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锺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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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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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美沉默》连载

第一章 我与祖母分别

那个时候的我大概已长到八岁,或是九岁,远去的记忆告诉我还没有来到十岁的光阴里。我站在三十岁的光阴里回想往事,成年以后的我经历过太多次的分别,有一次,身体里像是有个阀门被无情地打开,生命中最初的那次分别袭击了我。那时的一个没长到十岁的孩子面对不可名状的不安,像面对一头巨大的野兽。当时的初来乍到的不安和不可名状,如同一个少年一觉醒来后,初次在内裤上发现了不明液体给他带来的不安和不可名状。

我对那段散发着艾蒿味的记忆碎片穷追不舍,我看作是一场不可多得的冒险行为,也当作是对自己有幸长大的一次犒赏,这使我有些兴奋。我有理由相信是发生在春日里的某天,因为我看见大人们身上穿着单薄的长袖衣服,同时没有看到园子里长出碧绿的蔬菜瓜果,对时节的经验让我信服。可我身体的感受告诉我,记忆施展了骗人的把戏。我向记忆索要一次犒赏,恰如一个孩子向大人索要糖果,大人总是想方设法、千方百计地想要蒙混过去,来搪塞流着口水的讨要糖果吃的孩子。我对此早已了然于胸。

我深谙记忆的骗人把戏,它似乎有始终装不满的口袋,填装骗取来的各式各样人的过往,然后把各式各样人的过往胡乱地拼凑。我识破了记忆的伎俩。我不哭不闹,也不责骂它无耻偷窃行径,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喜怒不形于色,佯装被它骗了,让它对自己的伎俩自以为是,得意忘形。我由衷相信身体带给我的感受,信得过浑身上下每一个对温度敏感的毛孔。那个时候,我年幼的身体热得像烧开的水,我听见虫子的叫声,还有杂乱无章的脚步夹带气喘吁吁的声音。因此我对是发生在炎炎夏日坚信不疑,对此种印象加以佐证的是遍地无处可藏让人昏昏欲睡的阳光,其实或许是为了欺骗记忆,而过度伪装,那只不过是和阳光有着同样色彩的尘土和黄泥墙给予热烈的感受。但我不向记忆投降,我固执己见,时隔二十多年后才发觉倔强秉性的我,倔强地相信是发生在一个夏日里。我意识到倔强的性格或许就潜伏在那个还没长到十岁的孩子身体里,只是他还没有习得自省的能力。

那是在夏日里炎热的正午,我是哭怆着跑在去学校的路上,还是坐在教室中的座位上,记忆离我而去了,它一定是看破了我不动声色的诡计。可我对往事的追忆不是连续的,是跳跃式没有规律可循的,于是我另辟蹊径,我的同学高亮出现在了另辟蹊径的道路上。这样一来,我断定我是坐在阴凉的教室里,可坐在什么位置,是坐在椅子上还是长条凳上,我的同桌又是光阴中的谁,记忆把这些统统装进它的口袋了。

不可置疑,身体里的阀门就是在那个时候打开的。由于记忆的不时作祟,我无法叙述我是怎样跑出教室的,记忆的起点从我跑在和阳光同样色彩的有着厚厚尘土的街道上开始。

我跑在街道上的阳光里,我的影子在前面驱赶阳光,而我紧随其后。学校到我家仅有二百米的距离,而我还是选择了一条回家的近路。我跑进食杂店敞开的前门,食杂店里的一位摇着芭蕉扇的老人问我,哭什么?孩子。我没有回答她的话,她问了不该问的话,她是多嘴多舌的老太太,不说不必要的话是多么的难能可贵,我不知道的是未来的某天眺望此处时,发现我在生活中成为少语寡言的人也许是命中注定。我从食杂店敞开的后门跑出,来到了多年以后深扎我记忆深处的这条路。因为这是我回家的必经之路。我调转屁股,看见了我家的终年和黄泥墙相对而立的院门。我跑到家门前,发现自己气喘吁吁,看见院子里晾衣绳下的母亲,她正要把手里的洗干净的乳白色床单挂上去。她眯着的眼睛看见了自己的儿子,抽泣的儿子顿时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将拧得近乎窒息的床单搭在胳膊上,朝我走来。母亲个头矮小,她踩到了拖在地上的床单,打了一个踉跄,那一幕我感到可笑至极,但我没有笑。我正要带着哭腔问母亲我的祖母去哪里了的时候,令我惊讶的是高亮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像是凭空出现似的,从空气中突然钻出来。我惊讶于我跑向家门时,他一定就出现在这条路上了,可我竟没有看见他。我哭泣的模样在他面前暴露得一览无余,我既羞愧又愤怒。我的哭泣使得他兴致勃勃,他充满好奇的语气响亮地问:“陈斗,你咋哭了?”我对他置之不理,希望他立即滚开,可他变本加厉地在一旁问我为什么哭,他像一只癞皮狗一样,对着我吠叫不止。我手里如果有一根打狗棍,可能会把他的狗嘴打碎。在我无计可施的时候,我泪眼滂沱地看见我的祖母从路的另一端走来。我像扑向主人的小狗一样向我的祖母扑去,我的哭泣没有因此停止,高亮癞皮狗一样黏着我,追在我的后面,然后我气急败坏地骂道 :“滚开,癞皮狗,离我远点,我打断你的狗腿。” 当未来的目光停留这个地方,我想,当他老眼昏花的时候,只能靠回忆安度晚年,可能他的目光同样停留在此处,依然会兴致勃勃,可他还是不会知道我为何骂他是一只狗,同样,更不会知道我耳聪目明的时候,就经常来到这个地方,带着对他的感激之情。

