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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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场 盖麦
[ 时间 ] 紧接序幕的这天晚上。
[ 地点 ] 赵三家前面的麦场。
[ 人物 ]
老王婆。
赵三。
二里半。
平儿 十岁。赵三先房的孩子，其实也不是赵三的孩子，是赵三在拾荒的半路上捡回来的。
每天晚上都到赵三家听老王婆讲瞎话的村妇和小孩子若干，从山上打猎归来的一个猎人，丧事主持人以及钱瞎子的儿子等。
[ 远景 ] 刚刚黑天的夜晚，呼兰河发出吃吃的水声，渔火或许是乱死岗子上的磷火。下露水了，偶尔的闪电，乡村这时就像遥远的梦。
[ 近景 ] 院子里，微弱的麻油灯亮，照着听瞎话的一群村妇和小孩子的脸。他们有的就地，有的坐猪槽子上。
【画外音——听瞎话的一群村妇的笑声，一个孩子的声音：“三奶奶，再讲一个嘛？！”
老王婆 （想了想）好，那我就再讲个《黄狼段儿》。
（唱）
山前麋鹿山后狼，狼鹿结拜在山冈。
狼要有难鹿搭救，鹿要有难狼躲藏。
话说有这么一天，山上就来了一只老虎，那老虎眼看就要把麋鹿给叼住，可这时候，你猜那狼怎样？
孩子甲 （下意识地）狼帮老虎把麋鹿给吃啦！
【众人大笑起来。
老王婆 （也笑了）狼跑了。为人不能交无义之友哇！
【老王婆继续讲瞎话，讲到高兴处，她激动得站起。几个小孩子打架，跑来在他们的母亲面前哭闹着送冤。
老王婆 （想起来她自己的孩子）那年我的青牛下了一头小牛犊。那年我的麦子子粒比他们都大，比二里半你家的大，比李青山的大。可我还是想起来了我的那个傻丫头。
（唱）
夜游鸟，五更风。当家人，要远行。
喂牛要填二和草，缝衣得上领畔钉。
孩子被我撂草垛，我把青牛套上绳。
牛叫把孩吓一跳，滑下草垛撞犁锋。
提起话来真可叹，我那孩儿叫小钟。
命啊！我讲到哪儿啦，我？
孩子乙 （急切地）打麦子，该讲打麦子一节啦！三奶奶。
老王婆 （没有眼泪，她从来都没有眼泪，无论讲到别人还是自己）我手心里捧着麦粒子，叫他们这些人看呢，又大又饱满，活像一颗颗珊瑚珠子。我就把我的小钟给忘了，我还记着她干啥呢，那麦子这么好！可她要是还活着，也总该比罗圈腿要大几岁了，也差不多该找个人家啦！
【从山上打猎归来的一个猎人，拎着猎枪和一只野鸭，也习惯地就地坐在那里听老王婆讲瞎话。他们天天如此。
老王婆 （向打猎的人，开玩笑似的）这么晚还不回家烤鸭子去！
打猎的人 （习惯地）呃，听三婶子讲瞎话咧！接着讲，讲。
老王婆 （向众人）那我就接着再讲一个打猎的瞎话。我就讲我自个儿，说起早先年呢！
（唱）
老林莽，新草塘；我跟爹，闯围场。
麋鹿下山无狐鼠，野鸡上树有豺狼。
豪猪进帐鹰出手，老虎偎窝枪上膛。
左牵白鹤右链马，网捆黑熊棒打獐。
五棵松到老爷岭，谁人不知王姑娘。
这真还是说一段瞎话，吹牛腿啦！其实，我没那么大本事。乡中无乐事，给大伙取个笑儿罢了！
【可老王婆显然是激动了，仿佛有往昔的英勇一定要她展示给人看。她讲了几句她少年跟她爹打猎的故事，倏地，她把那猎人的枪拉过来，对着夜空。
老王婆 （向那猎人）给我一把沙子！
打猎的人 （一边递给老王婆沙子，一边敬佩地）你自个儿装！
【老王婆把沙子装进枪筒，把一洋炮的沙子射向了黑黑的夜空，仿佛就是礼花开在天庭。随着，西天边上就是一道闪电，似有雨滴在砸落。又来了一道闪光，赵三从院子背后的里屋站起。
