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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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悠”字，《尔雅·释诂》给了两种解读：一是“思”，即忧思；一是“远”，即悠远。这是未成为叠音词之前的形态。
“悠”为什么要重叠起来使用而为“悠悠”呢？
在古诗词中，悠悠的叠音用法是从《诗经》开始的。《诗经》除了悠悠，还有忡忡、惴惴等很多叠音词。叠音词绝大多数都是具有特征属性的词汇，这为诗化提供了方便。从诗学上说，进入文学创作的选择与安排之后，叠音词便具有了音美、意缓和情深的艺术效果，即如时下流行语的“片片”“漂漂”等等。叠音词，其实是对其前身非叠音词形的虚化或淡化的模糊处理，属于朦胧词的范畴。诗讲究含蓄，这也是其被诗化的主要原因；不过，这也使得悠悠之意产生了许多费解。“隔断红尘三十里，白云红叶两悠悠”（程颢《秋月》），“醉眼朦胧上酒楼，彷徨呐喊两悠悠”（郁达夫《赠鲁迅》），其意读者心里自明，而释义者却很难说得透彻。
悠悠为特征属性，而其本体属性为人的情感，七情六欲。悠悠的文学化之后其意义比较复杂，除忧思所涵盖之意，还有如世俗、众人、动荡等多种意义，而诗化之后其意义则主要侧重于忧思和悠远两个义项。
（一）悠悠：忧思
悠悠在古诗词的诗化中，与其他类型即非情感词汇的叠音词演变的基本规律大致相同，都是渐进式的。
1. 忧思：悠悠的过渡形态
“忧思：悠悠的过渡形态”，这一时期，悠悠的语义是不甚清晰的。这是诗人词人对其词义初步诗化的结果，其模糊性大于明晰性。
以悠悠表现人情感的，《诗经》风雅里都有记载。《邶风·终风》“莫往莫来，悠悠我思。”《小雅·十月之交》“悠悠我里，亦孔之痗。”里同悝[kuī]，忧伤。痗[mèi]，忧愁的样子。这说明其词汇的使用在当时已经相当普遍，词源甚至可以上溯到商周以前。
但此两诗的悠悠，严格地说，还是以过渡期的形态呈现的，模糊的形态呈现的。从语境上看，把忧思代入原句，就会发现“悠悠我思”变成了“忧思我思”；“悠悠我里（悝）”也同样变成了“忧思我里（悝）”，显然冗赘。悠悠只表示忧，而不表示思，忧思是由悠悠与思或里（悝）共同来承担的。曹操《短歌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也是沿用了这种用法。你青青的衣领，时刻萦绕着我忧虑的心。是把源头的悠，所具有“思”和“远”的两个意思都柔进来使用。而《后汉书·章帝纪》“中心悠悠，将何以寄？”则是完全明确地表示忧思之意了。
2.忧思：悠悠的定型模式
“忧思：悠悠的定型模式”，这一时期，悠悠的语义是比较清晰的。主要的意思倾向于语义较为明确的忧虑或忧愁。这是诗人词人对其词义的进一步诗化，其明晰性大于模糊性。
乔知之《定情篇》“去时恩灼灼，去罢心悠悠。”
张九龄《感遇十二首》其六“感叹长如此，使我心悠悠。”
这两位都是唐朝诗人，乔还是高祖李渊的外孙（见沈佺期《古意呈补阙乔知之》）。灼灼是盛大，去罢是免官，悠悠是忧愁，诗并有了忧伤的意味。张是唐朝大臣，《感遇十二首》，感遇就是对所经历之事——其遭到谗言被贬谪而发的感慨。诗寄情于物，表现了诗人坚守理想信念的节操。“使我心悠悠”的悠悠，即为忧伤，伤感之意。
“悠悠：忧思的定型模式”，形式上的标识，即在诗的上下句或本句，都有“心”和“悠悠”的相互配合出现。
李中《病中作》“闲斋病初起，心绪复悠悠。”
范仲淹《听真上人琴歌》“竞歌舞，何时休，师襄堂上心悠悠。”
李诗的“心绪复悠悠”是心绪又忧愁起来。范诗“师襄堂上心悠悠”的师襄，为春秋时期的琴师，孔子曾向他学习。“师襄堂上心悠悠”就是面对无休止的歌舞，在这高雅的殿堂上，使“我”的心对国事感到很忧虑，居安思危。这两首悠悠的意思，都是很明确的。李中的诗还有《下蔡春偶作》“旅馆飘飘类断蓬，悠悠心绪有谁同。” 邹绍先的还有《湘夫人》“日落水云里，悠悠心自伤。”
但并非所有带“心”和“悠悠”标识的悠悠，都是忧虑或忧伤。李白《独酌》“过此一壶外，悠悠非我心”的悠悠，则是世俗之意。高斯得《九日会客面岳亭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分韵得采字》“悠悠元亮心，千载宛如在。”分韵就是抓阄作诗，所以叫采字。元亮即陶渊明的字，悠悠则是怡然自得。
（二）悠悠：悠远
悠悠在古诗词中的忧思之意，系从悠字源头“悠→忧”诗化而来；悠远之意则是从悠字衍生之意“悠→远”诗化而来。
《诗经·黍离》“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杜甫《发秦州》“大哉乾坤内，吾道长悠悠。”
《诗经》“悠悠苍天”的悠悠，意为辽阔无际。杜诗的“吾道长悠悠”的悠悠，则是遥远之意。这是悠远的两个主要的义项。最著名的还是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天地之悠悠”则是天地辽阔无际和遥远两个意思都有了。
此外，悠悠还有表示闲适的意味。高适《封丘县》“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孟诸，亦作孟猪。古泽薮名。在今河南商丘东北。（见《书·禹贡》）“一生自是悠悠者”，一辈子都是闲适的那一类人。陆游《暮秋遣兴》“孤坐向空书咄咄，闲吟随处送悠悠。” 咄咄，是对壁书空发出的声音。“闲吟随处送悠悠”即闲来无事，随时随地吟诵出闲适的诗句。
悠悠，在古诗词中结尾处出现的情况较多，空悠悠、水悠悠等；但无论表示忧思、悠远，还是闲适；也无论语义不甚清晰，还是比较清晰，其叠音词模糊性都在起着相当重要的辅助性理解作用，在朦胧中延深与加长着诗化的意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