了,就在村里的学校。”
奶奶说:“你先前不是说在上海做什么销售是为了梦想吗?实现了吗?”
陈千山努努嘴:“没有。”
“那你现在回我们这乡野之地当个什么老师,也是为了梦想?”
“是。”
奶奶斜了一眼陈千山,说:“那你的梦想是什么?”
“赚钱啊,然后买个大房子,接兰芝奚过去住。”
“那你赚到钱了吗?”
陈千山深深地叹了口气:“所以,没有实现的才叫梦想啊。”
听到这里,奶奶没有说话了,起身在屋檐下扯了一把干豇豆。还是老样子,兰芝奚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风晒腌制各种东西,房檐下除了豇豆之外还有干辣椒、一串串的小鱼干、还有一块陈年老腊肉。
奶奶正准备回屋,前脚刚踏进去,似是想到了什么,定了定说道:“我现在还没老到走不动道,想死老天爷都不收我,你趁早回,我这儿没什么好惦记的。”
陈千山没有回应,只朝屋内喊着:“兰芝奚,晚上我想吃莲藕炖排骨,安排一下?”
“滚,想吃就滚回上海,我这没有。”
这座小小的院子以及眼前这方池塘,承载着陈千山的童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脑海里的很多事情,明明记得清清楚楚,但却已经过了许多年。
从小学到大学,陈千山的学费都是奶奶交的。奶奶的收入则是来自院前的那片池塘,还有山脚下的几亩地。对了,还有些收入则是在麻将桌上用尽手段赢回来的。
有些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奶奶那小小的身躯里究竟藏着多大的能量,一个鬓角明显泛白的女人,经常一把镰刀纵横田野,一张渔网驰骋池塘,一口黄牙经常怼的砍价的人哑口无言。
对于陈千山来说, 兰芷溪贯穿他的成长史,这当中充满着泪水和折磨。
也是一个秋天,那个秋天里尽是兰芷溪,让他来不及感受,也没时间感受村子里的秋光、秋雨、秋风。
院子里的水泥地上铺满了昨天收割回来的稻谷,金灿灿的,空气中满是稻谷的味道。陈千山杵着比他人还要高的麦杷站在稻谷中央,满是不情愿。
这是兰芷溪给他下达的任务,还说着不把稻子脱完粒就别吃饭。看着自己旁边这由一根长长的木棍和顶端一个能来回翻转的木板组成的麦杷,又踮起脚比了比,陈千山深深的叹了口气。硬邦邦的木板和水泥地次次的撞击,震得手臂发麻。
望着眼前这无边无际的稻谷,陈千山实在是忍不了了。
“兰芝奚,你再不把屋里头的那台打谷机推出来,你唯一的可爱的小孙孙的这两只手就真的废了。”陈千山甩掉手中的麦杷,叉着腰朝院落一角枣树地下稚声喊道。
文山镇依山而建,这儿民风淳朴,除了眼前这对奶奶和孙子。
那年,奶奶六十岁,陈千山十一岁,在镇里小学读四年级。爸爸在他出生没多久就去世了,而母亲也杳无音讯,至于爷爷则是在他出生的前一年喝酒喝死了。这家,也就剩下祖孙俩相依为命。这两人的相处方式在外人看来全无温情,陈千山对奶奶的称呼就是直呼其名,而奶奶兰芷溪则是经常抄着一把笤帚追的孙子满村跑。
枣树底下,兰芷溪缓缓的睁开休憩的双眼,瞥了一眼陈千山,随后起身拿起倚在藤椅旁的笤帚,哗哗的归拢着方才飞溅的稻子。
“你先歇会,待会我把打谷机推出来,弄完了这摊稻谷之后,我打点米酒给你喝。”兰芝奚斜眼看着孙子陈千山说。
“奶奶,我爱你!”一听到米酒这两个字,陈千山立马抱住了她。
奶奶右手挥动着笤帚从陈千山的脚下过,顺势踢了一脚说道:“走开,我还不知道你,你惦记我那坛米酒不是一天两天了。”
院落里那颗枣树已经有许多年头了,经过岁月的洗礼,显得有些苍老,就像兰芝奚。时间,留下了太多的足迹。但,这一切都洗不掉枣树上那一颗颗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的果实。
陈千山躺在藤椅上,望着头顶上的枣子,口水直流三千尺。
起身摘了一颗就在头顶晃晃悠悠的枣儿,直接丢进嘴里,酸酸甜甜的,别有一番滋味。低处的红枣已经早已被陈千山偷偷摸摸的吃完了,剩下熟透的枣依他现在的身高是远远够不着的。但,这并不能阻拦馋猫的心。
陈千山抄起一根长杆,对着枣树一顿乱搅。“啪”的一竿子下去,顿时就哗啦啦的一片。地上满是红彤彤的枣,陈千山将地上的枣一颗颗的捡起来,用衣服兜好。
“打下来的枣别自己一个人吃了,洗干净送点邻居,要懂得分享。”正在屋里忙碌的奶奶听见院里哗啦啦一片,就知道陈千山又在打枣。
”送完枣再去老陈店里拿包烟,我明天去给钱。”
“知道了。”说完陈千山便端着枣走出了院子。
还未走到刘步家,便听到一阵轰隆的音乐声。
来忘掉错对
来怀念过去
曾共度患难的日子总有乐趣
不相信会绝望
不感觉到踌躇
……
推开刘步家门,便看见他正跟着音乐蹦跶着,脖子还挂着一根细细的铁链子,也不知到是从哪里弄来的。
”刘步,我刚打了点枣,吃点。”
“山子,从今天开始我不叫刘步,我叫刘浩南!”
