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这天下,历来由大治变大乱,由大乱复大治,循环往复,无穷尽也。然由大治变大乱易,由大乱归大治,难矣。倘天不假年,势运不予,纵胸藏韬略之策,身负筹帷之能,亦不免功败垂成,赍志以殁;徒留千秋霸业,供后人扼腕叹息、浮想联翩而已。此即时也,命也,运也。
隋末天下群雄并起,逐鹿中原,唐国公李渊趁势起兵晋阳,于大业十三年称帝立国,是为大唐,凡二百余年。造华夏贞观之治、开元盛世之盛景;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中枢势微,国力凋敝。其后,虽有元和中兴、会昌中兴,终昙花一现,回光返照而已,朝无革变之根本,犹如朽木枉修,枝梧迁延,终要颓堕。
唐乾符初年,懿宗晏驾,僖宗登极,正值冲龄,全无主谋。内则宦官专政,卖官鬻爵,倒行逆施,府库空虚;外则藩镇割据,上下否隔,中外睽携,兵骄将馁。以致纲纪不振,朝政日坏,骄兵弑将,官逼民反,祸乱迭起。
大中十三年,因沉苛重赋,官吏欺压,江南东道裘甫揭竿而起,领众攻浙东剡、衢、婺、台等地。咸通九年,桂州粮料判官庞勋,因久戍不许归,积怨愤恨,遂杀都将,率部攻宿、徐、泗、濠等州,众至万人。关东各地,因官收兴利,贸迁于人,亭户冒法,私鬻不绝,民无生计,乃聚众为盗。
时关东濮州人王仙芝,生得面若橘皮,剑眉星眼,高额方脸,蒜鼻阔唇,身高八尺有余,虎体猿臂。自小习武,极豪侠,以私贩盐为事,家资颇丰,又仗义疏财,时计艰难,四方邻里投之。内中有二兄弟,兄姓尚,名君长,高七尺余,头带纶巾,雅眉俊目,朱唇玉面,为邻乡不第秀才,颇文采,富谋略;弟让,高八尺,体格健朗,气宇轩昂,其兄弟二人皆远近闻名人物。
仙芝得此二人相助,如虎添翼,日进斗金,关东之地无人不晓,呼其“关东三杰”。未几,朝议降敕,禁私盐,仙芝盐事尽败,又遭朝廷缉捕。会关东大旱,百姓流窜,饿殍遍地,诸地盐贩转而为盗,官兵皆不能平。一日,仙芝集众密谋,尚君长曰:“目今苛政重赋,官吏欺民,四海生怨,何不承陈胜、吴广之志,就中起事,为求生存之道。”仙芝深以为之。
克日,王仙芝召集部众,于村里大院起事。燔柴于夯土,歃血为盟,杀牛宰羊,祭告天地。掏出君长草拟檄文,其文略曰:“诸位听言,初吾等叛盐,只为谋生,然官收兴利,断吾生路,今生死存亡,唯反而已。官吏不予汝等活路,今为汝等取之;朱门甲第不均贫富,今为汝等均之!”于是自称天补平均大将军、兼海内诸豪都统,君长为军师,让为都统,起兵长垣,为众千余人。因仙芝部众多盐贩子,其叛盐时巾帻上插艾草,以识同道,时人称之为“草军”。
旬日内,草军连下河南曹州、濮州等地,俘获兵民数万,更有慕名来投者四人:一名毕师铎,曹州冤句人,刀眉星眼,高额阔脸,虬髯两颊;一名秦彦,头束纶巾,消瘦双颊,目露凶光,见之胆寒;一名柳彦璋,身体俊朗,面黄肌瘦,不怒自威;一名曹师雄,虎头豹眼,体格魁梧,声若洪钟,行动风雷。此四人皆各领百十人来,仙芝遂排名封号,秦彦为先锋都将,毕师铎右军大将,柳彦璋中军大将,曹师雄左军大将,号曰“四金刚”,自是仙芝兵众日盛。
这日,仙芝挥军北上,兵至郓州。早有探马报郓州节度使薛崇,言王仙芝兵浩大,时关东诸州官兵各怀私心,闻草军势众,皆不敢出兵,但守城而已。左右劝崇曰:“宜避其锋芒,坚壁清野,婴城待援。”薛崇闻言大怒:“国家之奉,日费千金,正待此时,今贼寇兵临城下,不思为国出力,却欲婴城自保?!”众不敢言。
崇乃留二百人守城,擐甲绰枪上马,即点本部守军千余人出城,与仙芝军对峙。崇立马于阵前,见仙芝军布依粗葛,头戴白帻,角插艾草;虽不甚齐整,却漫山遍野,旌旗蔽日,喊声如雷。仙芝掣马持剑立于阵前,大喊曰:“吾乃天王草军,积弱扶困,拯救黎民之师,今特来收城,劝尔速降,否则城破,片甲不留!”
