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是大诗人,也是实行特征属性词汇诗化最早的人。前则说过,他把本体属性“江”诗化为大江(《九歌·湘君》),这一则要谈到他把“浦”诗化为南浦。
“浦”《说文系传》“水滨也。从水甫声。”锴(徐锴)注:《楚辞》“送美人兮南浦。”送至于水滨也。
“送美人兮南浦”,出自屈原《九歌·河伯》,原文是“与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南浦具体在何处?“南浦,浦在江夏县南三里,采《楚辞》‘送美人兮南浦’之句。”(毛先舒《填词名解》中国书店,1984影印本)这一条名解,印证了南浦一语为屈原所首创。
后人为何要把南浦看作送别之地?“巫之兴也,盖在上古之世。《楚语》‘夫人作享,家为巫史。’巫之事神,必用歌舞。”(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中华书局,2016)这句话意为,巫术的出现是在上古时期。楚国人好祭祀,家家都自称为巫史,即掌管巫事的史官。女巫的降神,一定要载歌载舞。
据此可推知《九歌·河伯》的祭场,主要为三人:主祭者诗人,受祭者河伯,沟通人与神者女巫。“与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两句诗分写两个人。前句写河伯,我跟你分手你去向东方,东方是河伯的居所;后句写女巫,我送你到南面的水滨。美人即女巫,装束很漂亮的载歌载舞,显然既不是指贤人,也不是指洛神。
诗祖屈原,所以后世才以南浦代称送别美人,逐渐泛化为送别友人,到宋朝还成为专门用于送别题材的词牌,推崇之至。
(一)美人
美人来自屈原《九歌·河伯》,当初未必指情人,但后世已经专指情人了。
房舜卿《忆秦娥·与君别》“梅花发,凄凉南浦,断桥斜月。”
高观国《祝英台近·荷花》“拥红妆,翻翠盖,花影暗南浦。”
房高两词,一为即景生情,侧重抒情;一为托物言情,重在叙事。
房词,上片写别后之苦。“与君别,相思一夜梅花发。梅花发,凄凉南浦,断桥斜月。”与你离别,使我彻夜无眠,无奈得连梅花都给开放了,凄凉的水滨,落月下的断桥,更增惆怅。下片写羁旅之愁。“盈盈微步凌波袜。东风笑倚天涯阔。天涯阔。一声羌管,暮云愁绝。”想起分别时你轻盈的步履,仙子般的罗袜,此刻在春风中我笑倚阑干,人已各在天涯。行旅中忽传一声幽怨的笛鸣,连晚云也在为我发愁到了极点。“微步凌波袜”语出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南浦,在词的画面中成为核心的视点。
高词,上片写招饮之欢。“拥红妆,翻翠盖,花影暗南浦。波面澄霞,兰艇采香去。有人水溅红裙,相招晚醉,正月上、凉生风露。”词以荷花的风姿遮掩水滨起笔,继而荡开写人。一只小舟采莲而来,采莲人红裙戏水,答应了我的邀请,一直共饮到月上东山天上下了露水。“兰艇”,美木制作的小船。下片写别后之思。“两凝伫。别后歌断云间,娇姿黯无语。魂梦西风,端的此心苦。遥想芳脸轻颦,凌波微步,镇输与、沙边鸥鹭。”分别那时你我含情脉脉相对无言,你的歌声消失在云中,只有娇媚的身影黯然远去。我的梦魂在西风吹拂中,这种相思真的很苦。想起你的美貌微笑,仙子般的脚步,我们却不能在一起长相厮守,人连沙洲边上双栖的鸥鹭都比不上。“镇输与”,完全比不上。南浦,在词的叙事中成为传神的题眼。
以上是男士的南浦,他们有泪不轻弹。南浦在女士笔下,泪水便会随文夺眶。“芳草断烟南浦路,和别泪,看青山。”(朱淑真《江城子·赏春》)
(二)友人
南浦的泛化写友人,从江淹《别赋》就已经开始了,“故别虽一绪,事乃万族。”“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这是对屈原南浦的开放。
王昌龄《西江寄越弟》“南浦逢君岭外还,沅溪更远洞庭山。”
白居易《南浦别》“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
王诗“南浦逢君岭外还”,越弟即指其从弟。诗人为唐玄宗时校书郎,参加博学宏辞科考试,因事被牵连流放岭南。开元末年,返回长安,授江宁县丞。诗意思是说,在水滨遇到你,我从岭南已回京,你此去的沅江到洞庭湖比我当年还要遥远。沅溪即沅江,源出贵州云雾山,流经湖南注入洞庭湖。此时其从弟亦遭贬谪,具体情况不详。“尧时恩泽如春雨,梦里相逢同入关。”但我们要想到当时国家给予我们的恩泽如同春雨,梦里我还想到与你一同回到京城,为国效力。“入关”之关,当系指潼关。南浦,为与家人的离别。
白诗“南浦凄凄别”,诗仅有四句,且五言。开头两句“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点明送别的时空,后两句“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表达送别的真情。现代有一首歌《再见了,大别山》,化用了白诗诗意,并赋予了新高,可见其影响之远。南浦,为与友人的离别。
此外的南浦诗作多多且好,但南浦已经完全成为不定指的离别。“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王勃《滕王阁诗》)“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万里桥。”( 杜甫《野望》),在一般的写景叙事中,仍有离别之虞。
南浦到宋词作为词牌,是屈原南浦的精彩谢幕。鲁逸仲的《南浦·风悲画角》,史浩的《南浦·洞天》,张炎的《南浦·春水》,甚至到龚自珍还有《南浦·羌笛落花天》,不一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