我抱住我祖母的大腿,一头撞在祖母软绵绵的肚子上。仰起湿漉漉的洁白的脸看向我的祖母,我问她是不是要离开这个家,不再回来了。祖母笑盈盈地告诉我,她要去我的姑姑家,一年后再回到这个家。我在那看似处于无忧无虑的光阴里,我有了最初的对时间的恐惧,那种感受并不虚无缥缈,而是真真切切触手可及的,恐惧它的漫长,如同恐惧冬日里黑夜的漫长。我摇晃祖母的胳膊央求她不要离开我,祖母告诉我,我的姑姑去了很远的地方,她要去给姑姑看守留下的房子。至今,我还对早已片瓦无存的房子耿耿于怀。祖母牵着我,往回走,让我回到学校去。高亮在一旁看着我嬉笑,我真想敲碎他的狗牙。我知道他会告诉班级里的同学,使得我声名扫地。我对祖母说,我要和她一起去给姑姑看守房子,我一本正经地说,我要去学校告诉老师,我要去另外一个地方的学校念书,不能做她的学生了。我说的话震惊了高亮,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一番话震惊了二十二年后的我。高亮被震惊得瞪大眼睛、张大嘴巴,我看他呆头呆脑、傻里傻气的模样,我获得了一种极大的满足。童年时期的神经能够捕捉那种混沌初开、模糊不清的感受,成年以后的我,要想重新获得,只能选择故地重游。我想回忆就是朝花夕拾,才如此动人。

我的父亲陈耳光着膀子走了出来,他向唯一的儿子走来。他下巴的胡茬在阳光里闪闪发亮。他走到我跟前问,为啥不去上学?我抬起头,仰视我的父亲,用他在我这个年龄时的声音告诉他,我要去另一个地方上学了,我在那个地方上一年的学,再回来上学。

我的祖母对她的儿子说:“他想要和我去岭镇。”祖母的话让父亲明白了我的企图,他默不作声走到我跟前,抽了我一记耳光。他大声吼道:“你给老子滚回学校去。”他的一记耳光使得我的耳朵里像有只蜜蜂。父亲又大声吼了一遍让我滚回学校,我想高亮是被父亲吓到了,他像是听从了我父亲的话,撒腿就跑,向学校跑去。我缓过神来以后,站在原地放声大哭,哭声大得引来我家的邻居,他们不清楚我为什么哭,哭得如此大声,杀猪的惨叫似的。我抱住祖母的大腿,说话的声音饱含在哭声中,求我的祖母不要把我扔下,让我和她一起走。一向听我话的祖母却说,她不能带我走。我听到祖母的话无比的伤心,因此我放大哭声,哭声几乎能够传遍整个村庄。我的哭声为自己赢得了响当当的名声,村庄里的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知道陈耳儿子的哭声非同寻常。他们说我能把大山哭倒、把死人哭活以及把天上的冰雹震碎。当有哪个孩子像我一样放声大哭时,大人们都说哭声不够响,比我的哭声差多了。那些哭得稀里哗啦破乱不堪的孩子个个撅起小嘴,表示不服气,于是更加大声地哭,最后变成了喊叫,可喊破了嗓子也没有撼动我响当当的地位。有的女人在夜里的叫声大,男人说不要叫这么大声,女人强词夺理地说哪有我陈斗的叫声大,于是我又充当她们可以肆意发出淫荡叫声的理由。她们以为只要没有我的叫声大,就可以尽情地叫。