崇闻言膺怒,大骂曰:“大胆蟊贼,不思守己,安敢犯上作乱,侵吾地界耶!”仙芝大怒,乃曰:“孰与吾擒此老兵?!”麾下先锋大将秦彦出,掣刀拍马去战,崇亦挺枪来战,十余合,崇力蹙,乃勒马回,仙芝挥军而上,崇兵溃败回城,折军大半。
仙芝命各部攻城,崇亲登城门,督军死战,城头箭矢如雨,仙芝军又缺攻城器械,数日不下,乃退二十里下寨安营。崇回府衙,主簿翟云谏曰:“今天下承平日久,人不知兵,兵不习战,官府羸弱,贼势盛大,宜固守待援。”崇乃一面使人赍书赴长安乞援,一面整备城中器械,以备预敌。
且说薛崇文书驰达朝廷,兵部将文书呈达御前,僖宗正与宫中内侍优伶击鞠。且说这僖宗李儇,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宦官宫妇之手,又于冲龄登极,识务理政尚缺,遑论平天下韬略。自登极执掌神器以来,政事尽付内侍田令孜,没日专务斗鸡走犬,狎昵优伶,哪知天地安危。僖宗尤善击毯,尝谓优人石野猪曰:“朕若应击毯进士举,须为状元。”对曰:“若遇尧、舜作礼部侍郎,恐陛下不免驳放。”僖宗笑而已,得兵部上报军情,僖宗不甚为意,但咐令孜诏河南藩镇举兵讨之,犹与内侍优伶嬉戏为乐。
仙芝围攻郓州月旬,不下,军师尚君长曰:“我军不善攻城,且关东乃朝廷重兵之地,若其聚兵而来,恐于我军不利,不若往南取利。”仙芝从之,分兵剽掠河南陈、许、襄、邓等州郡,不数月,即俘获兵众三十余万,辎重百万。
关东诸州军情文书飞驰中枢,兵部侍郎郑畋急令兵部整理情报,先通报内侍田令孜。令孜得闻,持文书转呈僖宗。僖宗与内侍宫女在后苑击鞠,忽闻兵部上报军情,不喜。畋极陈其害,令孜附之,僖宗只得阅览文书,叫来日朝议。
次日,僖宗上朝,询百官御敌之策,郑畋以北境沙陀人兵祸不断,南诏与大唐交恶,山南道、剑南道、安南都护府、岭南西道战火不熄,国库空虚,关东之乱,乃官逼民反,宜宥罪招降,以纾一时之患。僖宗从之,急诏谕安抚,然朝廷已上下否鬲,中外睽携,政令不畅。期数月,仙芝之众,复剽掠关东诸州,朝廷震恐。
僖宗乃复议,郑畋仍议招降,而户部侍郎卢携以草军始乱,其势尚弱,力主发兵剿灭,杀一儆百。青州节度使宋威更相上表,自陈曰:“今关东贼寇汹汹,却不闻发兵,臣虽驽钝,亦可为圣上解忧,愿往讨贼。”僖宗不决,询于田令孜。令孜因其未立寸功,荣登“四贵”,恐遭人鄙薄,欲借机建功,以固其位,遂语附携、威之请。
僖宗乃授威诸道招讨草贼使,淄州刺史曹全晸为副使,中使杨复光为监军,领关东青、淄、齐等十州集兵马二万余人。又令关东河南、山东等地拨付粮草,供给犒设。为表天恩,僖宗更赐威禁兵三千,马五百匹,铠甲千余副,又出左藏库金帛资威。威遂与全晸兵分三路进讨仙芝。前军由全晸统领,精锐铁骑三千;后军步兵七千,监军杨复光统领;威自提中军步骑一万。
三纵自青州往南发兵,不日,威军即奔袭沂州东三十里处费县,早有探马赶报仙芝。时仙芝欲攻打沂州,闻威军来,即召部将商议,尚让以草军兵甲势众,势如破竹,力主破敌清野,众将皆附之。军师尚君长以草军所部虽众,然繁芜丛杂,兵仪不整,兼负辎重,且前后临敌,料难取胜。仙芝本缺谋寡断之人,迟疑未决。
须臾,全晸所部,已在费县郊下寨。仙芝不意威军来得如此迅捷,忙问御敌良策。尚君长曰:“为今之计,只可破釜沉舟,聚众而战。”仙芝遂令部下舍弃辎重,急摆前中后三军以拒敌。尚让、柳彦璋、曹师雄为前军,兵五千;尚君长、毕师铎作后军,兵七千;仙芝与秦彦提一万五为中军。
