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到海宁的时候,已经进入暑期,热浪明显在扫着我们每一个人的腿,有一种赴蹈的感觉。幸好,司机和车早即预定,空调一开,车里的学生和朋友,又开始热闹地聊起天来。
到盐官大约半个小时的车程,路况相当好,要看风景就得抓紧,否则真是一掠而过。北方人是没有看过枇杷的,高耸入云就像椰子,但毫无椰子似的累赘;桑树是为蚕生,那阔叶阳光下的绿,简直就是海。他们南方,特别是江浙,总是喜欢说香雪海什么海的,一点都不假。
但一提的农夫山泉,还是被瓜分得一瓶子不剩,摸摸车窗和棚顶,已经是十分地炙烤,人才知道蒸笼是啥样子和味道了。
到了海宁我们几乎什么都忘记了,海宁的人才济济,海宁的皮草,海宁的钱塘江和大潮,都仿佛睡着了地陈列在别一种的世界里。这些,等到我们开始复习脚本、选择内外景区和寻找群众的时候,才渐渐地开始复苏起来,那才是一部并非我们的拙笔所能够勾画出的电影和动漫。
一、东门饭店和王国维的邻居
要拍王国维,剧组没有制片人,酒店是司机安排的,饭店只能我们自己来。打听一个大约与我年纪相仿的村民,说,东门饭店他在那里是吃过饭的,很放心,我们就过去了。于是,便决定,前后两个档期,就都在那里吃。每天早晨的馒头粥小菜、中午的家常和晚上的一次改善,临走的时候,按照我们的要求,还包了一顿他们自己家包的馄饨,老夫人也很早起来跟着主包,这使得我们跟店老板娘结下了一段回忆起来至今依旧难忘的缘。
后来跟她建立微信的时候,知道她姓顾。儿子已经工作,先生大约是经营别的生意,或许还有桑园。我们在寻找王国维幼年塾师潘紫贵和陈寿田的时候,遇到了一些中断的消息。潘先生启蒙,陈先生开了西学东渐。但很遗憾,不能像鲁迅先生那样,不仅知道寿镜吾,而且还知道寿洙邻,为学者感谢恩师之意人皆有之,这也是一件对得起观众的事。原址已经无存,她把我们带到新楼,作为追寻潘陈两先生的引路者,她毫不犹豫地跟我们跑了不少路,拍了一组我们遴选的镜头,还共同去王国维故居献了花。她特意收拾收拾了自己,很利索很上镜,江浙女性特有的丰姿和语序,学生们十分满意,说,简直比我们还专业。
在王国维故居拍摄的间歇里,我插空看了王国维邻居的一户人家,是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奶奶。我进院的时候,她已经吃完晚饭,正往井台旁边的水槽子洗碗。她似乎是不能看见我们拍摄的,以为一般的外乡客。她洗完碗,给我倒了她自用的一茶缸开水,拉过没有了靠背的竹椅,叫我坐。小狗狗,跟我没有陌生感,咻咻地看看我的鞋面,便卧在石头旁,看我跟主人聊天,或者打瞌睡。我的话她都懂,她似乎好像知道我不习方言,说话很少。我喝水,她自己就用铁桶从井里提水,往水槽子里倒。桶绳被水桶拉得笔直,她的背却为时光压迫得似一张弓。井口是刚刚认真用红砖和白水泥砌好的,裸露着,还没有罩面。老人家六子,她自喜欢独居。家里的门开着,白的蚊帐,白的电视机,白的墙,地面一丝不苟。我说老人家,我给你拍张照片,她微笑走过来。我拍完,她就自己准备水擦身。我起身看她的园子,都是蔬菜,但黄瓜架子已经落园,凋零着,只是墙上还挂着冬瓜。她的大儿媳过来摘取一个冬瓜,很礼貌地笑笑跟我们告别。
二、云龙村嫘祖和戏台
