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词中“楚天”的本体属性诗化,因李商隐的一首诗《有感》,而发生了质的变化并声名迭起:
非关宋玉有微辞,却是襄王梦觉迟。
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
诗大意为,有关“楚天云雨”的故事,并非是因为宋玉的言辞中含有讽喻劝谏君王的意味而流传后世,而是因为楚襄王沉迷女色的梦醒来得太晚的事实而流传后世的。因此,宋玉的一篇《高唐赋》写完,此后有关这类事情的诗文,都被疑惑为暗指是对君王的讽喻劝谏——其实,好多都是借以写男女欢情的。
李诗严格地说应为文论,他的这个论断有理论根据么?
答案是有的,而且很权威,言之凿凿。《高唐赋》最早被收入的是南北朝时期的诗文总集——《文选》。《文选》又称《昭明文选》,是因主编者南朝梁武帝的长子萧统,死后谥号昭明故名。这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一部诗文总集。《文选》开篇就是赋,很重视赋,并把赋分为十五类:京都、郊祀、耕籍、畋猎、纪行、游览、宫殿、江海、物色、鸟兽、志、哀伤、论文、音乐、情。宋玉《高唐赋》被分在“情赋”之中,此即为李诗的意旨所本。
这个故事原本是,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之观,其上独有云气。王问玉曰:“此何气也?”玉曰:“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王曰:“试为寡人赋之!”玉曰:“唯唯!”
李善注:云梦之台,楚薮(即后世所说的云梦大泽)也,在南郡华阳县,其中有台馆。先王,系楚怀王。(见1977年版中华书局《文选》卷十九情赋,宋玉《高唐赋》)。
从宋玉《高唐赋》所得到的信息看,特征属性词汇的楚天,其本体属性原为华阳县;楚天云雨的本体属性则为楚怀王与巫山之女的故事。而从搜索到的唐以后同一题材的诗词作品看,虽然李诗对楚天助推的作用不可泯,而后人诗化之后楚天的本体属性,却并没有如李诗仅取男女欢情的单行线,而是分取了男女欢情和讽喻劝谏的双车道展开,形成了对楚天较为全面的拓展性理解、使用与发挥。
(一)怀人
特征属性词汇楚天的被诗化为本体属性的男女欢情,又被逆向诗化为怀人。怀人的作品,大多数诗人词人并非如宋玉《高唐赋》那样写实,“愿荐枕席”“王因幸之”,而是不再讲述这个故事,仅以人所共识的楚天作为其代名词,以写虚来表达这种男女思念的情怀。
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王安石《楚天》“楚天如梦水悠悠,花底残红漫不收。独绕去年挥泪处,还将牢落对沧洲。” “牢落”,孤寂寥落;“沧州”即水边。
柳词与王诗都同时使用了“楚天”与“泪”这两个词,但这并不足奇,奇的是楚天相同,泪也相同。柳词的泪是去年的泪——“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经年,就是过了一年,面对着与去年同样的良辰好景,想起来自己所知心之人,至今还带着无法言表的惜别之痛。王诗的泪,“独绕去年挥泪处”也是去年的泪,一个人在岸边孤寂寥落得只有面对高天之下远去的江流,对离人亦至今仍感到惜别之伤。柳与王两首诗词,意与境的设计,惊人相似。王国维说“长调自以周、柳、苏、辛为最工。(见《人间词话》卷二,未刊手稿,二十一)这四个人即周邦彦、柳永、苏轼、辛弃疾,柳永位居第二。此种题材柳永所作较多,还有《轮台子·一枕清宵好梦》“楚天阔,望中未晓。”《阳台路•楚天晚》“此际空劳回首,望帝里,难收泪眼。”《临江仙引·渡口》“凭高念远,素景楚天,无处不凄凉。”《雪梅香·景萧索》“楚天阔,浪浸斜阳,千里溶溶。”尽管比其代表作《雨霖铃·寒蝉凄切》,就意境而言,意虽稍逊风骚,然境仍为上乘。表现怀人题材的,柳永之前的,还有唐彦谦的《楚天》“楚天遥望每长嚬,宋玉襄王尽作尘。不会瑶姬朝与暮,更为云雨待何人。”“嚬”同颦,皱眉。则完全抛开宋玉与楚襄王,直接写男女欢情,这是很少见的,情急意切。此后还有秦观《如梦令五首》之四“肠断,肠断。人共楚天俱远。”肠断的意思就是极度悲痛,可人已经远在天涯了。这个题材,直到清朝还在延续,纳兰容若《河渎神》“风紧雁行高,无边落木萧萧。楚天魂梦与香消,青山暮暮朝朝。”沉重哀婉,此恨难平。
(二)报国
特征属性词汇楚天的被诗化为本体属性的讽喻劝谏,又被顺向诗化为报国。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
辛弃疾生活在南宋,一生为国家的统一奔走呼号,身体力行;但由于南宋国事复杂多变的情况,始终壮志难酬,报国成为他作品的一大主题。建康赏心亭,位于南京秦淮,为南宋金陵名胜。登楼往往是触发诗人词人创作怀古报国之作的灵感点,许多大诗人词人都登过此楼。词上片先写景后直接抒情,“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吴钩是兵器,此指腰上佩带的宝刀。下片主要是以议论抒情,“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倩”是请的意思,“红巾翠袖”志同道合的美人,揾[wèn] 是擦的意思。辛词是把怀人与报国融会贯通,但该词的重点还是后者,即报国。王国维认为实乃“伫兴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调论也。”(同上)伫兴,就是积蓄的愤懑。
楚天诗化的双重属性,即怀人与报国,被合起来写的,还有王稚登《寄大司空应城李公》“楚天云雨皆成梦”。这是一首七言律诗。全诗以“匕首难酬国士知”为核心展开,前两联写国士之思,以古代人荆轲、山简和谢安等英雄人物自况。后两联写梦境之想,大意与李商隐相同。 此类作品甚巨,叶梦得《水调歌头·濠州观鱼台》还有“渺渺楚天阔,秋水去无穷。” 抒发了其暮年“功业竟安在”的自责。魏源《花前劝酒吟》还有“楚天无际倚阑干”,抒发了他“楼船楼阁俱雄壮”的故国情长。甚至就连李商隐也会一改成见,在他的《楚吟》里写道“楚天长短黄昏雨,宋玉无愁亦自愁。”也从男女欢情回到了讽喻劝谏,从怀人回到了报国。
楚天,自宋玉以至于李商隐、柳永到辛弃疾,所形成的“怀人+报国”的母题,使此类题材作品成为我国古诗词之林的闪光一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