探马报曹全晸,说仙芝军尚在布阵中,其人马混杂,军仪不整。左都虞侯翟匡威曰:“贼寇军阵未成,此乃天赐良机,宜速决断!”众将官亦附言,全晸问:“宋招讨中军现趋何处?”对曰:“尚在二十里外。”全晸即命流星马报宋威,令左都虞侯翟匡威领五百铁骑为左翼,右都虞侯杨侃领五百铁骑为右翼,自提二千铁骑为中军,共击仙芝前军。仙芝军尚在布阵,不意左右两侧各一彪人马杀来,尚让、柳彦璋仓促应战,方寸大乱,顷刻间,全晸铁骑又杀到,草军前军皆溃。仙芝急率中军至,两军兵马混战,铁镔叮当,喊杀震天。全晸所部虽勇毅,却兵微将寡,战不数时,渐有不支之势。
时七月,关东旱热无比,宋威中军于大路侧林中休憩。忽流星马来报,威问曰:“报何军情?”信使是伶俐人,急曰:“副使说前方乃草军贼首王仙芝所部,人万余,皆蠛蠓浮游之众,招讨宜作速进兵,破贼立功,只在旦夕!”威惧全晸抢功,急令大军舍弃辎重,倍道兼程而行。
这厢全晸兵危时,宋威中军奔袭而至,沂州城守军见势,亦放桥开城而出。草军三面受敌,即四散溃退逃。仙芝中军亦遭威军左右夹击,仙芝率众左冲右突,皆不得出,势如累卵,左右皆曰:“将军,危矣!”扈从庶民卫兵王忠宇,落难时曾多受仙芝恩惠,见势危急,乃跃马近前曰:“天王勿扰,只管将头盔身袍换与我,我自代天王而死!汝等杀我,毁面焚身,说‘天王已死’!官军松懈,可寻路逃去!”仙芝痛心疾首,众卫兵助其卸盔弃甲,换束装。王忠宇即饮刀自刎,亲兵急将王忠宇刮面毁身,高呼:“草军天王已死!”官兵闻之,尽皆欢呼懈战;草军部众闻之,竞相狼奔豕突,自逃命去。
威至暮收军,闻说仙芝被戮身死,亲往探视,见草丛中一人头颅碾碎,骨肉齑糜,面目全非。询问受降草军将卒,或曰天王,或曰不知。威本混沌颟顸之人,又贪功心切,亦不核实,即一面差人赍书星夜赶往长安报捷,一面遣散诸道兵马,自还青州。长安中枢百官闻捷,皆入贺,僖宗亦大喜,乃大宴群臣。
却说仙芝趁乱乔扮装束,自领副手及亲信将卒数十人,夺路向南而逃。昼夜奔走上百里,收住阵脚,聚残兵败将三千余人。不日,尚让、尚君长兄弟及“四金刚”亦各率众追上,三部兵马尚二万余人。仙芝召众将商议计画,军师尚君长曰:“官兵纪严,我军松散,应取州地固守,练兵振纪,整顿军器,广聚粮草,而后以图四境。”都统尚让曰:“北方官兵善战,若以关东州地固守,易遭围堵,而我等无可外援;若分兵各处,则兵缺将寡,不足成鼎立掎角之势,不若往南,寻州觅城,稳据固点,再图中原。”
仙芝本无韬略之人,聚众起兵只因官吏欺压,外无生路,不得而反,本意以乱挟取富贵,以战坐邀朝廷。今大败于威军,惶恐悚惧,自不愿向北以撄兵锋,遂从让计,率部南下。一路纵兵劫掠,连下河南八州县,时年八月,又攻陷阳翟、郏城,军情告急文书雪片般飞驰中枢。
僖宗来日临朝,大怒曰:“宋威报仙芝已死,今贼寇何以复炽耶?!”卢携等皆不能答,郑畋曰:“臣闻仙芝作乱,始因税赋重徭役繁,又岁遇凶荒,关东大旱,稼穑枯死,麦黍无收,人饥为盗。仙芝之徒,原叛盐为事,朝廷尽禁私盐,官吏巡捕盐商,致其生计全无,遂起为盗,非肆意而为。且仙芝曾数书至州府,欲求官爵资利,安抚其徒。臣先就言,且从其请,以纾一时之患。目今贼兵日炽,皆廷臣有贪功冒进之过也!”
