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家家情况差不多,家里除了床、桌椅就没有其它家具了,家家看着都像个大宿舍。每家小孩子的成长之路也象火车一样,轨道已铺好,只能照着轨道走。那时,我已上学,只是学校里停课闹革命,想在学校里读书是没指望了。
在遥远的喀什,我父亲依然保留着大晁楼村的习俗,每逢清明节,他就偷偷夹着烧纸,从院子后门出去,沿着土路走到一个背人的地方,面朝大晁楼村方向点着烧纸,祭奠我的祖父。我父亲始终没有忘记我祖父的期望,更是把他自己没有实现的东西强加给我,让我做长颈鹿的脑袋——高人一头。那时有文艺特长的人大有用武之地,是“香饽饽”,我父亲看准了这一点,立马调整策略,让我拜师学艺,无非是想让我在前途上多一条路。所以,我很小就学琴,好几年学下来,颇有成效,连我师傅都啧啧称奇,说我是天生的小提琴手。
我进红旗中学宣传队的时候,已经读高一了,当时我才十五岁,比同班同学小两岁。这是因为家里没人照看我,让我提前入学,把小学当幼儿园上了。那年初冬,夜里下场雪,地上厚厚的一层,像铺了一层碎棉花,道路滑溜。上午上课,老师传达了一个重要消息:每年到毕业季之前,部队文工团就到红旗中学宣传队特招文艺人才。主要招毕业班的学生,高一学生也可以参加,给部队文工团领导留下好印象,等明年毕业再招走。全班沸腾了,又跺脚又拍巴掌,把眼光都齐刷刷地投向宣传队的人。那年月,参军入伍是最令人羡慕的事情,谁要是穿上了绿军装,比推荐上大学还风光,更何况是文艺兵,很让人羡慕。那时候,高中学制是两年,我读高一,我们班只有两个人在学校宣传队,一个是我,一个是我们班的文艺委员文雅,她是宣传队能跳独舞的舞蹈演员。
一节课后,宣传队在学校大礼堂里集合。尽管天气寒冷,大礼堂门口和窗户外都挤满了围观的人,连呼出的热气也在棉帽沿上凝成一层细盐般的白霜,有人袖着手使劲跺脚,稀奇地议论着,声音“嗡嗡”地响成一片。还有人嘻嘻哈哈,热闹的挤成一团。学校大礼堂窗户外树枝摇曳,一些学生爬上树朝窗户里张望,一个一个往下传话,乐队正在扬琴带领下校音,舞蹈演员开始热身了。
一阵人声嘈杂,学校大礼堂门上厚厚的棉帘子被掀开,一股寒气冲了进来,寒气里还卷着一些干树叶,有一片树叶旋到我脚下,被我踩住了。当时,我是红旗中学宣传队的首席小提琴手,也是第一次见到部队文工团首长。我从脖子上拿下小提琴,扭脸看见学校领导簇拥着几个军官走进了大礼堂。来特招的部队文工团首长有男有女,都军服碧绿笔挺,女首长的无檐女式军帽戴在浓密的卷发上,露着脑门上弯曲的刘海。男首长帽檐下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一张红光满面的脸上很少有皱纹。头发还是乌黑的,只是鬓角夹杂几根白发。
招文艺兵不像普通招兵要接受征兵首长的目测,立正,走队列等。招文艺兵就是看你的特长和本事,拉琴吹号的当场独奏,跳舞的当场独舞,一招一式尽收眼底,想滥竽充数蒙混过关是不可能的。那天,学校乐队和舞蹈队首先表演了压轴节目《洗衣歌》,文工团首长都是文艺战线上的人,手里拿着定音哨,耳朵听音准和眼睛抓舞姿都厉害得很,有表现好的就记下来,所以大家都撸胳膊挽袖子格外卖力表演。
表演完,文工团首长点出几个人,其余人就可以离开了,其实就是淘汰了。那天,我和文雅都留了下来。我看看文雅,文雅也看看我,她朝我偷偷举举拳头,我知道那是加油的意思。文雅先表演,她先是做了一套基本功:劈叉、窝腰、旋子、空翻……接着跳了一段舞蹈,虽不是芭蕾舞,但也有踮起脚尖支地的动作,能看到芭蕾的影子。文工团女首长是管舞蹈的,很满意,记下了文雅的名字和家庭情况。文工团女首长很喜欢文雅,还帮她整理跳舞时拉扯的衣服,并对她说,注意保持,在芭蕾上再下一些功夫,争取明年毕业时把你带走。
轮到我表演,我有露一手的想法,选了一首有难度的小提琴独奏曲《新疆之春》。不是吹牛,有些人学一辈子小提琴都不一定能完整地演奏下来,可想难度之大。《新疆之春》乐思流畅,感情豪爽奔放,具有鲜明的维吾尔音乐风格。我一口气表演下来,一头一手都是汗。文工团男首长带头鼓掌,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能看出来,文工团男首长管乐器,他问我,你老师是谁?没人教你,你不可能达到这水平。我用手背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水说,我老师是地区文工团的首席小提琴手。男首长又问,学了几年,学过哪些练习曲?我说,从小就学,学过《沃尔法特》、《开塞》等练习曲。男首长点点头,接着指出我的问题,他说,你演奏《新疆之春》进入高潮后,左手拨弦转入和弦音时,弓子滑了一下,这个要注意。
那天,我和文雅都被文工团首长记了下来,争取明年毕业时把我们带走。那次,红旗宣传队只招走毕业班一个吹小号的男生。本来毕业班还有一个打扬琴的女生也被文工团首长看中了,她脸白,眼大,身子干瘦,脸也瘦,身子还没发育好,样子很赢弱。扎在耳朵后面的两刷辫子,是用猴皮筋系住的。她穿着染成紫色的斜纹布旧衣服,白色的确良假衬衣领子翻在外边,一张脸显得异常沉静。她把左手指上戴着的滑音指套取下,把琴竹收进琴竹筒子里准备离开。文工团女首长朝她做了一个手势,让她等一下。她两只惊骇的眼睛望着女首长,她坐在椅子上咂吮指头,不时惊骇地四面张望。文工团男女首长在一旁讨论,不时拿眼睛打量她,显然是在议论她,把她议论得有些紧张,她的两只手在衣襟上不停地搓捻着。过了一会,文工团女首长过来问她,你叫啥?她有些紧张地站起来说,我叫雨鸽。女首长“哦”了一声,接着问,学了几年扬琴?雨鸽说,从小学到现在。
这时,雨鸽已经明白文工团女首长的意思了,她牙咬住嘴唇,强忍着没让眼里的泪花溢出来,很胆怯的样子说,我……。女首长说,你想说什么?雨鸽情绪低落地说,我家庭出身不好。女首长愣了一下,也许她很少遇到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她回头看那个男首长,男首长问,是上中农?女军官赶紧对雨鸽说,对——上中农也行。雨鸽摇了摇头,眼里噙着两颗泪珠,她觉得可耻不愿意说。文工团首长很快就明白了,遗憾地看着雨鸽摇了摇头,不过女首长很快就鼓励雨鸽说,出身不能选择,但革命道路可以选择,你要融进革命队伍里来。雨鸽受到鼓励说,我已经和地主家庭决裂了。那天,雨鸽被淘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