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门韩家,是我家北大界那边的一个村庄的名字。
我家的后面是一片开阔地,百年农耕的熟土,黑油油的。因垄头长,不便于磨犁,于是就把地分为三段,头节地,二节地,三节地的。三节地的北头是乡间的分界,一道高过人头的大堤,也就是我家土地执照上所标注的北大界。北大界也说不上是啥时候修筑的,总之是从我记事起,那里就已经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上面长满蒿草和柳条的长城了。北大界整体完好,只是在桃花水大时才给打出了几道间隙,但也只是一马可逾的小沟。夏季锄田抱垄,田头小憩,人就会登上北大界远眺。
北大界往北是沼泽,当地叫淹浆地,有两三里地那样的远狭,都是草塘。草塘相隔不远裸露着一个个的水泡子,仿佛一面面的镜子。其中有一处长满了蓝花,名以物命,村里人便称作蓝花泡子。三门韩家正对着蓝花泡子。其实,远远地看去,也只能看到三间低矮的茅屋,似乎连窗户镜子也没有。聚族而居,这三户人家都姓韩。我们那里的地名喜欢称家,杨家李家赵家,他们本来没有名字,只有我们才叫三门韩家,后来却竟然成为了他们村的官名。三门韩家再往北便是河套。
夏季农忙过了,秋收还没有到来,村里每每要在此时组织打草。我们那里不缺烧柴,打的都是越冬的靰鞡草,续靰鞡垫鞋穿。靰鞡草属于水草,平原没有,只有河套才有。从三门韩家往河套去没有路,都是草丛,人只能把车卸在三门韩家的院子里。虽是三门韩家,但却是用柳条编成了三个独立的障子,形成三分院,就像三颗骰子打在麻将桌上。其他两户都不怎么来往,其中一户是出黑儿先生,南北二屯地较为熟识。一见面,出黑儿先生便热情地打招呼,叫那两户韩姓人家把我们的车停在他们的院外。马是不需要照顾的,打草的时候只要把马一迷,任其吃草,便完事大吉。出黑儿先生的笑声还没有落下,打草的人已经欢天喜地地钻进河套里去了。
一年四季没有什么娱乐,打草成为村里的盛事,几乎家家抬。男工女妇,头脚都收拾得干净,仿佛送亲一般。靰鞡草长在沼泽的塔头墩子上,挽起的脚丫陷入滚热的泥水里,舒适无比。靰鞡草有紫根与白根之别,紫根粗壮,白根纤细;紫根易得,白根难求。懒散的人家会见了就割,勤快的人家却仍在一墩子一墩子的挑选。因此,有的人家已经把草码了,跳到河里扑通扑通洗澡,有的人家还在仔细认真的搜寻。沼泽里没有歌声,也没有呼唤,只有艳阳直射下的靰鞡草码子,如同一组组跳棋,在静静的闪耀。
其实,人们前来打草还有另外的一个希冀,这应该不比打草本身的吸附力差,那就是一顿管饱的午餐。早上出来打草之前,生产队保管员就会按人数,称量出最好的高粱米,粉红色的亮晶晶诱人。高粱米被保管员装在一只用过的尿素空口袋里,往车上一抛,说够吃了,还多半斤呢,车便呼呼地远行。但这顿午餐历年都不在三门韩家举行,因那里除了出黑儿先生,没有一丁点儿的浪漫。
从三门韩家的西边沿着河往下走,大约一二里地,还有一间茅屋。如果不是近前打草,即便是风吹草低也是看不见的。这就是我张三表嫂的娘家张老伯伯的家。张三表嫂的母亲早逝,张老伯伯续弦了一位智障,比他小二十几岁的张老娘,两个人就在此造屋,相依为命。水草丰茂的地方,往往并无稼穑。张老伯伯家园子里,除了一口硕大的酱缸蒙着白布,只有几棵稀疏的葱韭。我来过的那几年,他们都是不肯给我们拔食,而大酱却是管够的。张老伯伯早年给人家大食堂煮饭,高粱米饭焖得出名。饭满登登一十印大锅,打草的人满含感激,各自盛上上尖的一碗,蹲在茅屋内外,只顾自食其馔。
出黑儿先生有时会远远地走来凑趣,倒背着双手,背后掩着几捋大葱,一面来看热闹,一面给我们送来他惊喜的馈赠,大家便上前抢着酱蘸,顿时一扫而光。但出黑儿先生不管你怎么让他,他都拒食。
夕阳落在了北大界上。
打草的车满载着成捆的碧草而归,高摇摇的。车厢外坐着一个个若有所思的乡亲,远远看着三门韩家的炊烟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