携即奏曰:“贼寇作乱,损天子威仪,乱君臣名分,致百姓涂炭,相公何作贪功冒进耶!”畋曰:“前军之败,足以明之。今本朝边患不断,用兵不息,赋敛愈急。关东连年水、旱,州县不以实闻,上下相蒙,百姓流殍,无所控诉,遂相聚为盗。州县兵少,加以承平日久,营务废弛,兵不习战,每与盗遇,官军多败。且草军贼寇,仙芝之徒,本贩盐走夫,因短生计,铤而走险,其所谋者,不过斤两之利,不若依前番朝议,姑给微利以羁縻,后分而化之,危自解也。”僖宗无决断,问计于田令孜,令孜因威军失责,恐复用兵于己不利,遂附郑畋之言,言宜授赐仙芝等官爵利益。僖宗即降敕,恕仙芝、君长罪,除授官,以招谕之。
且说仙芝攻下阳翟、郏城,获朝廷招谕,因所许薄之,乃不受。不日又攻下汝州,唐大将董汉勋战死,时刑部侍郎刘承雍在郡,仙芝持之。仙芝原欲借乱相挟,坐邀朝廷,却遭威军歼剿,几命丧沂州,此时愤懑之际,令枭雍首示众,以抗朝廷。又执汝州刺史王鐐,仙芝亦欲杀之,君长止之曰:“鐐乃宰相王铎之从父兄弟也,留之后用。”仙芝乃止。
汝州被破,董汉勋战死,刘承雍被戮,东都洛阳震怖,官民争相迁逃。朝廷闻之大惊,僖宗复朝议,曰:“草贼戮朝廷大臣,其狂狷若此,当复何如?”郑畋曰:“此乃所赐薄之也,今宜速应其请,以安其心。”宰相王铎曰:“郑相公何太过懦弱耶,贼寇诛杀朝廷大臣,不思剪除,反速许其爵禄,作何道理?”畋曰:“前番卢相公言灭贼,何以贼不灭而日益猖獗?今方镇林立,府县兵微将寡,而贼盗肆虐,漕运受阻,府库空虚,欲尽其剪除,恐力有不逮,反生祸患。”携曰:“公言差矣,今不同往,前番招降,乃可抚众;而今只可战,不可招也。诛杀大臣反授赐,天威何在,此寒官将之心,长贼寇气焰,谬论也!”
僖宗不决,乃问计于田令孜,令孜向与卢携等人交厚,亦不喜懦弱于外,乃曰:“卢公所言是也。”王铎又曰:“臣闻草贼之盛,非止关东河南,东都亦有所闻,宜加戒备。”朝廷乃以节度使崔安潜为诏讨草贼使,领兵三万,进讨仙芝军;以大将曾元裕为招讨副使,率步骑五千,守东都宫洛阳;又诏大将李福选步骑二千,守汝、邓要路,以拒仙芝兵。
仙芝破汝州后,本欲袭东都,见官军有备,乃分兵而战。命都统尚让、大将曹师雄领军攻曹州,仙芝领众攻襄城、偃城、临颖等。且说让与师雄攻曹州,数日不下,乃移军嵖岈山,安营扎寨,为下一步计。一日,让左右进帐报说营外一人,率部千余人来投。
让狐疑,乃升帐迎接,少时,左右领一人入帐。但见来者生的面阔朱唇,剑眉星眼,须髯如戟;虎背熊腰,猿臂龙体;顶纶巾束发,披赭色战袍;执乌金大刀,步履重锤,威风凛凛。此人姓黄,名巢,曹州冤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