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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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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3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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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草还生三户地 湘流应识九歌心

今年是王国维《宋元戏曲史》撰成和首发上海《东方杂志》(1913年4月第九卷)110周年。王国维是一位大学者,这一代人如鲁迅、郭沫若等,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国学基础好,通晓外语,涉及门类广,且多有建树。王国维也是这样,他在戏剧史学领域的突出成就,至今令人景仰。

一、《宋元戏曲史》的“真戏曲”

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一书,完成写作的时间比较短,“壬子岁莫,旅居多暇,乃以三月之力,写为此书。”(《宋元戏曲史》自序)这年他36岁,旅居于日本的乡间。而准备的时间却相对的比较长,在撰写《宋元戏曲史》之前,他完成了《曲录》6卷,《戏曲考原》1卷,《宋大曲考》1卷,《优语录》2卷,《古剧脚色考》1卷,《曲调源流表》1卷(同上)。功夫下得很多,“余乃参考诸书并各种曲谱及藏书家目录,共得二千二百二十本”(《曲录》自序),其科学致密的程度惊人。

《宋元戏曲史》叙述了从上古到宋元(约公元前2900—公元1368)近4300年中国戏剧的历史。第一次把“托体稍卑”的俗文学,恢复到了本有的文学地位。全书共16章,包括宋以前戏剧、宋杂剧、金院本、元杂剧、南曲等。《宋元戏曲史》以“合歌舞以演一事”(《宋元戏曲史》第一章 上古至五代之戏剧)为主线,可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即前4章为歌、舞、故事的准备;第二部分,即后12章为歌、舞、故事的形成,干干净净,线索特别清晰。

《宋元戏曲史》之所以能够成为中国戏曲史学的经典,代表着中国学术的最高水准,具有权威性,在世界文学史上也有一定的影响,是与王国维独到的科学史观和文学史观分不开的。

关于戏剧艺术的起源,世界各国有多种说法,王国维提出了中国戏剧起源于上古娱神的巫觋之舞,渐渐形成了先秦娱人的俳优之戏。而真正把歌舞与故事融合在一起的表演,则始于北齐。唐代参军戏和唐宋滑稽戏,还没有摆脱搞笑讽谏的范畴。宋代的乐曲、特别是小说和金代用以演唱的诸宫调,这些古老而又新活的杂戏,集体而多元地催生了“我中国之真戏曲”(《宋元戏曲史》第八章 元杂剧之渊源)——元杂剧。元杂剧是中国古代戏剧最耀眼的一个时期。此时出现了大剧作家关郑马白,出现了《窦娥冤》《倩女离魂》《汉宫秋》《梧桐雨》,以及《西厢记》等,众多的著名作品。

《宋元戏曲史》还有一个特殊的贡献,即以“代言体”作为分水岭,来分拨出还没有形成“真戏剧”的杂戏,如俳优戏、百戏、歌舞小戏、滑稽戏、诸宫调等,这使中国戏曲的本体特征显得格外突出。“代言体”一直成为后世中国戏曲史学研究的一个理论依据,“合歌舞以演一事”一直成为现代中国戏曲表演仍在坚守的一个模式。

《宋元戏曲史》后12章,以近于8章的篇幅,在讨论元杂剧和南戏。 最后一章《余论》,还特别指出,我国戏剧对于外国乐曲和我国少数民族乐曲的吸收和互相融合;我国戏剧实为自创,不能谓之自外国输入,我国戏剧很早就走向了世界。经他统计的,如《赵氏孤儿》等近20部杂剧,在18世纪的时候就已经被译成法文、英文等外国文字。“如关汉卿之《窦娥冤》、纪君祥之《赵氏孤儿》。剧中虽有恶人交构其间,而其蹈汤赴火者,仍出于其主人翁之意志,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宋元戏曲史》第十二章 元剧之文章)其对我国宋元时期“真戏曲”的自信和推重,不遗余力真挚热情有加。

二、王国维的“九歌心”

“何处招魂香草还生三户地,当年呵壁湘流应识九歌心。”(长沙屈原祠)无论科学、史学,还是文学的作品,其感人之处,必饱含作者的深情。“王逸《楚辞章句》谓‘楚国南部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屈原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俚,因为作《九歌》之曲。’古之所谓巫,楚人谓之曰灵。《东皇太一》曰‘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云中君》曰‘灵连踡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宋元戏曲史》第一章 上古至五代之戏剧) 沅湘之间,是屈原(约公元前340—前278)晚年的放逐之地,诗人在极其艰苦的环境下,将源于生活真实的“祭祀之礼,歌舞之乐”的古歌,创作成为具有艺术真实的楚辞新章——《九歌》。以史的目光看,从原始的巫风到唐宋大曲,从“其词鄙俚”而转为“有意境”的戏剧文学,屈原是早期的一座桥,是一个纲要。

《九歌》的11篇,除《宋元戏曲史》说到的《东皇太一》《云中君》,其他的9篇写到“灵,巫也”的,灵就是女巫,还有6篇。如《大司命》的“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湘君》的“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东君》的“鸣篪兮吹竽,思灵保兮贤姱。”《河伯》的“灵何为兮水中?乘白鼋兮逐文鱼,与女游兮河之渚,流澌纷兮将来下。”《山鬼》的“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国殇》的“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此6篇中的“灵”“灵保”“灵修”“威灵”,即王国维《宋元戏曲史》所说“《楚辞》之灵,殆以巫而兼尸之用者也。其词谓巫曰灵,谓神亦曰灵。盖群巫之中,必有象神之衣服形貌动作者,而视为神之所冯依,故谓之曰灵,或谓之灵保。”(《宋元戏曲史》第一章 上古至五代之戏剧)尸,是春秋时期祭祀时以活人替代的受祭者,如晋国以董伯为尸,即后来的木主,也就是牌位。

为什么《宋元戏曲史》要说到“巫而兼尸之用”?

