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老师,快来看这玉璋残片!”吴倩激动地朝她的导师喊道。
“你都在这挖土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激动。” 此时的夏园,正盯着电脑屏幕,等待着高光谱扫描仪给出的数据。
“这件不一样,一只狮子和一只鹿打起来了!”吴倩瞪着大眼睛,趴在升降机上,双手在自己头上比划着鹿角和雄狮蓬松鬃毛的样子。
“非洲狮子几千年前就来到古蜀国了吗?” 夏园眯着眼睛看着自己的爱徒灵动又滑稽的样子笑道,这姑娘大四就跟着自己来到三星堆,一转眼这都研二了。
“您先来看看,这玉璋跟祭山图玉璋完全不一样,好像祭司们是在对这两只动物祭拜。”
探索发现栏目的摄影记者张鸣坐在坑边,望着坑里的一堆青铜器正出神,他一大早就进到这方舱中,奈何仓内的光线,拍出的照片都太冰冷,本想等等扫描仪再开时借用那暖色光线再来几张,一听吴倩的形容立马来了精神,起身扶着玻璃幕墙朝吴倩走去。
此时天府国的雾气渐渐散去,清晨的阳光穿过薄雾,又透过方舱玻璃洒在那古老文明埋藏在地里的宝贝上,这些形状各异的青铜器终于在3000多年后又重见天日。张鸣也敏锐地借着这光线,拿起相机迅速对着吴倩手上的玉璋连拍起来。
确实如同吴倩所说,这玉璋残片形状和早前出土的祭山图玉璋很像,呈长条形,虽已多处断裂,但好在都是大块碎片,纹饰部分保存还算完好。简单在收纳盘中拼接后,已能看出大概形状,虽然埋藏千年,但玉质温润,色泽有淡淡的翠绿。看着在盘中纹饰部分的大小也应该和祭山图玉璋长宽差不多,玉璋两面纹饰也是由两幅上下对称的图案构成,每幅图又分五组,不同的就在阴刻里,外围是两组六个头戴高冠,耳着铃饰,足登翘头靴,双手抱胸前,两脚外八字或站立或跪拜的人。两组人中是上下两组横置的勾连云纹围绕着两座高山,两座山中正是吴倩所说的鹿和狮的形状。
这鹿的形态较好辨认,鹿角在三角形的头上向后倒,脖颈和身形都较修长,线条流畅,两后腿站立,两前腿高抬对着狮子。这狮子头部粗长,额头前突,吻部突出,后脑勺的五根斜线如同披着的头发,张着大嘴,四肢都对着鹿,后背直挺,尾部伸出的长尾像连云一般卷着。
“怎么看着像只狒狒。”张鸣盯着相机中放大的玉璋照片疑惑道。
“你们俩是真能猜啊。”夏园摘下眼镜放到桌上,拿起橡胶手套朝着二人走去。
几人所在的是闻名中外的三星堆遗址发掘方舱现场,夏园副教授带领的北大考古文博学院的团队正在8号祭祀坑内清理文物,杂乱的青铜器铺满整个祭祀坑,大部分器物都被破坏,仿佛古人的一个青铜器垃圾填埋场。
“一会儿夏老师又要说,非洲狒狒来古蜀国了。”吴倩憋着笑。
“这不是又可以证明’大陆漂移说’了吗?”张鸣坏笑着看向夏园。
吴倩见老师过来,将装玉璋的盘子递给张鸣,张鸣放下手中的相机,小心翼翼地接过,转身递给夏园后又拿起相机抓紧机会拍个近照。
“先不说这狮子狒狒什么的,这鹿角如树枝从头顶两只耳朵上向后长出,四肢细长,短尾,身上还有斑点,如同梅花鹿般。”夏园端着玉璋看着上面的纹饰细声说道。
“这鹿怎么……”夏园欲言又止。
张鸣停下拍摄,想等着夏园能说出什么发现。
夏园凝视着玉璋出了神,张鸣站一旁也不敢吱声,吴倩则继续忙活着。这时,同一队的韩文轩进到仓内找夏园,便打断了她的思绪,夏园回过神拿着玉璋走向门口,准备先装密封袋中,稍后再仔细研究。
“夏老师,文保中心刚修复完了那件神兽神坛的上半部分,那顶部的神兽很有意思,用庄三爷的说法那是重大发现。”韩文轩故作神秘的笑着说。
