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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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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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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秦州》连载

第章 引子

【题记】

  陇右秋深,黄花人物,流觞汉赋风流。洋洋洒洒,写万世温柔。纵落霜湿两鬓,三行字,到岳阳楼。吟长路,南山老树,最念是秦州。

引 子

  1911年阴历11月初,秦州,泰山庙。

天将黄昏,黄钺伫立在大殿东南角的古柏之下,俯瞰着秦州城。

黄钺,字幼蟾,湖南宁乡县人。事实上,湖南对于黄钺来说是陌生的。自他幼年始,就随父亲黄万鹏辗转西北各地,他早已习惯了军营生活,习惯了西北风物。黄万鹏在儿子黄钺心目中始终高大威武,这个早年投靠曾国藩的湘军名将,在与太平军的作战中屡建奇功,官至总兵。之后于湖北镇压捻军起义,以提督记名。同治九年(公元1870年)奉调山西平复回民起义。光绪二年(1876年)从刘锦棠赴新疆,讨伐阿古柏,收复乌鲁木齐。次年攻克达坂、托克逊诸地,阿古柏兵败自杀,黄万鹏诏赐云骑尉世职,继续西进,收复库车、拜城、阿克苏,攻克喀什,擒获敌军元帅马元,毙副统帅白彦龙,平定新疆,改授二等轻车都尉世职,后署新疆提督。可惜的是,黄万鹏在1898年奉诏入京的路上不幸病故,当时,黄钺29岁。

现在,42岁的黄钺在寓居江宁多年以后,又来到了西北一隅。这个中等个子,身形敦实,方面广额,头发浓密乌黑的中年男人,着一袭青布夹袍,与之前西服革履的打扮相比,多了一份入乡随俗的从容和平易。如果一定要找出和本地土著的不同,那就是他脚上穿了一双皮鞋,不似当地人基本上都是布鞋。连日奔走,皮鞋鞋面上落了一层灰尘,黑色变成了浅灰色。

黄钺是第五次来泰山庙了,他在泰山庙逗留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了他在秦州北关两湖会馆临时寓所里的时间。

秦州城北有山,是为天靖山,山之东北麓有庙,名曰泰山庙。泰山庙距秦州中心轴线500米左右,依天靖山余脉走势,周边依次散落玉泉观、伏羲庙、文庙、南北宅子等,这一大片庙观宅邸,占地约1125平方米,建筑面积960平方米。

泰山庙明代已有建筑存在。光绪三十四年至宣统元年进行了大规模修复。庙宇建筑坐北朝南,分为两大部分。主庙建筑,以坐落在台级上的悬山顶三开间牌楼为入口,入内为重檐歇山顶城楼,北进为悬山顶三开间帅神殿,殿两侧搭连而建歇山顶一开间钟鼓二楼。院北建悬山卷棚顶拜阁三开间。东西对称建有天王殿各五间,紧依其建有东西朝房三间。次庙建筑在49级台阶之下,有坐西朝东一开间山门,并卷棚顶拜阁三间,阁后为三开间悬山顶大殿。大殿供奉泰山爷黄飞虎,东侧供奉地藏王菩萨,左右两旁分别供奉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五官王、阎罗王、卞城王、泰山王、都市王、平等王、五道转轮王。此十王分别居于地狱的十殿之上,故又称为“十殿阎王(罗)”。

泰山庙主供东岳大帝。东岳指的是山东省的泰山,东岳大帝就是泰山神,具体是谁,民间传说纷纭。明清以来,基本形成了两种说法:一种是东方朔在《神异经》所说为盘古王的第五代孙金虹氏。另一种是《封神演义》中的黄飞虎。自从把东岳大帝人间官府化以后,说他是主宰地曹18层地狱及世人生死贵贱,已是帝制一级。因此一般东岳大帝塑像都是帝王造型,头戴紫金冠,手握笏板,身穿黄色龙袍服装,上面绘制有龙腾、七彩云、潮水等图案,神态庄严。塑像供奉于主殿中央,左右两侧有金童玉女侍候,前方分列站班神像,手执宝剑银枪,威风凛凛。

光绪三十四年至宣统元年(公元1909年至1910年)的大规模修缮之后,秦州泰山庙共有殿堂20余座,60余间,庙内有正殿、拜阁、十王殿、帅神殿、侯爷庙、城楼、太保殿、钟楼、炳灵庙、山神土地祠、东西朝房、寝宫、老母宫、三圣宫、三皇宫等。

自从于1906年在上海加入同盟会之后,黄钺表面上的身份是候补道员,暗地里已经跟随黄兴紧锣密鼓做着武昌起义的各种筹备工作。1910年11月,黄钺受同盟会派遣来到兰州。时任陕甘总督的长庚与黄钺父亲黄万鹏乃为故交,对黄钺十分器重,委任他为督练公所军事参议。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陕西成为北方地区率先响应的省份,建立了军民政府。长庚派三万新军进逼西安,但新军尚未成熟,屡屡失利。黄钺主动提出愿意率部开驻秦州,以阻挡四川民军北上。此举名为阻断陕西革命党退路,实则图谋起义。长庚考虑到秦州地理位置的确很重要,于是命令黄钺率领骁锐军6营500余人于12月21日离开兰州,直抵秦州。

秦州,两山夹峙,一水中流。东距西安300公里,西距兰州350公里,东北方向通达关中,南经陇南连接川蜀,西去甘谷与丝绸之路汇合成河西要道,盖因此地区为秦人发祥地,故称秦州。早期,秦人在西大丘(西垂)为中心的地区活动,之后势力不断壮大东迁,区境为邽、冀戎所占。公元前668年,秦武公西伐邽、冀戎,在两地置邽、冀县,邽县邑在秦州。漫长的历史演义中,秦州区内战事频仍,反反复复被各种武装组织争来夺去,虽数易其主,但秦州这个地名始终未曾湮灭,人称“千秋聚散地”。