要在当地寻找一个古旧的老戏台,王国维的故居盐官没有,有的在别的乡里,周王庙镇云龙村。路变得窄小了,行道树变得宽大了,不对称原理就是世上一切事物的原理,被这里证实得严严实实,几乎望不见车窗外的大江,车窗外的农舍和炊烟,以及车窗外海边江岸飞来飞去的鸥鸟,甚至云朵和涛声。偶尔经过一辆微型拖拉机也是寂寞的,既不鸣笛,也不突突,是安详静静的一个入乡深处。
要找戏台,是我的学生的创意。说写《宋元戏曲考》的人,一生都不看戏,不信!那简直是胡诌,只是还没有发掘到而已。我们一定要在当地找出一个大戏台来,比北京颐和园他的那个鱼藻轩边上的大戏台还要大的戏台,并且在那里拍他的戏,这才叫对称原理哎!司机真的不错,路过蚕乡的时候,就把车停下,说,先看嫘祖。我印象中的嫘祖似乎应该在中州,但想到钱塘江对岸绍兴的禹陵,虽然嫘祖为黄帝妃,但事实上的相去也并非甚远,就下车了。嫘祖平和地看着我们的镜头,一个学生提议大家献花,我们这才想起来必须得叩拜我们这位真正的嫘祖奶奶了。
但我们知道当地的现实版嫘祖奶奶朱叙囡,一九七二年的时候,她才十七岁。这年新闻简报第二十四号头条是毛主席会见班达拉奈克夫人,二条就是她和她们大队,当时叫钱塘江公社,无数年轻貌美勤劳勇敢的未来嫘祖奶奶,充满一条宽阔的乡路,个个担着两大箩筐的雪白蚕茧上市地拍着“春蚕喜获丰收” 。这时我们想看到她们的时候,人说都已经年近古稀,便只好作罢了。一九七八年她们还获得时任国务院总理华国锋的嘉奖,这么大的奖项,胜过多少篇单薄无力而呐喊的论文。有三十八个国家、八十多个代表团,学习她们养蚕经验技术,简直就是第二个农业学大寨。嫘祖像前是一方开阔地广场,路况比来时的乡级公路要一望无际得多,来往说话的老人个子都很高瘦,衣着干干净净地跟我们说话和微笑。这一切,都使我们忘记了南方跟北方印象的完全不同,而又迥然有异。
我想起了王国维诗《蚕》的开头,大家就一面鉴赏,一面跟着沉吟起来:
余家浙水滨,栽桑径百里。年年三四月,春蚕盈筐篚。
蠕蠕食复息,蠢蠢眠又起。口腹虽累人,操作终自己。
这里距离盐官只有几十分钟的车程,尚不足百里,这么浩瀚的桑蚕,王国维的脚步虽然有些趔趄,但亦可时至,或者虽不能时至,而有朋不远百里而来告,那天下第一蚕的盛况,他也是十分稔熟、热爱和珍惜的。诗是诗人大约二十七八岁时候写的,此时诗人不在上海,即在武昌,想必是想家,想起来钱塘江边,终日捋叶养蚕的莫氏,窈窕大姐,此时已经是三个儿子的母亲的终日劳力劳神,才遥有此寄的。不过,沉浸在《蚕》诗里的时候,诗人的冷静人生,反倒使我们一时无语,个个穿过游廊或者溪水,而开始思索去了。我独自停留在一个巨大的水车面前,但因此时已经不是用水季,水车停止得仿佛就是一架减肥过了的水牛,水牛回看着我这异乡的来客。我向远处望,一个女生撑起了一把淡蓝的晴雨伞,飘着赤足的红裙,正噔噔登上石桥,回头喊,老师!是一幅美丽的画。我拿手机拍照着,一缕杨柳正扫上画面的一角,真是配合得叫绝。
穿过美丽的白墙套着的乌瓦,看见了古老的戏台。没有人来,他们一定都很忙,即便有约也不会久久地等着我们这些闲人的,杭州的丝绸博物馆或者嘉兴的丝巾,正等他们的源源不断。我国古老的建筑基本都是雷同的,但戏台点缀在此,跟海宁的廊桥,恰恰成为南北和谐呼应性的对称,一改黑白而为朱红的色调,叫我们立刻回到舞台艺术上来了。
戏台台基一人高,如果是小伙子,是可以一摁就可以翻身上去。走了几步丈量,台面觉得有十来米宽阔,两侧是木台阶,走上去呀呀地响,是南方特有的那种。六根巨大的杉木梁柱支撑着柁檩和木板式的椽瓦,背景是关于蚕的祈福,但于我们是陌生的。不过想想,而乡人是一定熟悉它们,因为这些构图,即便是复品,总是有许多来头和规矩的。两边张贴的对联,虽然深处后台,未经风雨,但也已经开始泛白。
