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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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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2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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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服装和马

去年秋天的APEC会议,给中国带来的最明显变化之一便是为今春的马年着上了一片灿若云霞一般的唐装。不过,这唐装并非是真正的唐代唐人服装。要看真正的唐代唐人服装,除了专业人士,作为一般鉴赏者,也还是只能通过以下两个渠道:一个是唐画,一个是唐诗。因为服装实物要保存到一千三百多年之后,对于当时来说,无论是意识还是技术,都是不能做得到的。

而试比较一下唐画与唐诗的感受效果,又会觉得,唐画虽然直观却填满了艺术空间,而唐诗不仅形象而且还给人留下了一段用以驰骋想象的余地,这本身就比唐画多了一层更加浪漫的色彩。鲁迅先生说,“在唐可取佛画的灿烂,线画的空实和明快。”用这句话来概括唐诗给我们读出来的有关唐代唐人服装的那种感觉自然也并非为过。

灿烂、空实和明快确是盛唐服装的风格。唐代仕男仕女服装的雍容华贵、温文尔雅甚至飘逸袒露,都是其他朝代所无法企及的。这主要得益于唐代长期稳定的社会生活和唐人空前的开放意识。在中国历史上,唐朝是继汉朝之后空前统一的国家,尽管中期也出现过诸如“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那段可悲的历史,但总体上看来发展兴盛安定还是它的这段历史长河的总趋势。从贞观之治到开元盛世大约一百三十年,连杜甫都说“粟米流油稻米白”,其物阜年丰可见一斑。根据《大唐六典》记载,仅贡赋的丝织物品,就有绢绵布绫纶等二十多种。宣宗曾经跟大臣们说,玄宗时内府锦袄只有两件,都装饰着金雀图案,一件自御,一件与贵妃,现在是卿等家家有之。看来即使有如绣罗锦衣这样的高档服装,在当时上层社会也已比较普及。同样,唐代的对外开放也不是其他朝代所能比拟的。据《大唐六典》统计,与唐朝政府来往的民族地区和国家就有三百多个。《资治通鉴》说,到德宗贞元年间遣唐史留居长安的已多达四千人,有的已在此生活了四十余年,皆有妻子,卖田宅,举质取利,不欲归。《旧唐书》还说,文成公主入藏不久,松赞干布就下令取消当地人涂红脸习惯,自亦释毡裘,袭纨绮,渐慕华风。这些长时期来往的胡客不仅把胡服融入了唐装,而且让唐人的思想观念也起了巨变。《元氏长庆集》写道,“女为胡妇学胡妆,伎进胡音务胡乐。”效法胡风已成为当时的一种时尚。

唐诗是灿烂的,唐诗中的唐人服装自然也是灿烂的。我想这主要是表现在它的艺术价值之上。先让我们来看几件宫廷女装,杜甫《丽人行》: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头上何所有?翠微榼叶垂鬓唇。

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

远远地看去,罗衣上用金线银线刺绣的吉祥鸟兽图案,在春光春景中闪闪发光,如同一出野台戏剧场面一般迷人。近前却又是一幅图景,头上的花饰,腰上的珠串,如此得体,如此美妙。这便是诗人笔下杨氏三姊妹的春装。再看看对宫中女装质料、花色、织作与价值的描述。白居易《缭绫》:

缭绫缭绫何所似?不似罗绡与纨绮。

应似天台山上明月前,四十五尺瀑布泉。

中有文章又奇绝,地铺白烟花似雪。

织者何人衣者谁?越溪寒女汉宫姬。

去年中使宣口敕,天上取样人间织。

织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

广裁衣袖长制裙,金斗熨波刀剪纹。

异彩奇文相隐映,转侧看花花不定。

昭阳舞人恩正深,春衣一对值千金。

《资治通鉴》说,中宗景龙二年,安乐公主有织成裙,值钱一亿,花绘鸟兽皆如粟粒,正视旁视日中影中各为一色。由此可知,大诗人白居易所写昭阳舞人的春衣与典史所记安乐公主的成裙,同样价值连城,同样精妙绝伦,甚至连花纹都极其相似 —— 从不同角度用不同光线可看出不同图案来。