因为秦州地处要道连通八方的地理位置,历朝历代的镇守者都非常重视防御工事的修筑,区内关隘密集。秦州东南百六十里,明代设有高桥关,距城区四十多公里处,明时设有木门关,三国时期诸葛亮就在此射杀张郃。明清时期设立的关隘还有石榴关、秦州关、黑谷关、天水关。三国以后,秦州一直都为州郡治所在地,历代都要大修城池,髙筑厚墙。北魏时,秦州就形成五城相连的格局,史上有记载的城池有:成纪县城、西县城、黄瓜具故城、天水故城、诸葛军垒、隗嚣连城、天水地纲(所谓地纲,就是在平地田间纵横凿渠,每条渠宽八尺,一丈多深,布置如网,故名地纲。这是南宋名将吴璘为抵御金军入侵独创的军事防御工事。)。尤其坚固的是秦州城。

秦州城,据旧誌记载,唐天宝初年,节度使王忠嗣在城区东关一带筑有雄武城。宋时知州罗拯又筑东西二城。明洪武初,守御千户鲍成约在西城的旧址上又筑一城。周长有四里多,高三丈五尺,外修有护城河,一丈二尺深,五丈五尺宽,东西开有两个城门,东门名为长安,西门名为咸宁,里面有日城,在其城墙上植有独角莲。明嘉靖十一年(公元1522年)又开南北二门,在大城之东占古城一半修成东关城。成化年间,指挥使吴钟缮修大城,西面与中城相接。中城西边为罗峪河,城门两个,其西是西关城。城楼东西都悬有巨匾,东城楼东匾书“望重长安”,西匾书“俗敦皇古”。西城楼东匾书“望垣巩固”,西匾书“关陇重镇”。明正德年间,又扩修西关城,高宽稍次于中城。城门四个,西关城西面为小西关,亦名伏羲城,里面建有太昊宫,有两个城门,四城皆与大城相连。清代,自顺治始,秦州城又历经修缮扩建,至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止,秦州城在原来的基础上又增修东城门及南北东三面炮台若干个。

现在,秦州城内有城门21座,大城是官署学堂集中的地区,仅次于西关,有州衙、道衙、文庙、陇南书院、城隍庙、瑞莲寺等等,南门外有水月寺。中城原为罗峪河故道,明嘉靖修罗玉桥,始筑成垣。东西窄,南北长,辟城门3座,北名“中和门”,“北极门”,南名“南祥门”。南门外为官泉。中城在五城中最小,是集市和手工作坊的集中地,有些街巷便以行业命名,如山货市、猪养市、杂货巷、果集巷、皮巷子等,有红台清真寺,北关清真寺。东关以民居为主,良田万顷,有龙神祠、万寿宫、天主堂、石佛寺、关爷庙、娘娘庙。西关城呈西窄东宽的梯形,开有五门。东部通过新城门、衍渭门与中城相通,西以启汉门与小西关相通。东北曰大庆门,东南曰阜康门。西关是最繁盛的商业区,有山陕会馆、二郎巷、织锦台等密如蛛网的民居街巷。伏羲城又名小西关城,俗名小街,呈东西长,南北窄的长方形,主要城门为联系西关的启汉门和西部的西稍门。在紧邻西关的东北和东南各有城门一道,北为小北门,南名小南门、伏羲庙。秦州城还包括集中于北关的城厢地带。北关依附于大城和西关之间,是中下层居民区,宗教建筑较多,有玉泉观、泰山庙、牌坊、门楼、寺庙等等。

黄钺站在泰山庙制高点,一座宏伟壮观敦厚平和的秦州城就在他的脚下。

阴历11月的秦州城,已经落下了两场厚雪,此刻积雪未融,满城银白。穿城而过的耤河水域冰层覆盖,几只水鸟间或落脚,又突然惊起,扇着黑翅飞走。沿河散落的屋顶上一例的白,在橘红色冬阳中泛着温润的光泽。冬天的太阳,就像裹了一层清霜的奶油蛋糕,看着诱人,轻咬一口却是透心的凉。与普通民居不同,伏羲庙、玉泉观、南郭寺、诸葛军垒这些古旧建筑都是飞檐高挑,雕梁画栋,白的雪和彩色的屋脊廊柱辉映,平添些许暖意。

黄钺心里暗说,不愧是陇上江南,虽然同处西北,果然与塞外苦寒大为不同。刚刚从南方水乡过来的黄钺,甚至感觉秦州干爽清寒的冬天似乎比吴越之地的阴冷潮湿要受用的多。想起此次来秦的重任,黄钺的神情又变得凝重起来。

黄钺此来,随同的革命党人还有清署巩秦阶道、与黄钺同为湖南老乡的向燊以及陈墨西,此二人皆为同盟会成员,组织协调能力不在话下,但是他们和黄钺一样都是外地人,来到乡土观念极其浓厚的秦州开展地下斗争,还是有些力不从心。所幸,黄钺在骁锐军六营中发展了一位副营长,此人名叫武黎,是秦州北关人,非常熟悉秦州地理人情,他自告奋勇秘密联络秦州进步人士,此举让黄钺大感宽慰。

黄钺一到秦州,就在武黎的指引下率部队进入泰山庙,经过对泰山庙里里外外的详查,黄钺决定以此地为起义大本营。这段时间,他已经和开抵汉中的四川援陕部队李树勋部取得联系,信心大增。

