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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她那个又爱又恨的男人从东北带了一个女人回来，回来和她作最后一次了断。
三年前，他们家的三间青砖瓦房在一家五口人起早贪黑辛辛苦苦忙活了六十多个日夜后终于盖了起来。在这以前，村里人盖的都是平房，而且都是青砖包角或里生外熟的砖包皮的房子。这几间扁砖到顶高大宽敞的瓦房鹤立鸡群一般雄赳赳地矗立在村边上，不知引来了村里人多少羡慕嫉妒的目光。
新房上梁了。几串铜钱用红红的线绳穿在一起挂在了堂屋的房梁上，掌舵的大师傅韩木匠用笸箩盛着喜庆的馒头从房上一块块往下扔，贪吃的小孩子们随着捡着地上的馒头跑来跑去。
“老三，你这个短命鬼，不光人样子好，竟然还有挣钱的手段，啥时候给我盖两间房，我也给你生几个儿子。”海群家的放肆地扭着肥腚毫不顾忌地在众人面前半是玩笑半是当真。
“这个许老三就是有点本事。”生产队长老八把喜烟凑在鼻子前嗅来嗅去。
“这个家伙，哪来的钱呢？”浑身脏兮兮的东升在角落里瞪着半是怀疑半是仇恨的眼睛。
“唉，十四的苦日子可算是熬出头了。”六婶拄着一根枣枝作拐杖，踮着小脚绕着房子走来走去。
在众人的“嗬嗬”声中，在那一连串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新房落成了。十四姑如同在别人家嫁女的酒宴上喝多了红酒，她醉了。躺在新屋里的大炕上，恍恍惚惚之中她好象看到已死去多年的老娘冲着她一阵阵地笑，过了一会儿却又一阵阵地哭。笑得她脊梁发凉，哭得她心里越揪越紧，疼得她好象要把胃呕出来。她一惊，睁眼一看，屋里烟洞洞的，男人正坐在椅子上抽烟。
十四姑很爱看自己的男人吸烟，也很喜欢闻那呛人的烟味，就像是男人身上的那种气味，扑面而来热辣辣的。当村里的的其他人都还在抽旱烟的时候，她的男人却不知从哪里鼓捣来一包包纸烟，那些平时总是狗眼看人低的村镇干部见了她的男人也都点头哈腰，堆满笑脸，为的是从她男人那里讨根烟抽。
站在那些总是油渍麻花、猥琐不堪的男人们面前，她的男人是那样身板挺拔、高大英俊，怎么看都不像是四十来岁的庄稼人。无论什么样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都显得那么周身挺括，纤尘不染。那斜飞的鬓角，那闪亮的双眼，那高耸的鼻梁，是那么周正地搭配在他那张宽阔标致的脸上。
村里过一段时间就会放映电影《红灯记》，一看到屏幕上的李玉合她就想到自己的男人。每当看完电影后，有很多时候她都会偷偷瞅着自己男人的背影琢磨，那模样，那动作，怎么和电影中的人竟然那么相像，他该不是李玉合投胎吧？
自己的男人太完美了，完美得就像是舞台上的英雄。英雄是大家的。男人呢，是自己的么？每当男人有一段时间出门不在家，她的心就像是被穿上了一根线，飘飘悠悠，飘飘悠悠的，没有着落。有时去地里割草、坑边洗衣，十四姑总喜欢选择在别人不出门的时候，去一些别人不常去的地方，因为她受不了村里那些女人们的七嘴八舌，叽叽喳喳。看她们几个人把头凑在一起挤眉弄眼，咬着耳根说话。她的心里就会像突然被人用针扎了一下。她总以为她们是在谈论自己：“这么丑陋、苍老，一只眼有些歪斜的女人竟然嫁给了电影里李玉合一样的许老三，一定是月老牵错了红线。为什么偏偏是她嫁了人们心中的英雄？”
于是，十四姑总是像一个偷了别人东西的贼一样慌手慌脚，她心跳加速，赶紧往家跑。有时，她也常常在心里对自己发问：“许老三是我的吗？有多少女人和她好过？她怎么会让我这样的一个人和她睡在一个炕头上，而且让我为他生了三个儿子？”
