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不是做词源研究,恐怕不会去想到“梦”的本意是什么,甚至还会以为梦就是人睡眠时候发生的一些故事——幻象。其实,原因很简单,那就是身边的事情,人人都曾亲身经历的事情,往往会被忽略。梦,就是这样的一个本意隐藏得很深的词汇。
梦,不仅在人睡眠时纷至沓来,而且在古诗词里亦触手可得。
想家的叫归梦(李商隐《端居》),异乡游子的叫客梦(王昌龄《送高三之桂林》),想念老家的叫乡梦(武元衡《春兴》),壮游在外的叫远梦(杜牧《旅宿》),离别后的思念叫别梦(许浑《将归姑苏南楼饯送李明府》),失眠的叫无梦(秦观《丑奴儿》),飘忽的叫吹梦(南北朝《西洲曲》),没事儿的叫闲梦(皇甫松《梦江南》),刚梦醒又做的叫新梦(李清照《念奴娇》),醒不过来天又亮了的叫残梦(晏殊《玉楼春》),回忆往事的叫旧梦(吴文英《浣溪沙》),思念故妻的叫幽梦(苏轼《江城子》),美好到极致的情境叫春梦(韩偓《三忆》),睡得不沉的叫浅梦(厉鹗《春寒》),早上的叫晓梦(李商隐《锦瑟》),晚上的叫夜梦(萧纪《和湘东王夜梦应令》),深睡甜蜜而不醒的叫酣梦(黄遵宪《夜起》),惬意的叫好梦(范仲淹《苏幕遮》),更多的还是相思梦(欧阳修《蝶恋花》)。应令,指的是魏晋以来应皇太子之命而和的诗文。做不完的梦,也写不完的梦。
梦,之所以如此这般被古代的文人学士在诗词中高频的使用,不完全是梦本身的高频率出现,更重要的是尽管梦各有不同,但归结起来,其主流所具有的三大优良传统属性:对未来美好事物的想往、对以往美好情怀的留恋和对眼前忧患的排解,还是其根本的原因。
古诗词中所见到的梦,都属于本体属性的词汇,而从词的源头看,梦原来却是一个特征属性的词汇,诗化之后才转而为本体属性的,这一点是词汇特征属性诗化的一个基本走向。
《说文》“梦,不明也。”不明就是朦胧,这是梦的本意。
本意朦胧的梦,与朦胧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也为其诗化转换创造了一个最为基础的条件。《诗经》的梦诗,还有幸保存着其由朦胧到梦的过渡的两种不同形态:
《正月》“民今方殆,视天梦梦。”
《鸡鸣》“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
《斯干》“乃寝乃兴,乃占我梦。”
前后两首都出自小雅,中间的一首是国风,雅俗共赏。对梦的诗化过程来说,即对梦的从特征转换为本体属性来说,这三首都是极可贵的文化史料。“视天梦梦”的梦梦,是朦朦胧胧。“乃占我梦”的梦,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梦。古人喜欢探源,占梦是解梦的一种手段。而“甘与子同梦”,已经延展到了表现爱情的宽度。这也是后来的古诗词以梦作为爱情题材的起始。
书归正传。
梦是一个生命力很强的特征属性词汇,被诗化后,并没有停止它的运动。古诗词中的梦,是继续向着以下两个分支生发的。
(一)做梦:物,人,事件
做梦跟梦不同,做梦是使梦形成,梦是已经做完的梦。古诗词中的做梦,都会梦见什么?
李白《行路难》“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杜甫《梦李白》“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皇甫松《忆江南》“梦见秣陵惆怅事,桃花柳絮满江城。”
李诗“忽复乘舟梦日边”的梦,是梦见,梦见的是自己在太阳之下;杜诗“三夜频梦君”的梦,也是梦见,梦见李白;皇甫诗“梦见秣陵惆怅事”,秣陵事,语出《史记·高祖本纪》,又见李群玉《石头城》。皇甫松生于中唐,是工部侍郎皇甫湜之子,宰相牛僧孺外甥。他所梦见的是国事。物、人和事件,构成梦的主要素材库。
(二)梦境:反思,淡淡的追悔与升华
梦境,在古诗词中,已经很少被当作梦中经历的情境来加以描述,而却常常是用以回首往事,对感到值得留恋或为之愧悔的经历,进行反思。
杜牧《遣怀》“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李存勖《阳台梦》“楚天云雨却相和,又入阳台梦。”
杜诗“十年一觉扬州梦”,事又见姜夔《扬州慢·淮左名都》“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这是以北宋南渡扬州的萧条,反衬当年大唐盛世扬州的繁华。唐文宗大和七年到九年,杜牧在扬州任淮南节度使掌书记。有《赠别》诗“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据此,有考证说,杜牧当时答应一户人家的十三岁女孩,说十年后还会来此做官迎娶,但再没有机会来,食言了。薄幸,这里指的是旧时女子对所喜欢的男人的昵称。“扬州梦”的梦,是经历。他愧悔自己荒废了国家给予的宝贵时光,没有做出突出预想的建树。
李诗“又入阳台梦”的“阳台梦”,系指男女相会,这里的梦也是经历。又回到了男女相会的境界,难忘的境界。除了扬州梦、阳台梦,常见的还有江南梦,比如韦庄《含山店梦觉作》“灯前一觉江南梦”,都是对美好情景的回顾,而且都带有淡淡的忧郁。说梦,不能不说到苏轼《念奴娇》“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苏词,也应归属于这一类的境界里,是词人人生欲走出低谷,却一时又不能的境界,是走向更高一级升华的境界。
古人写梦,不沉湎于梦。
那些英雄之气,挞伐之声,民族之节,全国之士,则成为古诗词梦题材的脊梁。
杜牧《题木兰庙》“弯弓征战作男儿,梦里曾经与画眉。”
陆游《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辛弃疾《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岳飞《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
杜牧梦见的是给女英雄木兰画眉,多么地想与其举案齐眉双双并肩为国应征;陆游把夜里的风雨都化作梦,时时刻刻不能忘怀的报国之情,湿过了纸背;辛弃疾醉酒后愈发想到重回战场御敌的急迫,何等壮哉;岳飞半夜里甚至连蟋蟀的叫声,都会把他惊起,心在千里以外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