在寒风中伫立良久的黄钺,此刻心潮澎湃。这时,武黎领着一个年轻人向他走来。

三人进了泰山庙大殿西侧的一座小殿,这里是临时指挥部所在。武黎向黄钺介绍到:这是亦渭学堂的学生,名叫关子云,写得一笔好字,做得一手好文章,是秦州有名的少年才子。黄钺伸出右手,朗声说:真是少年才俊,年轻有为啊,欢迎你,我是黄钺。

关子云一时不知所措,面对黄钺伸过来的手,他显然还不知道怎么回复这个新式礼节,只是本能的,慌乱的伸出两只手,紧紧握住了黄钺的右手。黄钺看着年轻人腼腆的表情,哈哈一笑,一边握着他的手有力的挥动了几下,一边伸出左手亲切的在关子云肩膀上拍了一拍,关子云紧张的情绪有所放松,三个人分别落座。

借着廊柱上挂着的马灯光亮,黄钺打量着关子云。这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眉目清秀,肤色白皙,虽然稚气未脱,但是眼角上挑,眉梢飞扬,这使他眉宇间暗含了一股轩昂之气。高挺的鼻梁下是一张唇形开阔棱角分明的嘴巴,他因为白净而略显文弱的气息里便多了一份老成厚重。从他脑后垂着的又黑又亮的辫子来看,秦州城果然是山川四固,风气未开,在东南各省民众纷纷剪去长辫两个月之后,这里依然波平如镜,旧习未改。

黄钺看着面前还是个孩子的关子云,尽量用最浅显的语言介绍了当前其它各省轰轰烈烈的斗争形势,虽然眼前的年轻人太过年轻,但是黄钺深知,有志不在年高,自古英雄出少年,所以,他没有丝毫的敷衍,尽可能详细地谈到了辛亥革命前后各地的情况,当然,他并没有明确提出起义的想法,毕竟,在起义打响第一枪之前,严格的保密制度是第一要遵守的。

关子云的眼睛亮晶晶的,扑闪着小火苗,他的胸膛随着黄钺的讲述激动地起伏着。黄钺心里认定,这是一个可堪大用的好苗子。这孩子话不多说,但是他目光坚定,眼神不躲闪,不畏惧,不游离,一看就有一副耐摔打的硬骨头。

关子云十岁就通过了知县主持的县试和知府主持的府试,取得童生资格,当年轰动一时,传遍秦州城,从此,少年才子的美誉就不胫而走。他创作的诗文经常洛阳纸贵,传诵不绝。只是没过几年,清廷废除了科举制度,他才没有继续考取功名。在这个雪后初霁的黄昏,关子云接受了一项任务,当他从黄钺手里接过《告秦州全体民众书》时,他的心砰砰砰的像要蹦出来,他将双手在衣襟上擦了又擦,郑重其事地接过泛黄的几页纸张,认认真真折叠整齐,小心翼翼装进最贴身的口袋里。

夜深沉,秦州城里一片漆黑,只有城西一座四合院的东厢房窗格里漏出一点微弱的灯光,那是关家大院。

秦州多古巷。自公元前688年秦武公时代开始,百朝历代拓延保存下来的百年古巷有160多条,东关的百年名巷有忠武巷、仁和里、尚义巷,北关的澄源巷、西方寺巷、十方堂,西关是秦州老城中心,唐宋以来一直店铺如云,民居弥望,数百年以上历史的古巷如织如网,飞将巷、织锦台巷、玩月楼巷、古人巷等等纵横交错,里勾外联。曲折幽深的古巷状如河流,在秦砖汉瓦的深宅古院中静静流淌。

一片青黑屋舍,几座朱漆门庭,正南正北贯通着碎石铺地,仅容三两人并肩行走的折桂巷,就是秦州西关的一条名巷。深巷临街,巷口车水马龙,市声喧天,进了巷道,渐行渐深,却是老槐静立,犬吠遥遥,鸡鸣有序。重重叠叠的屋檐从长满青苔的高墙上伸出来,把天空切割成窄窄的一条。与巷子里最多见的,土墙灰瓦的普通宅院相比,关家大院飞檐脊兽的门楼格外引人注目。

关家大院正面由两个四合院横向并联,共用一个大门。进入大门后,迎面砖雕照壁左右两侧对称布置了两个院落的的院门,一曰兰君院,一曰修竹院。整个院落坐北朝南,院门位于东南角。两个院落结构相同,北房为正房,也叫堂屋。还有东西厢房、客房数间。堂屋与厢房之间的耳房是厨房和储藏室。堂屋为一明两暗式,明间中心偏后位置,正对屋门设太师壁,太师壁上挂堂幅,上部配横额,两侧为对联。壁前设几案,两侧置太师椅。几案上摆放了祖宗画像和焚香炉。厅房进深方向有两椅一几,对称。次间置火炕,书柜和蝴蝶柜,火炕上有炕柜。庭院内青石铺地,门窗雕花,中心有假山盆景,飞瀑清流,廊下多植腊梅凌霄,竹菊兰草,俨然微缩的江南园林。关家大院的大门属屋宇式,六柱三檩,如此结构的大门使院落显得幽深隐蔽,不易外人窥探,当与秦州历史上战争频繁,匪患较多有关。

如今,关家大院的老当家人是关子云的父亲关骏臣,秦州人称关老爷。

关家祖籍河南,历代读书人多,做官的也多。康熙十三年(1674年),吴三桂派总兵郝龙、陆道清占领秦州。康熙十四年3月,贝勒洞鄂督诸路大军包围秦州,甘肃总兵孙克思自巩昌率两千人马前来增援,关家高祖其时任副总兵。吴军败退之后,关家高祖驻守秦州,从此就在秦州城里扎根繁衍,散枝开花。之后,关家相继有人担任过盐运使司运同、直隶州知州、通判、土通判、布政司经历、按察司经历等官职,高至从四品,最低也是正七品。数百年间,关家后人中有几支陆续迁回原籍,只有关骏臣这一支没有离开秦州,不管在何方任职,致仕之后都会回归秦州,终老于斯。