赵三 （用手掌擦着眼睛，疑惑地，向他的后妻老王婆）怎么，你也会使枪！
老王婆 （把枪还了猎人，向众人）怕是要落雨吧！坏啦，麦子还没打完，在场上堆着！怎不去看麦子？
【闪光更来了！雷响，风声。一切翻动着黑夜的村庄。众人下。二里半家只有苞米，没有麦子，就跟赵三和老王婆，还有平儿，一起冲出院子去场院盖赵三家的麦子。
老王婆 （向平儿）我在这里呀，平儿！到草棚拿席子来，把麦子盖起吧！
赵三 （向二里半）他二叔，快快抬犁杖，把席子压住，麦子一定要给水冲走呢！
【高粱地像要倒折，地端的榆树吹啸起来，有点像金属的声音，为着闪的原故，全庄忽然裸现，忽然又沉埋下去。全庄像是海上浮着的泡沫。农家好比鸡笼，向着鸡笼投下火去，鸡们会翻腾着。
【画外音——邻家和距离远一点的邻家有孩子的哭声，大人在嚷吵，什么酱缸没有盖啦！驱赶着鸡雏啦！种麦田的人家嚷着麦子还没有打完啦！
【忽而，又雨过天晴。赵三、老王婆和平儿又回到屋子里。二里半告辞，下。
赵三 （一面拧衣裳，一面向老王婆）唉，盖了麦子，也是白盖，还不得都进了人家东家的粮仓！
（唱）
骤雨停，满天星。一粒麦，汗一升。
感谢老天风雨顺，叫我赵三笑脸盈。
十载难逢好年景，满场麦子黄登登。
可那刘二又逼债，地租非得加三成。
我求情来把头叩，他却漫骂不绝声。
地租加三成，再加上去年的陈欠，这几石麦子可就都得全交了租啦。
老王婆 （冷静地）那你怎么跟青山商量的？他也加三成？
赵三 （无助地）那条老狗，见我跟二里半在青山家唠嗑，他就说我要带头抗租，还说你小心你那鳖窝，一把火给你沤啦！
老王婆 （把平儿让进屋里睡觉，悄声地）他要放火烧咱？你不是跟青山拉起镰刀会了吗？
赵三 （冷丁地想起，却摇头）人家有洋炮，你几把镰刀顶个啥用！
【老王婆从草堆里摸出一杆长枪，递与赵三。
赵三 （惊讶地）你怎么也有枪？
【门外有人倾诉的声音，赵三把枪藏在地窖里。赵三开门看时，是钱瞎子死了，他的长子跟一个主事人前来挨门逐户地磕头报丧。
主事人 （给赵三作揖，并提示钱家长子）给赵三哥磕头了，钱家老老爷子老啦！
【幕后歌谣：
一嘛一更里呀，
月亮照花台，
才郎哥哥说是今晚来。
叫丫鬟送上一壶酒，
四个菜碟端上来呀哎咳哟。
头碟呀是莴苣，
二碟是螃蟹，
第三碟炒的是面筋，
第四碟炒的是黄花菜呀哎咳哟。
朱红椅子呀拿两把，
一对盅筷对面摆，
手托香腮，
单等我郎来呀哎咳哟。
一等也不来呀，
二等也不来，
脱掉硬鞋换软鞋，
手拿软鞋无有心肠换，
两眼那个伤心泪下来呀哎咳哟。
第二场 打麦
[ 时间 ] 第二天早上。
[ 地点 ] 赵三家前的麦场。
[ 人物 ]
老王婆。
平儿。
过路人。
老胡家的孩子 跟平儿的年纪相仿。
李青山家的 二十七八岁。拉抗租镰刀会的李青山的媳妇。
[ 远景 ] 早晨了，雨还没有落下。东边一道长虹悬起来；感到湿的气味的云掠过人头，东边高粱头上，太阳走在云后，那过于艳明，像红色的水晶，像红色的梦。远看高粱和小树林一般森严着；村家在早晨趁着气候的凉爽，各自在田间忙。
[ 近景 ] 赵三家前的麦场，麦垛，石头磙子。
【画外音——老王婆：“平儿！懒蛋子，日头晒屁股啦，还不起来！牵马去，打场！”平儿：“娘，我爹呢？”老王婆：“你爹跟二里半上老钱家落忙去了，老钱老老爷子老啦！”平儿：“又老了，真麻烦。”
【麦场上平儿光着脚牵着马，因为是一条年青的马，它跳着荡着尾巴跟它的小主人走上场来。小马欢喜用嘴撞一撞停在场上的石磙子，它的前腿在平滑的地上跺打几下，接着它必然像索求什么似的叫起不很好听的声来。平儿立在场中央牵马，小马拉着石磙子在场边绕圈子，就像圆规画着圆儿。老王婆穿的宽袖的短袄，走上场院。她的头发毛乱而且绞卷着。朝晨的红光照着她，她的头发恰像田上成熟的苞米红色缨穗。