因尸是“代言体”的最初生活形态。换言之,巫风中的古歌,经屈原的加工,到《九歌》时代,“合歌舞以演一事”的中国戏剧,已露端倪。

屈原满怀深情地创作了《九歌》,王国维满怀屈子文学精神地创作了《宋元戏曲史》。何以为证?

王国维在他早期文学研究的《屈子文学之精神》(1906)中写道“诗之为道,既以描写人生为事,而人生者,非孤立之生活,而在家族、国家及社会中之生活也。”他又在此后7年撰成的 《宋元戏曲史》中写道,“元剧自文章上言之,优足以当一代之文学。又以其自然故,故能写当时政治及社会之情状,足以供史家论世之资者不少。”(《宋元戏曲史》第十二章 元剧之文章)两者的这一文学功能论,也是文学规律规的揭示,完全出于一辙。其证一也。

“足以供史家论世之资”的“真戏剧”,如《窦娥冤》《西厢记》勿论,仅俳优之戏,如《宋元戏曲史》第二章王国维所选的40多个滑稽戏故事,反映北宋和南宋学术庸风的,就有刘攽《中山诗话》的“扮演李商隐”[2],范镇《东斋纪事》的“被石头绊倒”,陈师道《谈丛》的“向种田人学《诗经》”,李廌《师友谈记》的“子瞻帽”,洪迈《夷坚志》的“韩信取三秦”等;批评两宋朝纲之弊的,就有张师正《倦游杂录》的“黄瓜萝卜”,朱彧《萍洲可谈》的“只要长脚”,王辟之《渑水燕谈录》的“王甜菜”,朱彧《萍洲可谈》的“王恩射箭”,曾敏行《独醒杂志》的“造大钱”,岳珂《桯史》的“大小寒”,张仲文《白獭髓》的“客人卖伞”,叶绍翁《四朝闻见录》的“黄冠觱栗”等;还有讽喻贪婪的,如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的“张俊入钱眼”,周密《齐东野语》的“彻底清酒”等。王国维在为《宋元戏曲史》撰写而准备的2220本相关文献,从中所遴选入史的大都是警世之戏,醒人之剧。当然也不乏如《宋史•孔道辅传》“孔道辅退席”的大义凛然。其证二也。

《宋元戏曲史》对元杂剧和南戏的认识,源出于屈子文学之精神的另一个重要观点——“北方人之感情,与南方人之想象合而为一”的南北戏剧优化论。“北方人之感情,诗歌的也,以不得想象之助,故其所作遂止于小篇。南方人之想象,亦诗歌的也,以无深邃之感情之后援,故其想象亦散漫而无所丽,是以无纯粹之诗歌。而大诗歌之出,必须俟北方人之感情,与南方人之想象合而为一,即必通南北之驿骑而后可,斯即屈子其人也。”(王国维《屈子文学之精神》)这是用以解释王国维《宋元戏曲史》全书16章,后12章为何以近于8章的篇幅,在讨论元杂剧和南戏。

元杂剧四折一楔子,每折易一宫调,每调必在十曲以上。全剧由正末或正旦一个角色主唱。这些严规,并未影响其“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叙事则如其口出”(《宋元戏曲史》第十二章 元剧之文章)的表达,有意境成为元杂剧的普遍文学之风,这的确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虽说南戏也是同样有意境的,但其体例与元杂剧不同,无一定折数,无一定宫调,各色皆有白有唱,很开放。“南戏以荆刘拜杀并称,得琵琶而五,此五本尤以拜月、琵琶为眉目。”(《宋元戏曲史》第十五章 元南戏之文章)眉目,即代表作。仅就折子戏,《拜月亭》的“幽闺拜月”,《琵琶记》的“吃糠”,至今还依旧活跃在秦腔和昆曲的舞台上,为现代的青年人所喜爱,是一个奇迹。南戏轻柔曲折,如“水磨之调儿”;北剧悲壮沉雄,如“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两者虽体例、风格不同,而意境、价值完全相同,这意味着中国戏曲到宋元时代,已经把“北方人之感情,与南方人之想象合而为一”了。其证三也。

《宋元戏曲史》自其出版以来,立之于今百有余年,而其“家族、国家及社会”的思想精髓,愈加显得刚健清新。此中之妙,固然有诸多因素,而屈子文学之精神在起作用,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

注释:

[1]本文为2022—2023年度国家社科基金中华外译重点项目“王国维《宋元戏曲史》英文版”(批准号22WYSA002)的阶段性研究成果。作者为该项目团队成员之一。

[2]《宋元戏曲史》第二章宋之滑稽戏中,原著作者所引证文献无小标题,这里的小标题,如“扮演李商隐”“被石头绊倒”等,均为该项目英译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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