男人坐在椅子上，依旧慢慢吸着烟，一个个烟圈散开来，罩得他的脸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明天我出趟远门，天一亮就走。”
十四姑不吭声，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她已习惯了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态度。可她心里明白，新房盖好了，娃儿们也能给家里帮上忙了，他也要飞了。他要去寻找他自己的快乐的生活，尽管可能还没有具体的目标和方向。
许老三一去就是好几年。
当许老三再一次站在十四姑面前时，她依然不敢抬头正视眼前这个熟悉而陌生的男人。
几年的时间，一千多个日子，这个男人不但没有丝毫的衰老和疲态，而且更显年轻和硬朗。他已经不能再融入马头村这个贫穷闭塞的乡村世界，因为紧紧尾随在他身后的，有一个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妖冶的女人。
“看那小腰，我一把手就可以攥过来。那小脸蛋，嫩得可以掐出水来。”东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走过来的女人，一只脚迈进了街心的水洼里，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老三，几年不见，给你儿子挣来了一个这么漂亮媳妇。”海群家的鼻子快要挨上女子的脸，“咝咝”的吸着香气。
“老三叔怎会舍得把这么俊的女子留给儿子，怕是留着自己用吧。你爷俩可别打架。”病秧子立合嘿嘿的坏笑。
许老三平静地和众人打着招呼，他丝毫不掩饰对身边女子的关切和怜爱。
十四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晕晕乎乎地把自己的丈夫和那个小女人引领回家中。
“我领她来和你见一面，吃完饭我们就回东北，没有什么事我就不再回来了。”男人依旧潇洒地吸着纸烟，“如果你要离婚，我们就去乡政府办手续。其实，我们本来也没有领结婚证。”
十四姑木然地听着，她想说什么，可最终依然选择了沉默。
她起身去为自己的男人和他现在的女人做饭，眼泪不觉刷刷的落在柴火上，连自己的衣襟被烧着了也茫然不觉。
“我走了，儿子们有事可以来找我。”
十四姑原本就知道自己并不能永远拴住这个男人的心。现在房子盖好了，儿子要大了，他要飞走，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去了。她想，其实自己本来就不应该拥有这么出色的男人，这么多年的时光和这个男人在一起，自己这个丑女人应该知足了。
可是，如果没有自己和母亲，当年的许老三还会不会活在世上呢？这恐怕也只有老天爷知道。
十几年前，十四姑和瞎眼的老娘住在生产队的那两间磨房里。那个时候，这可是作为生产队长的八叔所能行使的最大权利。因为穷，所以成份好；因为成份好，可以住碾坊；因为住碾坊，可以在那人们忍饥挨饿的岁月活下来。那时，每年生产队里分的那点口粮能让几家人糊口活命呀！而住在碾坊里十四姑母女不但可以保证挣全工分，还可以在人们碾了谷物后把碾盘多扫上几遍，使她们在青黄不接的时候不至于饿死。