他们架机器和处理台词,我走进了偏殿。偏殿是连脊的瓦房,一位热心的老乡,正把木板凳从偏殿里搬出,准备给“观众”。久违了。偏殿里整齐地摆放着蚕具,也是我们头一回看到的新奇。偏殿外还停着一辆摩托,这里的摩托明显多于盐官,大概是为了出行方便的缘故,在街面上是随处可见的。横着偏殿的是一排跟偏殿一样的瓦房,与戏台呈现曲尺形。这里是文化室,记得好像还有道具锣鼓,为演出的库房。可以想见,戏台是为演戏还用着的。
我们有一组王国维和莫氏看戏的镜头,要表现王国维终年在外,相思之苦。学生便根据本子饰演《红豆词》。这是四首为一组的情诗,也是写给莫氏的。
别浦盈盈水又波,凭栏渺渺思如何?纵教踏破江南种,只恐春来茁更多。
匀圆万颗争相似,暗数千回不厌痴。留取他年银烛下,拈来细与话相思。
我们这些北人,没有见过红豆,只是牵强附会,不能够懂得“匀圆万颗争相似”,司机就过来帮助我们纠错,这使得我们再次地感到了海宁和盐官和周王庙的文化普及程度惊人的梯度了。《红豆词》是王国维在罗振玉上海东文学社学习期间写的,戊戌变法当年,时局的变革,学业的尴尬,他想到了莫氏。诗人不完全是以此作为彷徨和苦闷的排解的,爱内大于忧外。
处于临时的即兴发挥,三个女生跳起来红豆舞。乡人一面倒换嘴角上的香烟,一面啧啧称赞,是自然的流露和喜欢。“群众”也十分配合,不断地跟着导演的指示,在改变自己和大家。现在想起来,还有些惭愧,也没有请他们吃一顿饭,或者买一个西瓜,我们就收官了。
三、看潮和钱塘江
我们拍钱塘江的时候,是根据司机师傅提供给的潮汛,事前等着在景区内的。周密描写的《观潮》和乾隆皇帝的御笔观潮白玉台,我们都无法超越,但我可以超越他们给我们留下的时空。钱塘江,对面是鲁迅的绍兴,这面是王国维的海宁,无数人来过,巨子和平民。登白玉台,左手为毛主席《观潮》诗碑亭,右手为镇鳌塔。碑亭为纪念毛主席一九五七年九月十一日到盐官,而于一九九四年经中宣部批准建造的。毛主席写了那么好的诗:
千里波涛滚滚来,雪花飞向钓鱼台。
人山纷赞阵容阔,铁马从容杀敌回。
王国维的诗一百九十二首,词一百一十五首,两者大约三百首。王国维做戏剧史喜欢渲染,做诗词喜欢白描,做考古喜欢工笔。王国维父亲的日记记载了他们父子观潮的事。王国维写了《蝶恋花•辛苦钱塘江上水》:
辛苦钱塘江上水,日日西流,日日东趋海。
终古越山澒洞里,可能消得英雄气。
说与江潮应不至,潮落潮生,几换人间世。
千载荒台麋鹿死,灵胥抱愤终何是。
词是王国维二十八岁,从武昌回海宁写的。但伟大浙江之潮,也难以感动他太多,这首算是他最具英雄之气的一首了。他对吴越,对姑苏台和对伍子胥是怀念的。
学生叫我写诗,我不可推卸,就现场脱口而抒发了几句,但我的是不可以算为诗的,因为前面有许多伟大的崔颢:
八月的一天,
我把三脚架支在盐官的海塘上。
海塘是春秋时修的,
盐官是汉朝设立的。
后来,乾隆帝也来了。
等待大潮的心情,
就像镇鳌塔一样。
司机把我们带到加修了一条半截拦洪坝的大堤上,许多人早已经麇集在此。这里倘是大潮,那是应该十分突兀壮观而高超豪迈的。伞和相机和手机,在不停地调试。我是第二次来,大多数人是头一次的。尽管已经知道不是八月中,但也是潮啊,这个如同一个青年的朝气蓬勃而变得老气横秋,老气横秋还能够看出当年的影子。我们是为了抢镜头,他们是为了赶航班,大家的目光却别无二致。