1860年出生的关骏臣曾做过国子监学正,虽然只是八品,但是属于京官,所以无形中至少就高了一品。因为父亲病重,关骏臣身为关家独子,于是卸职回乡,于病榻前侍奉父亲三个年头,又服丧三年,也算尽了人子之伦,之后就在秦州开馆授学,门生遍布秦州内外,但是大家还是习惯称呼他为关老爷,只有他的弟子才称他为先生。

已是三更,关李氏披衣下炕,透过窗户,还能朦朦胧胧看到东厢房里的灯光,她无声的叹了一口气,知道儿子还没有睡。这些天,儿子几乎夜夜如此,白天也是神神秘秘。虽然他极力掩饰,但他身上的每一根汗毛的些微变化都逃不过当娘的眼睛,关李氏知道,儿子心里有事,而且是大事。她迟疑了一下,回头看看炕上熟睡的丈夫,轻轻咬一咬嘴唇,蹑手蹑脚出了屋门。

深夜里的叩门声在关子云听来格外惊心,他下意识地扯过一张白纸盖在了手稿上,侧耳再听,听出是母亲的声音,他长吁了一口气,开了门,一团浓重的寒气裹挟着母亲扑面而来。关子云连忙搀扶着母亲,压低嗓门说,妈,您怎么还不睡?关李氏嗔怪的瞪了一眼儿子,悄声说,你不睡,妈怎么睡?关子云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皮。

油灯下,一张八仙桌上堆满了纸张,有空白的,有写好卷起来的,还有墨迹未干的,关李氏随手揭过覆盖着的白纸,“告秦州全体民众书”几个毛笔字赫然在目,书字的最后一笔有些仓促,显然是匆忙之间收了笔的。关子云赶紧侧着身子挤到母亲面前,挡住了母亲的视线。关李氏说,你这样没黑没夜的煎熬几天了!你当我不知道?你到底在干什么?小心你父亲知道了!他可没有我这么好说话。关子云腆着脸亲昵的抱着母亲的胳膊说,我知道,我知道,妈最疼我了。您可千万别告诉父亲。您放心,我就是帮人抄抄稿子。谁让您儿子写一笔好字呢?关李氏嘴里笑骂着,眼底亦是藏不住的欢喜,这个根深苗正的关家独苗,可不就是她做母亲的全部的骄傲?想一想,儿子从小到大,除了喜好读书,没有任何不良嗜好,现如今,16岁的儿子站在她面前,她须得仰了脸儿去看,高高大大的儿子,虽说满脸青涩,可那提起毛笔时气定神闲的样子,多么让她欣慰啊。对这个儿子,她是放心的,这会儿亲眼看看,儿子也就是写写字而已。写写字,又能写出什么大祸事呢?

关李氏又叮嘱了几句,回了堂屋。

关子云吹灭油灯,和衣而卧,脑海里全是《告秦州全体民众书》中的内容,他兴奋莫名,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四海纵横,宇内方圆,环球变法,世界图强。想我泱泱中华,曾经称雄八方,万国来朝。今专职日炽,民愚则盛,国弱见欺。佑禅不才,结合同志,发热血之愿,矢精卫之心,誓谋共和,救民水火。今南方大事已成,唯西北一隅云遮日蔽,佑禅愿披肝沥胆,率本土壮士,共襄义举……

这份告示,关子云一字不落抄录过几十遍了,早已经烂熟于心。他的任务,就是将告示秘密分发,宣传对象自然是倾向进步的本地市民。关子云的大脑飞速运转着,他首先将目标锁定在自己的同学范围内,一遍遍筛选过滤,最终在心里圈定了几个人选。

虽然一夜未曾合眼,走在路上的关子云依旧步履轻快,深藏心底的使命让他既紧张又自豪,他用手指头按压了几下母亲手缝的粗布书包,那里面装有几份《告秦州全体民众书》。远远的,已经可以看到校门了,关子云加快了脚步。

坐落在忠义巷口的学堂青砖黛瓦,五开间镂空雕花校门,校园内苍松横卧,巨石嶙峋,水井清冽,成为“一柏一石一眼井”的秦州十大景观之一,这就是名冠陇上的亦渭学堂。

亦渭学堂的创始人是秦州人张世英。这一年,张老先生已经年近古稀,亦渭学堂创立也有六个年头了。老先生字育生,号佩莪,祖居秦州二郎巷。光绪二年(1876年)举孝廉,光绪六年(1880年)中二甲第129名进士,授翰林授庶吉士。光绪九年(1883年)选山东定陶知县。历任陕西甘泉、武功、宁羌、凤翔、扶风、眉县、蒲城、石泉、渭南、凤县、城固等地知县和商州、彬州知州、渭南知府,历时凡30年。在其任上共办学1124所,朝廷五次下旨褒奖,光绪帝御笔亲书“办学尔圣”,万民尊其为“学圣”。

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张世英回乡探亲,捐出多年积蓄,创立“敦本学堂”。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张世英奉旨进京述职,参观了北京、天津、上海等地所办的西学,深受启发。想到秦州的学堂仍然沿袭私塾教育,以三字经、百家姓为启蒙课程。对照他在陕西推行的包括音乐、书画、手工、体育、卫生的新式教育,立志为家乡创办新式学堂。张世英动员张氏族人筹银办学,自己将准备置办田地的银两及家业收入尽数捐出,变卖13000余件古董字画,巨资收购忠义巷对面的“关祠”、“火神庙”为校舍,与敦本学堂合并为亦渭学堂。他出资购买了现代教学设备及新学的各科教材。从陕西聘请王文伯,首次开设体育课。聘任任承允、李天煦等饱学之士为校长。在文科科目基础上,引进了数、理、化等自然科学课程,并对文科教材进行了整理规范。

