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家乡,被称为老头两字中间着一姓字的,比如老赵头老钱头老孙头的,那绝对不像《红旗谱》中老驴头那样的中性词或者还有些蔑称,却倒是无上光荣的尊号。因为对一般的老者,倘村中无名,抑或反而有过不洁之行的,不但不会被用此称,而且还会被加之以不雅之号,诸如刘二虎张三郎王大愣头等等的,这些早已被现代的文明所取缔的不洁之语,但那时却是最为普遍的通用之词。
大跃进后期,随下放户潮被席卷到我们村里的,还有一个老亓头。他的名字全称为亓树勋,他不是下放户,而是因其侄女女婿在城里文化局工作到我们村包队,认识了生产队长,便借此轰轰烈烈之时,到我们村落了户。
后来逐渐知道,老亓头他们老家原本住在山东章丘,其妻终生不育,当地生活很困难,也无牵无挂,便来黑龙江投亲了。起初在其侄女家落脚,侄女家丫头小子一大帮,供应粮不够吃,老亓头老两口便主动要求到乡下自食其力。那时,他们也已过了知天命之年,虽然老头尚能劳动,在生产队里种菜看瓜,但老太太却只是做得一手好针线,从未下田抱垄,于是只能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进地干干净净伺候园子。
老亓头一手好字笔,看他人品忠厚老实,生产队换记工员,他还被选举做了记工员。
我们村里,春节习俗讲究贴对子,就是贴春联。贴春联先前都是过了腊八之后请人写。有一年,大约我三四年级的时候,我父亲还请过我冯六叔叔冯海涛写过春联。那时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家家户户都没啥吃的,我母亲还现做了苞米碴粥加了大芸豆。因为那春联在里屋一贴就是一年,所以至今记得:
社会主义千里马
农业丰收紧加鞭
穷归穷,饿归饿,精神面貌热火朝天。
不过,我们村里却是有两户人家自己写春联的矢志不移。一户是原来打头的费玉坤,也是一手好活计,一手好字笔;另一户就是老亓头。人们每至其屋,总会在外间的春联前停住,随后说这是谁谁谁自已写的,表示夸赞。
我回乡十年,全村的春联便被我承包了,后外村人也会夹着一卷红纸到我家来,他们便一边帮人晾晒墨迹,一边裁自家的纸张,前脚送客,后脚迎宾,喜庆气氛满屋满场。
但有一年,大约老亓头已年逾古稀,但他还是硬朗地夹着一卷红纸,来到我家说,大侄子,今年请你写,词儿你自个儿掂对。老亓头轻意不串门,我写春联,我父亲便特意把他让到炕里,但他执意坐炕沿边上,两个人便开始叙旧。
老亓头后来在生产队和乡亲的帮衬下盖了房子。按他自己的设计,小两间一面炕,轻巧整饬。记得老亓头后来还留寄过他们山东老家的忙留,叫刘学柱,直到刘学柱作了东村谁家的赘婿,才离开他的家。
老亓头不能工作,就泛园种蒜种韭,春秋推车去卖,沒有给生产队给乡邻添忧。
那年回乡,见我父亲的旧墓垄边又添了一通石碑:故人亓树勋之墓。
我望着老家的田园直收机正在收麦。我家的房身和他家的旧址都种上了碧绿齐齐的水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