冬天的夜里，冷风飕飕的从门缝窗缝和坯墙缝里钻进来。娘已经睡了，十四姑把磨盘上又扫了一遍，在炕洞里点上一把火，然后用顶门杠把外屋的门顶好，蹑手蹑脚地爬上炕梢。躺下来，听村子里传来的各种声响。谁家的狗叫了，有气无力地干嚎；谁家的娃哭了，嘶哑的喉咙要扯裂。十四姑迷迷糊糊就要睡着。这时远处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像是一个瘸腿的老头。这么冷的天，将近半夜，谁会在这个时候不回家还在街上转悠呢？是贼么？不会，现在这个时候，哪家还有可偷的东西？
“咣当。”一个东西撞在了外屋的门框上。
“孩子，快起来，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娘醒了。
十四姑穿上衣服，摸索着点亮油灯。撤下门杠，一拉屋门，“呼”的一下，油灯灭了，门口黑糊糊的一堆东西，十四姑吓了一跳。她静神再瞅，发现一个人蜷缩在门外的地上。这年月，红高粱窝窝大山药都上顿不接下顿，一些身板大的人往往挺不住不知在什么时刻就会倒下去，永远再也站不起来。看来，这又是一个因饥饿而不幸倒下去的人。这么冷的天，如果让他一夜躺在冰冷的地上，即使不被饿死也得被冻死。
十四姑犹豫片刻，迈出门去，弯下身子，试探着推了一下那个人，没有动静。于是她使出浑身的力气，将那人慢慢拖进碾坊。关上外门，点亮油灯，灯芯一窜呼的一下把屋里照亮。
她这才有功夫仔细打量自己搬进屋的这个人。这是一个满脸焦黄的瘦弱男人，她认出，他是前街许寡妇的儿子。许寡妇的丈夫原来是地主，土改时因为对抗政府被逮捕，后来被政府枪毙，家产也全被充了公。许寡妇本来生了三个儿子，可是一个不到几岁就夭折了，另一个吃喝嫖赌，得了花柳病，解放不久也死了。后来，老许家只剩下孤苦伶仃的母子二人住在当年长工喂牛的牲口棚里艰难度日。今年刚过秋，许寡妇就撇下儿子去找了她的死鬼丈夫，于是，老许家只剩下这个根本没享受过什么什么荣华富贵的地主的小儿子许老三整天饥一顿饱一顿地四处游荡，继续赎着他的地主老子所带给人们的深重罪恶。
“娘，咋办？”
“兴许是饿的,给他点吃的兴许能熬过来。”
“可他是地主的儿子呀？”
“地主的儿子又不是地主，谁不愿好好活着。唉，真是苦命，谁没有个遭罪的时候呀!”
十四姑烧了一点热水，用瓷碗给那人慢慢喂下去，“咕噜”一声，那人喉咙一动，缓缓吁出一口气来，眼睛也渐渐睁开。十四姑脸一红，从娘的手里拿过一块窝头，掰开，一小块一小块的递到那人的手里，看他慢慢咽下去。
“多好的小伙子，虽然身上脏兮兮的，可模样周正，尤其是那双眼睛，那么好看。可怎么他家却是地主呢？”十四姑心里思量。
那人起身道谢，然后推开门走进冰冷的夜色里。
从此以后，那个地主的儿子有事没事就经常来碾坊转悠，有时也帮着娘俩劈劈柴，泥泥房，修修门。看得出来，小伙子虽然许多活是第一次干，可是他脑瓜并不笨，手也巧得很。来了碾坊他也不多说话，也不多瞅人。不过，只要他一出现，十四姑心里就嘣嘣直跳，而只要他一天不来，她心里就觉得少了点什么。
“幸亏他家是地主，否则他怎么会常来我家。”十四姑心里暗暗高兴。
1974的年秋天，就在这生产队的碾坊里，许老三和十四姑成了亲。一个是地主的一无所有的儿子，一个是和瞎眼母亲相依为命的丑陋的女子，正好门当户对，谁也不用嫌弃谁。从此，十四姑有了一个可以称作丈夫的男人，许老三也算是有了一个家。
不，这个家对许老三来说只是一个旅店，只不过住的时间可能稍长一些。十四姑知道，自己的男人，不，已经是别人的男人，现在，要挣脱自己的羁绊，从自己的视野里消失。就像是自己辛苦养大的芦花鸡，不知什么原因总是喜欢飞到隔壁人家去下蛋，丝毫不顾及自己对它的喂养之情，可自己恼不得，也急不得。
然而，芦花鸡也许有一天还会飞回来。自己的男人呢，还会有回来的一天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