关子云已经在亦渭学堂度过了三个春秋,他喜欢学堂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更喜欢学堂的先生。除了折桂巷里的关家大院,他最觉亲切的就是这里了。和幼年时父亲教授的四书五经相比,亦渭学堂的三年时光,他的认知系统来了一次彻底的革新,新鲜的知识结构让他视野大开,每一天,走在通往学堂的路上,关子云都是高昂着头,满怀着新一天的新希望。

今天当然更不一样,当他在武黎的带领下走进泰山庙那间屋子,看到墙上挂着的军用地图,地上整整齐齐一排排斜立着的步枪,还有那个目光温和而又充满力量的中年男子,关子云的直觉就告诉他,这一定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他们干的一定是不同寻常的大事,他为自己能成为其中的一员而倍感激动。

少年激情总是容易点燃的,关子云物色的几个同学果然都如他所料,每个人不光收下了告示,还都表示要秘密联络,积极宣传。

1912年2月20日,阴历正月初三这一天,适逢雨水节气,秦州城里春寒料峭,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响彻在街巷屋院,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烟火气息。

从北山上完坟回来,天色还早,照例,父亲去了书房,母亲去了佛堂,关子云和权叔在修竹院里拉开架势,打算比试一下拳脚功夫。

修竹院和兰君院虽然共用一个大门,但是,从格局上看,修竹院相当于外院,关子云的三个姐姐没有出嫁时都住在修竹院里,本来,依照规矩,她们都应该和父母一起住在兰君院里,可是,姊妹仨都说喜欢修竹院里的腊梅凌霄,关骏臣本性开通,就由着她们了。这些年,她们陆续出嫁,修竹院里就只有权叔一个人住在倒座房里。权叔有一身好功夫,住在外院,其实也有些看家护院的意思。

此刻,权叔稳如铁塔,垂手而立,纹丝不动。关子云摩拳擦掌,张牙舞爪,看起来气势汹汹。连续几个回合,还没等他的招式比划清楚,他就被权叔打趴在地上了。关子云一脸不服气,嘴里嘟囔着:不算,这局不算,我还没准备好呢,你就出手了,你这是偷袭,非君子所为。权叔只是一笑,并不说话,任由关子云胡搅蛮缠。一次又一次扑上来,摔趴下,直到关子云上气不接下气,再也动弹不得了,权叔这才伸了手拉起关子云,一边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要学一身好功夫,得花时间,吃苦头,像你一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当然练不出啥名堂。关子云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灰尘,一边不服气的哼了一声说,功夫再好,也吃不起一个枪子儿,一枪过去,还不是得趴下。权叔说,话虽这么说,可理不是这么个理儿。修习武术,是为了健体防身,安然自胜,不是为了杀伐攻决,取人性命。你根基不错,前些年也算学的认真,功底扎实,就是这两年不怎么上心了。特别是最近几个月,我看你整天心神不定的,是有什么事情瞒着老爷吧?

关子云拉着权叔坐到假山旁边的石凳上,凑到权叔耳边说,我告诉你,过不了几日,秦州城里要有大事发生,秦州要改天换日了。看着关子云鼻口之间淡黑色的细细的绒毛,权叔忍不住笑了:大事?谁要干大事?你吗?就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能干什么大事?关子云一着急,白皙的脸瞬间涨红了,他脖子一梗,粗声大气地说,我是干不了大事,可有人能干呀!看见权叔有点兴趣的样子,关子云得意地说,怎么样,没想到吧?看在你教我拳脚,算是我师父的面子上,我可以给你透露一点。

听关子云眉飞色舞说完,权叔半天没有说话,关子云看见权叔将信将疑的样子,赶紧说,张世英老先生,你知道吧?年前,黄先生专程拜访了张老先生,张老先生已经明确表态。以张老先生的威望,那可是振臂一挥,应者云集啊!你信不过我,难道你还信不过张老先生吗?权叔说,你说的事情,我也不懂。不过我知道,哪朝哪代,老百姓求的是平平安安,吃饱穿暖。你是关家的独子,将来是要顶门立户的,还是要听老爷的话,好好读书,不要惹是生非,让他老人家操心费神。关子云剑眉一扬,瞪着眼睛说,国家之所以贫弱,国民之所以愚顽,就是因为像你这样的人太多了。权叔不再理他,单手提棍,一个箭步跃至院子中央,棍声呼啸,横扫一片,兀自舞了起来。

1912年3月11日,惊蛰之后的第五天,正是星期一,傍晚,从学堂回家的关子云在饭桌上听说了秦州举义的消息,让他惊讶的是,消息居然是从父亲嘴里说出来的。在关子云看来,父亲整日泡在书房里,平时就是看看书,写写字,喝喝茶,没想到父亲竟连举义的细节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按照父亲的描述,今天早晨,黄钺率部队以出操为名进入城区,分兵进攻个衙署和军械库等要地,黄钺亲率一支人马进入巩秦道署,秦州知州张庭武被逮捕,秦州营游击玉闰抗拒,被击毙,举义各部很快占领了秦州。黄钺召集了地方士绅和道署官员,宣布独立,成立了甘肃临时军政府,以黄钺为都督,向燊为副都督。

父亲声调不高,一向不苟言笑的脸上看不出悲喜,他语速平和,就像说家常事一样,关子云心里却是惊涛骇浪,各种滋味,有惊喜,有兴奋,也有失落。他早已将自己当作黄钺麾下的一名战士,无数次幻想着冲锋陷阵,建功立业,谁知道,不知不觉间,大事已成,自己居然一无所知。这段日子,自己忙忙碌碌,多方奔走,四处联络,临到举事,居然浑然不知,居然还得由父亲来讲给他听举事的经过。