在大潮还没有来的时候,我们拍了一些空镜。正赶上前几日台风,把巨木的阔叶催得凋零,经过日照,满城尽带黄金甲。穿过无名疏林,地上黄叶,天上蓝空,头顶的花伞,伞真是好道具,一阵知心的风,扬起一镜的浪漫,黄叶和我们一起飘上大堤来。
潮水努力地疲惫着,已经是完全够意思了。起始潮,接踵的便是一线潮,回头潮,像模像样,像人生三部曲。知道了潮涌的力量,人们便下到大堤之下的钱塘江边。小孩子的呐喊,小青年的角逐,银发族的打趣,凑成了一首观潮交响乐。
一个学生说,所有到这里拍戏的,都拍钱塘江潮,是不是有点俗。我没有考虑过这个,但我知道,鲁迅先生当年也参与了一本杂志的发起,叫《浙江潮》。
我们走在大堤上,没有任何雾霭,也没有任何喧嚣。看绍兴那面柯桥高楼林立,回首海宁盐官这面古建斑斓。这个六百平方公里的土地之上,算学,版本学,军事学,文学,诗学,小说学,甚至电影学,留下来数不清的大家才子和大众文豪。王国维,仅在其中。
四、桥,柳绵和客栈
江南美,我们写不出王国维的观察,因为我们不在此地住。王国维毕竟在盐官生活了二十三年,而无论往江南塞北,还是往东瀛岛国,他总要回娱庐小住,甚至他走之前,还不忘叫家人回家。但像《我本江南人》(《昔游六首》其二)这样的格调,在他五十年生涯里,也并非多见:
我本江南人,能说江南美。家家门系船,往往阁临水。
兴来即命棹,归去辄隐几。远浦见萦回,通川流浼瀰。
春融弄骀荡,秋爽呈清泚。微风蒹菼外,明月荇藻底。
波暖散凫鷖,渊深跃鰋鲤。枯槎鱼网挂,别浦菱歌起。
何处无此境,吴会三千里。
这是他三十六岁旅居日本时写的,虽然这是他一生著述最丰的时期,而香远益清的家乡,还是令诗人起了思念。
盐官的小桥是有的,流水是有的,人家是有的,但绝对不是东篱乐府那种境界,盐官的境界是宁谧。为了选择一个表达导演思考的外景,我们看好了有间客栈。这家客栈是临河的建筑,很整洁和很安全。说说老板娘就同意了,我们晚上用她客房的中厅补拍对话的镜头,白天拍外景。补拍时把门关起来,但乡亲们听说还是借故进来看我们,而且个个梳洗打扮得天仙似的,自然是不能工作,我们就跟他们聊天,但他们还是不走,那就只好工作起来给他们看。他们都是比邻,等到老板娘起来逐客,他们才侧身看着我们依依离去。这个样子的,有两三个工作日。
这个河的两岸都是壁立的楼房,三两层的瓦房,有点像故宫。连接两岸楼房的是一孔的桥。这是做梦都想抓住的外景。我们把镜头放在河岸的中央,桥上的行人,桥头的杨柳和别的树,都成为了一幅美妙的画面,是舞美师一辈子都绝对设计不出来的。而这里除了有间客栈,还有许多雷而不同的去处,春熙古城,陈阁老宅,海神庙,花居雅舍,民俗风情馆,金庸书院。简直就是一座影城!导演自己设计了视角,走了一遍小桥的场,把自己隐蔽起来,然后发出指令,我们就三二一地开拍了。
船已经没有,高速公路和高铁已经把他们取代得一干二净。这毕竟使得我们发生了些许的遗憾。船不可拍,拍了一板的石桥,据说扩道要填埋一些河汊,要走小轿车的时代,一板的桥再不拍,恐怕也找不到了。
去嘉兴回来,正赶上海宁火车站的夜景。
站顶,霓虹色稳稳当当而秀丽的“海宁站”三个大字的标识,从遥远的车中,即显现的令人心旷神怡,渴饿皆忘。提着架子,扛着机器,打着聚光灯,背包捋袖,就像赶火车人一样地进入到广场。华灯下,伛偻提携的行人,匆忙赶票房子的急客,拉客的小贩子,坐等来人的三轮车夫,连配音都是现成。仰头碧空如镜,皓月千顷。此时,一切都成为了我们绝妙的工作背景。
王国维,来过这个火车站,坐过这个火车,你会知道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