在唐诗中也有不少对于织女的描述,王建《当窗织》:

贫家女为富家织,翁母隔墙不得力。

水寒手涩丝脆断,续来续去心肠烂。

草虫促促机下鸣,两日催成一匹半。

输官上头有零落,姑未得衣自不著。

当窗却羡青楼倡,十指不动衣盈箱。

这描写的是中唐时期“贫家女为富家织”的情形。不仅如此,她们还要负担为自家远行征人制作军衣的徭役,即使是盛唐时期也无例外。李白《子夜吴歌》: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吹渭水,总是玉关情。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这就使得妇女们更加重了她们的另外一份负担,一面手里永无休止地敲击着捣衣的槌杵,另一面心里又要时刻牵挂着她们那些远征的亲人。可以推想,不只是唐代宫中的艳装、富人家中的时装,就连那些犹如秦陵兵马俑一般唐代戍守将士的戎装,也必定同样出自这些劳人之妇之手。正是她们“扎扎千声不盈尺”地一寸寸织出了大唐帝国盛世之装的辉煌。

至于说到唐代唐人服装空实和明快的特点,就不能不想到李白的另外两首诗,《古风》其十九:

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大清。

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

纤纤素手艳艳荷花盈盈步履,轻轻缓缓,七彩裙拖着宽广的飘带怡然飞升,这梦幻中的华山神女,仿佛就是现时中的太平公主。又如,《清平调词》其一: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这两首诗都是李白在长安供奉翰林时所作。诗人极其巧妙地把春风、牡丹、霓裳和佳丽融为了一体。你可以说看见天上的云霓而想到人间的羽衣,看见园中的花容而想到春风中的丽质;你也可以把霓裳想象为彩虹,把人面想象为花枝。随你怎么夸饰张扬地去想象,你都会觉得还有言犹未尽的遗憾。唐诗传达给我们的有关唐人服装的感觉正是这样的一种感觉。近人有句名言,叫“见面不如闻名。”倘若在古墓葬中挖出一笥唐代唐人宫廷服装,你反而会觉得它们不是你印象中的那种,你印象中的那种比它们更好。这种感觉完全是受了唐代诗人浪漫主义思想的怂恿。灿烂、空实和明快,也就是对浪漫主义的分解。唐代唐人服装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都被这种思想操纵着。王维《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

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这种情形很为当时人所瞩目,不仅王维,岑参和杜甫都对此做过细节或场面的渲染。早朝伊始,掌管皇帝衣裳的,尚方衣局按着时节把庄严华贵的朝服恭敬地准备呈献给皇帝,而穿着各式民族服装的各国使节接着便是开始对大唐帝国的朝拜。同样,即使是对于现实平民服装的描写,诗人们也常常完全给你设定一种美妙多彩的境界。王昌龄《采莲曲》其二: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采莲人罗裙浓绿得像荷叶一样,脸庞粉红得像荷花一样,倘若不是歌声你便会觉得你是置身于一片荷花之中,那是怎样的绮丽和安谧的一种感觉!

唐代唐人服装到底是什么样子,在这一点上唐诗不如《红楼梦》,唐诗不担负这个职责。即使是现实主义作品,比如“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也同样找不到一星半点有关衣服形制的痕迹;但是它会让你觉得这衣服这人就是你就是劳人就是寒士就是寒衣。我们要看真正的唐代唐人服装,请看唐画,那里专负此责。而唐画的普及,现在已经到了初中一年级上美术课的程度了。不过,那里所写真的有关“唐装”的情形早已与 APEC“唐装”有一万里之遥,但有一个思想却是相通的,即唐装是民族的,同时也是时代和世界的。

唐诗给唐装留下的只是神,唐诗给唐马留下的也只是神 —— 它不是唐三彩,它也不是昭陵六骏,它是龙马精神的那种神。为了这种神,就有人专门写过有关马的杂文,就有人专门写过有关马的杂诗。而无论“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之马,无论“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之马,无论“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之马,无论“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之马,都一律带着“求其能千里”之气。在唐代诗人中写马的最有代表性的当推岑参和李贺。