不知道是父亲的神态太过清冷,还是举事的过程的确足够顺利,关子云完全没有听出自己想象中的刀光剑影沙场点兵,关子云怅然若失,有一种被抛弃被轻视的委屈和不甘。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武黎,见到黄钺。

饭罢,关子云回了东厢房,擦了一把脸,整了整衣冠,刚要出门,父亲进来了。

父亲环视一周,目光一一掠过火炕、桌椅、橱柜,虽然陈设简单,但是花纹雕刻的实木家具看上去十分厚重。炕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靠窗户的一张方桌上,笔墨纸砚井井有条。父亲坐到雕花木椅上,清了清嗓子,一手托举着水烟袋,低了头就着铜管杆吸了几口,烟袋里传出咕噜咕噜的响声,烟气从烟锅细孔下行,穿水而过,烟雾缭绕,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气。

关子云鼻翼翕动,想要打喷嚏,又不敢放肆,强自忍着。他垂手而立,偷眼瞧着父亲。父亲吸食的是兰州水烟。兰州郊区和榆中川水地区,自古就是黄花烟叶主产区。兰州烟田除五泉引山泉水浇灌外,雁滩、宁卧庄、郑家台、土门墩均以水车提引黄河水浇灌。榆中烟田除青城用水车提引黄河水浇灌以外,宛川河流域的金崖、来紫堡、夏官营等乡村均以泉水或井水浇灌。父亲只吸青城永丰成烟坊出产的烟丝,丝条整齐,色泽鲜亮,而且加入了石膏、紫花、等中医常用的寒凉之品,清除湿热,气味芳香。

关子云的视线定格在用景泰蓝工艺镶嵌有彩色花卉的水烟袋上,正胡思乱想之间,父亲发话了:你这些天学业荒废,心气浮躁,整日里游出摆进,你当我不知道?关子云张了张嘴,没出声。父亲说,点灯熬油,为的是刻苦用功,以求学业精进,可你呢,跟在别人身后不务正业,瞎起哄,你想干什么?关子云低声说,我不是瞎起哄,我干的是正事。父亲提高了声音:你乳臭未干,知道什么是正事?对你来说,勤学苦练,潜心攻读,这才是正事,至于其他,你还是少掺和。父亲说着,站起身来,关子云看着父亲阴沉沉的脸,把想要说的话都咽了回去。

目送父亲进了堂屋,关子云不敢有所行动,他躲到窗户后面,观察着院子里的动静。

看见丈夫进了门,关李氏迎上前去,接过关骏臣手里的水烟袋,转身递给关骏臣一条刚刚浸过水的热毛巾,关骏臣接过来擦了把脸,关李氏在铜盆里又添了些水,关骏臣洗了手,甩一甩,再拿毛巾擦干,之后,这才坐到太师椅上。旁边的八仙桌上,早已放好关李氏泡好的盖碗茶。

用临泽小枣、荔枝干、红糖砖茶冲泡而成的三炮台,是关骏臣水烟之外的又一爱好。每天除了白日饮用,晚饭后也要喝一喝。关骏臣一手端起茶托,一手握盖,用碗盖顺碗口由里向外刮了几下,然后把盖子倾斜着盖上,慢慢的从碗口与盖口之间的空隙间啜饮。

关李氏心满意足的看着丈夫的一举一动,盘腿上炕,将炕桌上的针线笸箩放到交叠着的两腿之间,开始纳鞋底。

关骏臣并不抬头,嘴里说,给你说过多少次了,咱家不需要你做针线,要穿鞋,让权叔去永泰源取就是了,你老眼昏花的,费那劲干啥?关李氏将针尖在头发间蓖了蓖说,闲着也是闲着,手里干些活,人心里头就不慌了。关骏臣说,你慌啥?天塌了有我顶着,你一天该干啥干啥。关李氏叹了口气说,云儿这孩子主意太大,我就怕他悄不出声的闯出祸来。关骏臣说,时局动荡,人心不稳,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打来打去,还是百姓遭殃,云儿哪懂这个道理。关李氏说,皇帝不是都退位了么?打打杀杀的,还要干啥?关骏臣说,辛亥事变,清帝逊位,各方势力角逐日炽。我听邮政局当差的学生说,昨日下午,袁世凯就任临时大总统,就职仪式上,有洋服者,有中服者,有有辫者,有无辫者,有红衣之喇嘛,有新剃之光头,五光十色不一而足。唉,礼崩乐坏,颜面尽失啊!秦州城地理偏僻,民风古旧,所谓共和新政,绝非一夕一事可成。据我判断,黄钺举事,短则一月,长则数月,必败。关李氏忧心忡忡的说,你这么一说,我这心里更不踏实了,云儿这孩子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啊!关骏臣说,放心,有权叔盯着呢,他出不去。关李氏说,今晚好说,明天呢?以后呢?关骏臣啜了一口茶,慢悠悠的说,凡事皆有定数,不可勉强,随他去吧。

关李氏看着在闪烁的灯影里若明若暗的丈夫,不再说话。嫁给关骏臣将近四十年了,她深知面前这个男人的秉性,泰山压顶,他也不慌不忙。关骏臣轮廓分明,唇形开阔的嘴巴一旦说出最后那句话,那就意味着今天的谈话已经做了总结,告一段落了。要说关子云那张酷似母亲的脸上唯一最肖父亲的地方,就是嘴了。同样唇厚开阔,生在关子云清隽白皙的脸上,看着就是忠厚老实的样子,搭配上关骏臣的四方大脸,显现出的就是凛然之气。一旦他开口,低沉舒缓的声音更加强化了这股凛然之气,无形中会给旁人一种压力。当然,在妻子面前,他下意识中会变得柔和中庸一些。