“枣我放着里,兰芷溪还等着我买烟呢。”陈千山没有搭理眼前这个深受古惑仔荼毒的刘步。
一听到兰芷溪这个名字,正沉浸在音乐里的刘步不由顿了下身子,使得原本流畅的舞姿出现了一丝不协调。
“你赶紧去,别跟兰芷溪说我的事儿,不然我爸妈又知道了。”
老陈的店在村子西边,走过一段青石板路,然后左拐,过一家豆腐店,再经过一家理发店,走了好一会才到。
“老陈,来包烟,老规矩。”
看着手里的卷烟,陈千山的嘴巴就撅了起来,那令他痛恨奶奶的画面又浮现了。
天天看着兰芷溪吞云吐雾的,脸色好像很享受。在好奇心的催使下,那次陈千山趁奶奶不注意,顺了一根烟,蹲在灶台抽了起来。
这一口下去瞬间就不得了,陈千山就感觉肺里就像吸了一大口灶灰,呛得眼泪哗哗的,不停地在咳嗽着。不巧的是,这一幕正好被兰芷溪撞上了。
奶奶看到这一幕,顿了好一会,而后拿下了叼在嘴角的烟蒂,丢在地上用脚狠狠的踩灭了,二话不说,抄起笤帚就走了过去。
陈千山见状,立马夺门而出,这必须得逃,逃得越远越好。
一直追到村东口,陈千山为躲避这一顿毒打,窜到树上去了。
树底下,兰芷溪一只手立着笤帚,一只手指着树上的陈千山说:“小兔崽子,学什么不好,学抽烟,你给我下来,我保证不抽死你!”
陈千山说:”我不下去,下去了你就会打我。再说了,为什么你能抽,我就不能抽,这不公平!”
奶奶说:“小学三年级跟我说什么公平?小孩子就是不能抽烟!”
奶奶紧接着道:“赶紧下来,不打你可以,你把去年的压岁钱给我交出来,这事儿我就算过了。”说完,奶奶便笤帚劈在树干上。
陈千山闻言先是一愣,随后就哭的撕心裂肺:“兰芷溪,你这个没良心的,自己抽烟不让我抽,现在还想拿走我的压岁钱。你这个没良心的,没了压岁钱我不要念小学了,以后谁来给你养老。”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奶奶在树底下横刀立马,孙子在树上瑟瑟发抖,这件事最终的结果就是,陈千山被村里几个围观的好心人从树上给逮了下来,先是糟了兰芝奚一顿打,最后压岁钱也给没收了,人财两空。
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去,一轮浅浅的月亮遥挂青山之上,朦朦胧胧的。清辉的月色,映的青山也有了些许银光。
奶奶早已将晚餐摆上卓,二人就着月色在院子里吃起晚餐。
不一会儿,奶奶从脚边拎起一只陶罐,“砰”的一声,清香的米酒味四溢开来,弥漫在着小小的院落里。陈千山“咕噜”地咽了口口水,馋了许久的米酒,今儿个终于是得偿所愿了。
陈千山一勺一勺小心翼翼的给自己打了满满一碗,而奶奶则是从手边的瓷瓶中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白酒,慢慢地嘬着。白酒是村里人酿造的,村东头有个不大不小的酿酒厂,仅供村里人饮用,兰芷溪是那里的常客。听镇里人说,兰芷溪先前是滴酒不沾的,也从不抽烟,但是自从那年爷爷倒在酒桌上再也没起来之后,她便开始抽烟喝酒,顿顿少不了。
陈千山看了一眼奶奶的杯中物,不敢喝。以前也偷偷用手指蘸了蘸,放嘴里抿抿,除了火辣辣的呛之外,还得了一顿打。
意兴阑珊之际,奶奶白酒一杯接一杯,陈千山米酒一碗又一碗。
兰芷溪看了一眼米酒坛子,瞥向孙子说:”喝那么多干嘛,别到时候喝醉了还得我这把老骨头抬你进去。”
“枣树不倒我不倒,枣树倒了我再倒。”陈千山指了指枣树逞强道。
清甜的米酒晃了少年的意志。陈千山豪气的将青花白瓷碗掷在桌上,一只手搭在兰芷溪肩上说道:“奶奶,要不我以后还是叫陈沫得了,你看这陈千山多难听啊。”
“砰……”兰芷溪原本送到嘴边的酒杯猛地摔在了桌上,说:“你这辈子只能叫陈千山,想要改名?等我死了再说。”
陈千山被奶奶的反应吓得一阵激灵,搭在奶奶肩上的手只得悻悻的收了回来。
“不让叫就不叫嘛,干嘛反应这么大。”陈千山嘟囔着,然兰芷溪只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默然端起酒杯自己喝了起来。
饭后之余,奶奶躺在枣树底下的藤椅上,手上还端着杯子晃晃悠悠。而陈千山则是端了个小凳子靠在藤椅旁。院落里静悄悄的,小镇里也褪去了白日里的热闹,各家灯火阑珊,除却三两声犬吠在小巷里回荡。
“奶奶,你说,山的那边有什么啊。”陈千山望着远处的青山,回头又趴在藤椅的扶手上看着奶奶问道。
“山的那边啊,有海呢,还有一群蓝精灵,你信不信?”
“我已经上小学了,别骗我!”
“我怎么有个这么傻的孙孙,其实啊,山的那边,什么都没有……”
此时的陈千山,有些头晕眼花,醉眼朦胧间似是看见漫天星河在眼前浮现。他心想这可能就是人们口中的幻觉。其实幻觉也挺好,难得见兰芷溪安安静静的,这个时候的奶奶才是最慈祥的。
幻觉也挺好,除了兰芷溪刚才说的那一句。
“山的那边,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