文保中心和8号祭祀坑都建在同一个大棚内,二人快步走过几段楼梯,就到了文保中心。文物修复师庄文博正在给一件青铜神坛调整固件,这件神坛连同顶部神兽总高约1.2米,重达80多公斤,是半年前从8号坑中提取的保存还算完整的一大件青铜器。顶部神兽和顶盖有些破损严重,庄文博是位干了30多年的文物修复师,这些年轻的考古人都叫他“庄三爷”,出了名的稳、准、快,但这件大铜器还是让他和几个徒弟加班加点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才将这神坛上部修复完。
夏园刚进门就看到那神坛顶部的神兽,是一只神鹿铜像,这鹿的身形和刚才玉璋上的鹿十分相似,鹿身修长尾短,身上有云纹和星状般的斑点,神鹿昂首挺胸,右前蹄上抬,另外三只脚则站立在神坛顶部凸起的小圆盘上。夏园走进一看,神鹿所站的可不是普通的圆盘,竟然是“太阳轮”。
青铜太阳轮器是三星堆出土文物中最神秘的器物之一,其形状如车轮,中心凸起部分如圆形轮毂,外圈如轮圈,五根放射形条状物如车辐连接内外圈。他的用途一直众说纷纭,有说代表太阳崇拜的,有说是天文测量仪的。而现在这神鹿脚下的镂空顶盖跟太阳轮器几乎一模一样,不同的是神鹿正前方车辐与外圈的连接处有一个头戴平顶云纹冠,身着对襟长袖服的人像朝着神鹿跪拜,只是人像的双臂残缺,不知双手呈现何种姿势,而从其他四个车辐与外圈连接处的残缺痕迹看,应该也是四个这样的人像。
“园子,关键要看神鹿脚下这小圆盘下方。”庄三爷挑着手指指着神坛对夏园说。夏园俯下身子一看,神鹿脚踩的圆盘下方竟然还有另一只兽型铜器。
“小伙儿们,把它翻过来请夏教授掌眼。”庄三爷指着神坛示意徒弟。
两名徒弟上前抬起顶盖,二人四手操作将顶盖翻转,文轩也上前搭了把手帮忙托着。
夏园凑近一看惊呼起来:“这不是那玉璋上的狒狒吗?”
“狒狒?”众人都异口同声地问道。
“8号坑刚提取的玉璋残片就有这俩,等着三爷!”夏园边说边向门口小跑出去。
“嘿,这娃儿,难得见这么慌张,先放到那边修复架上,一会儿再说。”庄文博说着,又蹲下继续调整神坛中段部的圆桶形网格状器物。
三星堆出土文物达上万件之多,每件的造型都千奇百怪,绝大部分的青铜器在当时古蜀人手中的真实用途都是个迷。像今天这样两个器物之间能有些联系的更是极少数,这或许能够为解开部分三星堆人祭祀活动的谜题提供些线索。想到这儿,夏园不免有些兴奋起来,她快步跑到8号坑方舱,拿起装着刚提取玉璋残片的袋子,招呼着吴倩和张鸣二人一同去看看这惊奇的发现。
“老师真的是狒狒吗?”吴倩吃力的从升降机上站起问道。
“确定不是狮子?”张鸣在这儿拍了快半个月了,也没拍出个有新意的东西,说不定今天能有点意外收获,顿时也兴奋起来,便顺手拆下相机电池,从包里掏出备用的换上。
“你俩先来看看!”夏园也顾不得二人,抓着袋子就往回跑,自己也感到纳闷今天为何这么兴奋,就像当初刚到三星堆遗址时心情一样。但那份疑惑随之又涌上心头,那神鹿的造型似乎在哪里见过,而且并不是三星堆的,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文保中心门口。
“园子,有何重大发现?”庄三爷笑着看着夏园,眼睛随即看到了她手中的袋子。
夏园回过神,举起袋子摇了摇,咧嘴笑着道:“三爷,我们在K8(8号坑简称)那儿又挖到了一件镇坑之宝,跟你们修的这件神坛似乎对上了。”
“还是你们K8宝贝多啊。”庄文博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注视了几秒又邹起了眉头:“这糊了乌漆嘛黑的对上啥了,玉的?”
“您说呢?”
