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想,我第一次在火车最后一节车厢看铁轨,大约应该是在 1976年以前某一年的夏天。因为我还能记起,我到龙镇下火车,荒草连天的,仅有的一条小路也仍旧还是荒草拦径,隐约的几户人家,寂静到没有一点儿声响。路面上还有零星的泞泥或积水,人需要跳脚而行,仿佛是刚刚下过雨的。
那时的火车已经取消了尾车,只是一个车头带着十来节车厢,所以倘赶上坐最后一节的车厢,而且又没有座,只能够站着,于是便毫无自觉地,被那两条从来没有看见过的铁轨,一路上在闪亮地变幻中,被飞逝的火车甩得愈来愈遥远的遐想所吸引。你的神情,只有贪婪,只有沉思和向往,怡然地忘怀了世上所有的一切,只有跟附着拖着你的火车,如同它后头拖着的铁轨一样,没有了疲倦,也没有了尽头。
倘从哈尔滨算起,这条铁路到龙镇,是有三四百公里的。那时还没有续建到黑河,所以龙镇便是火车的头儿了。这一段铁路,要经过两个大的地区,经过五六个中等的县城,是顺穿了整个松嫩大平原的全部腹地。无穷无尽的沃野,树木无多,只有绿的杂粮,黄的小麦,红的拖拉机,星星点点闪烁的村落被掩映在夏季潮湿的天光里,是一幅刚好进入写生家视阈的画框。
这是条单行线的铁路,除了几个数得出来的大站,基本都是五级小站。站站都停,间歇顶多十分钟,大都是四五分钟。在算术书上知道的火车时速六十公里,在这里却成为了大打折扣的妄语。路旁的绿化也是时续时断的,不过,笔直的松树飒飒地掠过,毛茸茸的柳条通连着洼塘软软的被吹过来,闪着灵光的白杨呼呼地喧响,还是挺开阔和挺惬意的。在那些五级小站上,车一停下,便有许多赶小卖的乡亲立刻冲上来,均匀地分布在每一节车厢的窗口。纸盒子里的冰棍五分钱一支,围裙里兜着的黄瓜给钱就卖,柿子姑娘①瓜还没有下来就把青头愣扭下来,从车窗递上去。车站上的站务值班员只管笔直地站着,像一个军岗,跟这些杂乱的乡亲纠结在一处,仿佛是一根铁桩子上缠着的网。火车启动的蒸汽和汽笛,有时候会突然把这些网吓一跳,于是,这些网就在一片嘈杂的欢笑中,跟着下车的乘客嘻嘻哈哈走出检票口。因为都是乡亲,检票人连看也不看,在互为玩笑的俚语里各自走散。
这是你,只能够作为一般车厢里的乘客,所能够赏心悦目到的铁路沿途的风景。而在最后一节车厢里看铁轨,却是另外的一种境界了。你靠着车厢的窗壁,眼睛看着拦阻乘客的那条巨大的铁链,横在最后一节车厢的门上,门是不关的,似乎也从来没有门或者关过门,你的眼下只有两条铁轨在急速的飞行。
我后来看过印度电影著名舞蹈家的表演。他们是卡拉玛和拉达姐妹,但我记得的,已经不是笛子、小鼓、歌声或长眉乃至于纤指,而是腰肢。那腰肢仿佛是被风儿任意吹拂成的曲线,曲线流着流着。我在火车最后一节车厢看铁轨的弯道,那种神似舞蹈的美妙,简直就是印度两姐妹的腰舞。所不同的是,印度腰舞的轻歌是暗淡的灯光,而这两条铁轨的曼舞却是光闪闪的发亮。我在这发亮的幻想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愉快,得到了我一生不能够忘怀的飞升。我所生活的时空,仿佛是一个从来没有过焦虑的、充满幻想自由的,而且阳光灿烂的梦。
我后来还看过姚明的罚篮,两条长腿成为现代杂志封面的经典,于是长腿成为力的时尚。我在火车最后一节车厢看铁轨的直道,比姚明的长腿更直立,更伸长,更韧性和更钢。仔细地想,那两条铁轨还有点真像不肯变形的金刚。你在这不肯变形的金刚里,会生长着无休无止奋斗的力量,仿佛你自己就是一个从来都不屈服的斗战佛。
但我没有失记于那另外的一种境界,绿的杂粮,黄的小麦,红的拖拉机,还有那些点缀其间赶小卖的乡亲——因为那才是在这最后一节车厢看铁轨的大背景或真舞美。
而到最后来,我上班通勤,蒸汽机变成内燃机,变成电力机车,变成高铁,变成磁悬浮。两头的车头,最后一节车厢是永远的消失了。即使是偶尔能够看见车厢外的铁轨,那也是逆向驶来的动车在一闪而过。我成为了全封闭在钢铁和钢化玻璃里的困鸟儿,没有了那些腰舞曼丽的幻想,也没有了那些长腿韧性的神思,有的只是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地慵懒起来,盼着火车早些到站了。
注释:
①姑娘:黑龙江地区种在地里的一种水果,果外壳薄皮如灯笼,果肉如豆,大如拇指肚,不知学名。青嫩时,小女孩摘下,从果蒂处以针掏空内穰,放嘴里一面吹气一面咬响,声若啾啾,故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