我的父亲转身回了屋子里,又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根鞭子。那根又粗又乌黑的鞭子让我瑟瑟发抖,我知道他想用鞭子威胁我。我本可以立即撒腿跑,可我骨子里的倔强在那个时候就初露端倪了,我充分发挥威武不屈的精神,眼看攥着鞭子的父亲向我一步一步逼近。在岌岌可危的情况下,更让我为此害怕的是我亲眼目睹过父亲用那鞭子打过家中的大黄狗、嚼断缰绳的牛和我的母亲。他要打他的儿子了。我的祖母眼看儿子要用鞭子抽打他的儿子,她俯下腰将我的双臂从她的腿上卸掉,然后叫我乖乖地回学校。我一边哭泣一边摇头,坚决不向父亲的威胁妥协。他紧握鞭子指着我厉声厉色地问:“你滚不滚回学校去?”后来的一天,当我背着被车轮从胸前碾压过去的父亲时,我的上半身被压得和地面平行,挺着头,拧着眉,看到了从前我对父亲露出的愤怒目光。父亲从我眼中必定看到了我的愤怒,我势必让他火冒三丈,想要不惜自己的力气教训一顿他的儿子。我准备好要像一只狗一样去挨他的鞭子。第一道鞭子抽在我的身上后,我顷刻为我的像一根刺一样的倔强而懊悔。可我没有屈从鞭子的淫威落荒而逃,我的自尊被鞭子驱赶出来,与他抗衡。这是父与子之间的较量,他的眼睛要生吞了我,多年以后,当我隔着沧桑的父亲再次和年轻时的他对视,我竟从生吞我的目光中窥伺到他的胆怯,他意外地看到儿子的倔强如此像他,这让他不寒而栗,他痛恨从祖父身上得来的冥顽不灵,如今它又在儿子的身上显现出来,血脉如同亘古不变的诅咒。接下来,他对我的鞭打,彻底变成了要扼杀流淌在家族血液里的冥顽不灵。当鞭子再一次抽在我的身上,我的自尊屁滚尿流地叛逃了,我屈辱地走上通往学校的路。我走在前面,父亲走在后面,他抡起蘸上阳光的鞭子抽打我的小腿,我一个人哭得像刚刚死去父亲一样,声音大得让午睡中的人们惊醒。迎面来了一辆马车,我的哭声让那头蔫头耷脑的马惊慌失措,连连后退,驾车的人用鞭子一直抽它,它才继续向前。

当马车从我旁边经过时,我听见坐在马车上的人对马说:“当儿子的都要挨老子的鞭子抽,你当畜牲挨主人的鞭子抽更是应当的了,别怨我。”

我不知道那辆马车就是来接祖母的,否则我会哭得更大声,将拉车的马吓得从哪来回哪去。当我走上能够通往外面世界的街道上,我看见村里的唯一的疯子站在十字路口。她显然是被我的哭声吸引了,茫然地看向我。我对疯子心生畏惧,不只是我,我的同学们看见她也要胆战心惊。我们看着她手里的闪亮的菜刀,一起滋哇乱叫地作鸟兽散。她的四根手指就是自己发疯的时候用那菜刀剁掉的,大拇指死里逃生,还长在她的手上。我每次在路上见到她,都会最先将目光移到她的左手上,看一看她的大拇指在不在。事实上,更让我们感到害怕的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和牛的眼睛一样大,眼角像是没睡醒,眼珠子就像随时会掉出来。有一天,她的眼睛出现在了我的梦里,眼睛对我紧追不舍,我在梦里拼命地喊叫,呼喊我的祖母。我的呼喊使得祖母从她的梦里醒来,在此后的很多夜晚我都不敢入睡。后来秋天的一个黄昏,当我看见最好的朋友关航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躺在血泊里,闭着眼睛,我知道他不可能站起来。那是我第一次直视死亡,他没有让我产生恐惧,他以死亡的代价告诉我,死亡就是闭上眼睛一动不动。我那个时候竟离奇地希望他张开眼睛再看一看我,可疯子的出现让我为自己刚才的希望后悔莫及,我祈祷我的朋友不要张开眼睛,因为我意识到紧闭眼睛死亡是对尚且活着的人莫大的宽容。我回头看向父亲,想让他注意疯子就在我们的前面。可父亲完全忽视疯子的存在,我想是对我的愤怒冲昏了他的头脑,他要用能够彰显威严的鞭子把我抽打到学校去。

我靠向街道的另一边,警惕着对我虎视眈眈的疯子。由于害怕她的眼睛出现在我的梦里,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可我的余光瞥见她在盯着我。当我从她的面前走过,还是忍不住看她左手的大拇指是否还在。我看她的大拇指还孤独地存在着,心里怅然若失。

我没想到的是,疯子竟开口说话,她用柔和的语气说:“活着是苦的,得让孩子好好地活……挨打的人苦,打人的人也苦。”后来,当我对生活表现得不适,觉得活着乏善可陈,我想起疯子的话,使得我怀疑她究竟是不是真的疯子。

我听见身后传来祖母的声音,祖母坐在马车上,和我在同一条道路上,但马车向道路的另一个方向驶去。祖母离我越来越远。

夏日的午后使得祖母的呼喊十分干瘪和无奈,祖母向我呼喊:“斗儿,跑,往学校跑,跑……”

我哽咽了,我一边跑一边揩脸上的泪水。当我跑进学校的长廊里面,我让自己不再哭泣。

我推开教室的门,再过一年后染上非典死去的女老师和蔼地说:“陈斗,你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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