“文轩,交给你了,重点段洗个大概就行。”庄文博接过袋子,递给韩文轩。
“一会儿的功夫夏老师,来聊聊你的发现。”庄文博指着架子上的神坛顶。
“我得再看看这俩神兽!”夏园走到神坛顶前端详着。
虽然这似猿或狮的神兽处于神鹿下方,以整个神坛结构看,他是在那圆桶形网格状器物里的,如同被神鹿和人关在里面的样子。但神兽表面仍然经过精心打磨,眼睛大而圆,吻部前凸,咧开的嘴中露出两排尖牙,两只大耳朵的上耳轮尖长,额头饱满,从前额上长出的如云雷状的毛发向后延伸铺满整个后背和肩部,前肢线条力量感十足,握拳撑地支住上身,后肢粗壮蹲坐,尾巴后伸但尾端已缺失。
夏园摸着神鹿说:“这就像神鹿和人联合把这兽关到下面那个笼子里的情形,那玉璋是两只神兽争斗,这神坛是恶兽被打败关进了笼子,神鹿昂首阔步接受三星堆人祭拜。”
庄文博看看神兽顶盖又看看神坛接着说道“可能如你所说,这恶兽进到三星堆部落准备伤人,而这只通人性的梅花鹿提醒了人们,避免了一场杀戮,人们认为是神派来的使者救了他们,为了表示感谢,就做了这么几件器物来祭祀。”
“这鹿像不像鹿王本生图里的‘九色鹿’啊?”一直站在一旁静静听着的吴倩问道。
“北魏的鹿王,商朝就出现了?再说九色鹿不是动画片里的吗?”韩文轩边说边端着刚清理完的玉璋摆到了神坛旁的桌上。
吴倩争辩:“鹿王也是西域传进中原的好不,西域再往西就是古印度了。”
“大胆猜测小心求证,是我们考古人的精神,不过夏商时期那会儿还没有佛教呢!”庄文博看着这俩95后考古人笑道。
“鹿王本生图是在印度的巴尔胡特大塔遗址的栏楯上的本生图石刻,有猴、鹿、马、大象等动物,是讲述佛教中关于佛陀释迦牟尼的前生故事,也就是佛教六道轮回中的畜生道,佛教认为世间众生处在天、人、修罗、地狱、饿鬼、畜生的不断循环轮回中,释迦牟尼在成佛前也不例外,等他涅槃后才真正脱离这种轮回。” 夏园看着众人。
张鸣举着相机对着焦说:“所以这是佛陀的前生,与另一只处于畜生道的生灵争斗的故事吗?”
“小伙儿,你也悟了啊!”庄三爷指着张鸣认真地说。
众人大笑,七嘴八舌的又开始争论着,只有夏园地一旁看着神鹿的铜像深思起来。这鹿可能跟古印度的鹿王本生图没什么关系,但整体外观身形和敦煌壁画中的九色鹿还真是有几分神似,只是时间跨度太大,实在难以考证之间的联系。
这时,儿时姥爷给自己讲鹿王救人故事的画面突然闪过脑海。夏园姥爷生前是西藏及古西域考古领域的专家,小时候姥爷常常给她讲在西域和西藏考古的故事,自己现在继承了姥爷的事业也都是儿时的耳濡目染在幼小的心灵中种下的种子。姥爷也给自己讲过敦煌壁画上的鹿王救人的故事,记得有一次姥爷还特别神秘的跟她说鹿王也救过他,还是在西藏。那会儿年幼,也不知道是不是姥爷在和自己开玩笑,只是当姥爷给她讲被鹿王相救时,一旁的姥姥突然说了句“别再犯你的老糊涂了,就因为这事儿,差点命都没了。”姥爷当时一阵沉默就没再讲下去了,自己后来也没再去追问姥爷,也不知当时发生了什么。不过转念一想,下周父母就要带着姥姥来成都看望自己,难得的两天假,到时再找机会问问姥姥这段故事吧。
“行啦,赶快登记做记录,那几个坑里还有一大堆故事要挖。吴倩,你这玉璋确定就只有这些残片了吧?”庄三爷抬着装玉璋的盘子问。
“已全部提取了,三爷。”
“那就大家继续干活吧。”
出了文保中心,夏园思绪还停留在那件青铜神坛上。不行,晚点一定给姥姥打个电话,先问个大概以解心头之困。
夏园年幼时父母忙于工作,一直都是姥爷姥姥照顾,在她的记忆里姥爷是位知识渊博的门卫大爷,虽是门卫却有很多高校请他去指导学习。直到自己刚上小学那年,姥爷去世时来了好多学校的老师,连自己小学校的校长都参加了追悼会,慢慢才知道了姥爷生前在西藏历史及西域文化领域的权威影响力。
自从从事了考古工作后,姥姥就把姥爷遗留下的一些考古资料全给了自己,只是整天忙于工作,常年出差在外,那些资料也就随意翻了翻,没有仔细查阅里面内容。当晚,夏园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嘱咐爸妈来成都时一定要把姥爷留给自己的东西一块儿带过来,趁着空闲时间好好看看,说不定能有些新奇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