妻子的娘家是陇西大户,也是识文断字的大家闺秀。早些年,他在外做官,妻子一个人侍奉公婆,拉扯大了三女一男。虽说出身富贵,却是全无骄娇二气,里里外外一把手。原来家里还有一个使唤丫头,自从公婆离世,三个女儿出嫁,她就辞了那丫头,说是没有必要多花一份钱。关子云出生时,关骏臣都快四十岁了,关李氏总是觉得对不起关家。关骏臣安慰妻子,关家三代单传,自是命定,怨不得哪一个人。有一段时间,关李氏张罗着要给丈夫纳妾,关骏臣勃然大怒,那是关李氏唯一一次看到丈夫发那么大火,纳妾之事她也就没敢再提了。对丈夫,关李氏心存感激。现在,丈夫致仕回家也有好几年了,这个关家祖传的院子里,每天都能听到丈夫浑厚的声音,看到丈夫笃定的样子,关李氏心里很满足。

东厢房里,关子云在黑暗中坐着。他没有心思掌灯,更没有心思看书,他迫不及待想要看看革命之后的秦州城,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举事成功之后的革命军。今晚的月色很是明朗,满院清辉中,花园里次第开放的桃花、杏花、杜鹃、二月兰、海棠挤着堆儿,笼了轻纱一般。紧挨大门两侧的几丛绿竹翠生生的,月夜里,几乎能听到它们节节拔高的声音。墙角菜园子里也很热闹,冬天没刨三月里又生出嫩芽的绿葱捎带些鹅黄,红根菠菜也破土了,长的自由散漫。白菜、萝卜、芫荽都随了性子一夜之间就绿了似的。最多的是荠荠菜、薤蒿,这些生命力最为旺盛的野菜,无须经管,已经挨挨挤挤满园都是了,这些天,母亲已经做过好几次薤蒿卷煎饼和荠荠菜饺子了。

比起院子里的生机盎然,此刻的关子云无比沮丧。

自从听说清帝逊位之后的一个月里,关子云心里就像冰开二月的耤河水,细细密密的溪流纵横全身,寂静的夜里,他几乎能听见血管里奔腾的响声。在他看来,几千年的帝制被推翻,可不就等同于开天辟地了嘛!他渴望秦州城里的每一条巷道沸腾起来,渴望一夜之间出现在街头的每一张面孔都是新的。可是,任他身轻如燕,脚底弹跳,秦州城还是老样子。百姓还是拖着长辫子,穿着从前的衣裳,继续着从前的日子。自治巷里的羊肉泡依旧热气腾腾,伏羲庙里依旧香烟缭绕,枣园巷口的摊子上,人们依旧是一口黄馍,一口呱呱,喝着杏茶,谝着闲传。这些日复一日司空见惯的场景,在关子云眼里,真是陈腐至极。他不愿意再看到那些与大清国毫无二致的生活,他愿意看到的是什么呢?他也不知道。

当然,最沮丧的是今天这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居然也不知道。这些日子,他经常去泰山庙,黄钺太忙,不大容易见到,但是几乎每次都能见到武黎。听他汇报完这些日子写传单,发传单,联络同学,联络积极分子的种种活动,武黎总是赞不绝口。就在泰山庙的后山上,武黎还亲手教他怎么打枪。

全长955mm的汉阳造步枪,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五发固定式弹仓,手动旋转后拉式枪机,射击前,先把枪机旋转后拉打开机匣,将装有五发子弹的桥式弹夹插在弹仓装弹接口处,用大拇指按压子弹,使子弹脱离弹夹进入弹仓,再插除桥式弹夹,向前旋转推动枪机完成闭锁,同时,在枪机上的送弹卡铁推动第一发子弹进入弹膛成待发状态。虽然关子云已经演练的滚瓜烂熟了,可惜一直没有机会真正开过一枪。他满怀憧憬,期待着举事的那一刻,自己也能扛着枪冲上战场。

可是,今天和往常没有任何两样啊,平平静静,安安然然,完全没有他想象中的金戈铁马刀光剑影,革命这就成功了?

任关子云心里翻江倒海,他也没有敢走出房门一步。以他对父亲的了解,他今晚是绝然走不出去的。

十几岁的少年,正是脱了缰的小马驹,哪能看管得住,当然,也许是父亲本来就没打算真的看管,关子云不光见到了武黎,还见到了黄钺。

光复陇右之后,在原秦州道署成立了甘肃临时军政府,黄钺被推为都督,发布公告,致信甘肃省城兰州各清朝官吏及前敌诸将领,促其反正。临时军政府下设正副总务长、总参谋官、秘书官各一人,另有军政、财政、民政、教育、司法、交通六司,各司其事。同时,黄钺具文通电中央及其他各省,颁布《约法》五章三十五条,强调军政府“以维持共和、救济人民为宗旨”,决定开始北伐。在秦州城隍庙成立了招讨使司令部,以刘文厚为招讨使,所添募军队编为步兵一标(团),以谢汝秋、杨展鹏、赵鼎钟等分任管带(营长),预备出师。

听说北伐的消息之后,关子云反反复复央求武黎,坚决要求加入北伐军,可是武黎总是不置可否。4月25日,罗玉河暴涨,冲毁民房500余间,关子云在救灾现场见到了黄钺,听他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完自己的愿望,黄钺挑了挑浓眉,哈哈大笑。关子云有些委屈,觉得这笑声里有一种拿自己当孩子的轻视。看关子云涨红了脸,黄钺的神情凝重了,他拍了拍关子云的肩膀说,年轻人,你说你要上战场,为国捐躯,你错了。我们革命的目的不是为了牺牲生命,而是为了让每一个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活得更好,活得更有尊严。你现在的任务不是上战场,你现在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安心学习,完成学业,将来革命成功,我们的国家需要大批有志青年。记住,你们年轻人任重而道远,国家的建设需要你们。至于流血牺牲,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使命,你有你将来必须肩负的责任。