过路人 （随便地）三嫂子，吃饭了吗？
老王婆 （一边拿耙子搂麦秸，一边跟过路人答话）还没有呢！趁着早上凉快，先打几捆麦子啊！
（唱）
露珠闪，彩虹悬。磙子转，马儿欢。
家家男工落忙去，户户妇孺不得闲。
平儿赶马中间转，我操耙扫漫场边。
无分老幼人忙遍，眼见麦秸攒成山。
【一个跟平儿年纪相仿的半大小子撺掇到场中央，他是羡慕平儿能够赶马打场了。他是老胡家的。他抢了平儿的鞭子赶马。
老胡家的孩子 （自豪地，得得驾驾地模仿二人转哼起来）叫声大叔大婶子，听我来一段小帽儿！
（唱）
回来啦，傻哥你要来什么宝贝啦？
要来一大帮，不老少的。
来，我瞧瞧啊，都是些什么宝贝？
给你个荞麦饼，咬个大窟窿，套在大脖颈；
给你个黄瓜种，肚子吃得咣咣咚咚。
饿了吃荞麦饼，渴了吃黄瓜种。
吃饱了就不饿，睡着了就不醒。
吃饱了就回家，上了年纪老了就死。
买个大躺箱，死了往里装；
远远抬，深深埋，别让他蹦出来！
平儿 （站到场外，快乐而抱怨地）娘，你看还是小马好玩吧，又疯又跳又乖巧，你看它跳着荡着尾巴多愉快啊！
老王婆 （喜悦而揶揄地）咋不牵老马来？小马就像小孩子！压磙子又不是赛马，你看看，你就知道贪玩；你看看，弄得麦穗都溅出了场外去啦！
【小马走了一会儿它游戏够了，就和厮耍着的小狗需要休息一样，休息下来。老王婆担心上午打不完麦子，怕午后有雨，着了疯一般地又挥着耙子，小马暴跳起来，它跑了两个圈子，把石磙子带着离开铺着麦穗的场院，并且嘴里咬嚼一些麦穗。平儿拉住马笼头。
平儿 （恼羞成怒地，向着老胡家的孩子，骂）少教的，这是你也能来闹着玩的地场？你看，把麦子都瞎啦！滚，滚一边去！去去去！
老王婆 （心疼地）呵！你总偷着把它拉上场，你看这样的小马能打麦子吗？死了去吧！别烦我吧！快去南河边上，把那老马牵回来！
【村前火车经过河桥，看不见火车，听见隆隆的声响，只有旋上天空的黑烟。两个孩子下去牵马。李青山家的挑着一挑子柿子，路过赵三家的麦场。
李青山家的 （捧起一捧柿子给老王婆）三嫂子，吃柿子吧！
老王婆 （不好意思地）这，你拿集上卖的，吃了不是白瞎了嘛！
李青山家的 （爽快地）三嫂子！
（唱）
小河水，鸣渐渐；大道树，响翩翩。
大麦橙黄小麦满，菜花香雪豆花甜。
都道钱毛物涨价，谁知谷贱把农残。
茄子白菜地里烂，黄瓜柿子不值钱。
趁着火车刚进站，问问老客可买单。
唉！没法子，赶上这年月啦。三嫂子，你忙你的，我得上车站卖柿子去啊！
老王婆 （一边拿着柿子，一边送李青山媳妇）哎，青山媳妇，你慢走啊！看看要是卖得了啦，赶明儿个我也摘一筐菜去卖哩！
【李青山家的，下。老马在墙外两条腿吱噶吱噶响，它要下汤锅啦！两个孩子不愿意牵它。老王婆把柿子分给两个孩子吃。
平儿 （焦急地）娘，我爹被人打啦！
老王婆 （半信半疑地）啊，你爹？你爹被谁打啦？
平儿 娘，我爹被刘二爷的人打啦！说他抗租。
老王婆 （果断地）那你们俩先看着场院，我下去看看。
【幕后歌谣：
二嘛二更里呀，
月亮渐渐高。
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越思越想越烦恼。
骂一声杀人刀一去不来了呀哎咳哟。
一去呀不来了，
小奴我伤心不住泪滔滔。
只哭得两眼似樱桃，
从今后谁能再相交呀哎咳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