一部《岑嘉州诗集》只要翻开就可随便读到或明或暗写马的诗,酣畅淋漓。岑参笔下的唐马,有四个特征:

一是一往无前。《武威送刘判官赴碛西行军》:

火山五月行人少,看君马去疾如鸟。

都护行营太白西,角声一动胡天晓。

这是天宝七年五月的事,安西节度便高仙芝将兵三十万击胡,此诗是作者于武威为送别幕僚刘单所作。在赤日炎炎平沙莽莽杳无人迹的戈壁之上,一匹战马像飞鸟一般驰往行营,这无疑就是现代的摄像家用的手法大特写镜头。

二是艰苦卓绝。《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行军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

这么冷还要打仗,战马身上那蒸腾的汗水顷刻就结成了冰凌,如果没有它们是如何也不会“车师西门伫献捷”的。其实,比这还有更加严重的情况,《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

剑河风急雪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

亚相勤王甘苦辛,誓将报主静边尘。

一面是奋不顾身的将士,一面是惨不忍睹的战马,读到这里我们才会理解唐太宗为什么要为那六匹平凡而伟大的战马刻石记功。

三是戎马倥偬。《逢入京使》:

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要向家人捎封书信也不可能下马,也只能捎个口信擦蹬而过。倘能下马,也只能暂歇喝一盅酒的功夫,就又要奔赴战场了。《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

脱鞍暂入酒家垆,送君万里西击胡。

功名祗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

仿佛战马也具有了英雄之气,要求取功名,就靠这老朋友了。一面抚摸那振振鬣鬃,一面谆谆告诫战友上路。

四是常解人语。《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诗人给我们看到的画面不仅是尽管回京之人已经久久地消失在满天大雪的山路上,可诗人依旧在满怀深情地在作着遥远的默默的目送,而且同时也给我们看到那匹驮走回京之人的战马,因为离群,因为离开战场,因为离开主人的战友而一路反顾一路趑趄的情形 —— 就连马蹄印雪之处都带着留恋。《碛中作》:

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

今夜未知何处宿,平沙莽莽绝人烟。

苍凉大漠,蓝的是天,明的是月,一个军务匆忙的战士在尚未到达目的地之前,今儿个就要在此处过夜了,偎倚着他的只有那匹形影不离的战马。

上面说的是岑参。而李贺一生的际遇总是在追求“男儿何不带吴钧”的为国报效之志而不得,因此李贺对马的情感便常常表现在托物言志这一方面。尽管他也有过《雁门太守行》那样“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胭脂凝夜紫”对战马战场的描写,但大多数描写马的诗,都带着书斋之气。李驾《马诗》共写下了二十三首。一类是对“非凡马”的极力赞赏,一类是对“凡马”的极力贬斥。《马诗》其四:

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

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房星也叫马星,前两句意思相同,三四两句分别写形神。李贺所托之马,既不能为厩而肥,又不能为战而死,夹在两者之间,于是就只能流落在这样一种难受的境地 —— 瘦骨嶙峋地呼唤伯乐。《马诗》其五: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金络脑是战马佩戴的笼头。在“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的尚武时代,诗人是多么地希望能投笔从戎,削平藩镇割据,为国建立功业;而面对英雄无用武之地的现实,诗人只能把渴望寄托给理想中的嘶鸣。在《马诗》其十五、十六中,李贺还把英才比喻为拂飞云捉飘风的宝马。《马诗》最后写道:

武帝爱神仙,烧金得紫烟。

厩中皆肉马,不解上青天。

借汉武帝求马上天故事,批评了当朝擢拔庸才而弃置英才的政治局面。唐诗中对现实生活中的马作具体描写的还有杜甫,《房兵曹胡马》: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

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

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大宛,汉西域国名;批就是削,马耳似竹叶尖峻为有神。杜甫赞美了胡马的风骨、精神,而且甚至把胡马看作可以性命和理想相依托的伙伴。在这一点上,与李贺相同而与岑参有别。岑参是现实生活中的战马,李贺、杜甫是理想境界中的良马,但在精神上却完全一致,无论行地行空,都期乎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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