春夏之间,日子过得飞快。1912年6月7日,经袁世凯任命的甘肃都督赵惟熙委派彭名崇赴秦州,与甘肃临时军政府代表周昆签订了《和平解决条约》十四条,迫使黄钺以“民国既建,关陇底定”的名义宣布取消独立,撤销甘肃临时军政府。1912年6月21日,黄钺率部离开秦州南下。11月,国民党甘肃支部成立,秦州设立分部。

1913年2月7日,巩秦阶道改为陇南道,7月,爆发了国民党人反对袁世凯独裁的“二次革命”,黄钺自长沙致函袁世凯的党羽段芝贵,敦促袁世凯立即退位,以保共和大局。袁世凯以“背叛共和,民国公敌”的罪名,下令通缉黄钺。8月,袁世凯下令解散国民党,国民党秦州分部宣布停止活动,同时,改陇南总镇为秦州总镇。不久,秦州天足会成立,开始倡导妇女放足。

一转眼,黄钺离开秦州已经一年有余了,这一年,对关子云来说尤其漫长。少年胸膛里燃起的熊熊烈火几乎是硬生生的被浇灭了,火苗强行按压到肺腑深处,让关子云彻夜难眠。他多方打听收集到的消息中,有关黄钺的行动总会使他精神一振。但是,以一个刚及弱冠少年的能力,关子云听说到的事情总是滞后于事情发生的时间,到他听说黄钺被通缉时,已经是1913年9月了。

1913年的9月,注定是秦州的多事之秋。

从8月上旬开始,秋雨足足下了一个月,倾盆注水几乎要把秦州城吞噬。大雨裹挟着寒气,将秦州城浸泡成又冷又软的一块,很多民居委顿成了危房。耤河水满的要溢出河岸,白亮亮的河面汪洋一片。关家大院里的青砖被冲洗的乌亮乌亮的,屋檐下的滴水相缀成帘。关骏臣背搭着双手,站在宽宽的廊檐下,目光穿过白茫茫的雨雾,冷峻的四方脸上忧心忡忡。

各方渠道汇集而来的信息让关骏臣心生不安。如果说,一年前黄钺举事时他只是以宦海多年的嗅觉本能的有一种隐忧,那么,这段时间相继发生的一切让这种隐忧一一落到了实处。作为父亲,他一直在心里为儿子捏着一把汗。儿子一年来的所作所为,他心如明镜,之所以没有痛下狠心约束儿子,是因为他们同为男人,同为关家男人,他深知儿子骨子里流淌的天然血性,这是生为男人最可珍惜的东西,他不愿意扼杀这份宝贵的基因。所以,儿子偷偷抄写传单,张贴标语,联络学生,与黄钺过从甚密,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但是,在这个大雨滂沱的秋天的傍晚,他知道,该是他作出决断的时候了。

权叔唤来关子云后,垂手侧立,关子云端坐堂上,关李氏也一脸沉静坐在另一侧。关子云一进堂屋,就感觉气氛凝重,心里一紧,知道今晚必有大事,按照他以往的经验,父亲想必要发火。

出乎关子云意料,父亲一开口,语气温和平静,并没有雷霆之势,关子云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恭恭敬敬听父亲从一年前秦州举事一直说到现在,心里很是吃惊。原以为自己的行动神不知鬼不觉,谁知道父亲一五一十啥都清楚。至于当下的政局,秦州的形势,父亲所掌握的第一手资料详实准确,关子云不由得从心底里对父亲生出敬意。末了,父亲话锋一转,说,自古以来,举大事者必流血,当然,你没有干成大事,只不过是跟在人家后面瞎吆喝的一个娃娃。可是,秋后算账,讲的是一个也不放过。现如今马国仁带壮凯军马步5营驻守秦州,此人是广河县人,出身行伍,其详细情况,我知之不多,但从他3月份在礼县平叛的手法来看,杀伐决断,毫不手软。现在黄钺被通缉,秦州城里必然也要来一次大清洗,稳妥起见,你暂去武都避避风头。武都学堂的张文达先生是我的旧交,我已修书一封,你去了武都也算有个落脚之处。

关子云心里觉得父亲太过小心,但是不敢多言,接了书信,回到东厢房,左思右想不大情愿出这一趟远门。好不容易捱到天蒙蒙亮,趁母亲在灶上忙乎的工夫,关子云缠着母亲撒娇,言说自己的心事。一向平和的母亲突然正色道,你一个瓜娃娃懂个啥?你父亲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一辈子,难不成还没有你有见识?啥话再不要说了,吃了早饭,赶紧上路。

这天的早饭,母亲格外用心。关子云被母亲几句话呛回去后,也就不再纠缠,坐到灶台下,一边拉着风箱,一边看母亲忙乎。

母亲在前一天发酵好的面团里撒了些碱面,揉匀,再撒一些,再揉匀,如此反复。揪下一小团闻一闻,没有酸味了,母亲双手翻飞之间,面团被拉成长条。母亲手持两端,反复将面溜匀,揪成一个一个小面团,按扁后拉成宽条,开始抹油酥。母亲事先调制好的油酥里除了精炼猪板油,还加了葱花、胡麻油和精盐。一一抹完油酥后,母亲将面团捏拢收口,反复折层,压成方形,然后一一入锅。锅底里抹好的胡麻油冒着香气,半煎半炸之间,酥软油润,外焦里嫩的猪油盒子出锅了。这是关子云百吃不厌的秦州点心。

雨过放晴,空气清朗,天色明净,关子云别了父母和权叔,只身走出了家门,他挺拔瘦削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秦州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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