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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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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3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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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中国古典诗词高词频现象的成因

中国古典诗词,本文主要指唐宋以来至清朝的格律诗和词,此前的魏晋两汉先秦的诗和此后近现代的诗词,为其发端和尾声,不为本文所讨论的中国古典诗词高词频的内容。

对中国古典诗词高词频现象的注意,是源于我“说某词——兼谈词汇特征属性的诗化”,于2022-10至2023-11这一年间,陆续登在中国作家网文学评论上的40则杂文。这40则的主题都是关于特征属性词汇诗化的问题。写完这40则,似乎觉得还有更多的词例没有写出——实际上是写不完的。《全唐诗》900卷,收录全唐诗人2200多家,诗作48900多首;《全宋词》580卷,收录两宋词人1330多家,词作约20000首(中华书局版),卷帙十分浩繁。于是便写了这一篇试论,希望能够“见一隅,知全貌”。

词汇特征属性,指的是凡是一个词,其所表示的意思是另外一个词的特征,那么这个词即为特征属性词汇。比如,月华的意思是月光,是表示月的特征。这两个词,月是本体属性词汇,月华就是特征属性词汇,两两相匹。简言之,月华的本体是月。红的意思是花的颜色,表示花的特征。同样,这两个词,花是本体属性词汇,红就是特征属性词汇。红的本体是花。

什么是诗化?月华既是月光,而入诗之后却还可以表示月。“玉人共倚阑干角,月华犹在小池东。”(宋毛滂《最高楼》)红既是花的颜色,而入诗之后却还可以表示花。比如,“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清龚自珍《己亥杂诗》其五)这个过程,本文称之为诗化。

诗化就是一个词进入诗的境界,而成为一个具有新意的词汇。词汇之形是单体的、不变的,而词汇之义则是多项的、可变的,以单体、不变之形,容多项、可变之意,减少了词汇生产的总量,便于文化交流,诗化是其中贡献之一。而其所贡献之词,如说有与其他方式不同之处,那就是诗化所产生的词,都是美词,因为诗讲究美。

中国古典诗词高词频现象,据我本人统计,即上文说的“说某词——兼谈词汇特征属性的诗化”,共有41个。一言的有鳞、红、照、梦、漠、夕6个,二言的有重阳、婵娟、胭脂、阑珊、欸乃、阑干、红妆、枫叶、楚天、朱颜、秦淮、红豆、悠悠、迟暮、青丝、人间、最是、燕然、江水、乡心、南浦、鸟道、汗青、晴川、风骚、兰陵、兰舟、斜晖、金乌、月华、翠微、桑麻32个,三言的有石头城、关山月、孺子牛3个。其中孺子牛没有发表,其他都是发表过的。这41个都是高词频词汇,此外的我没有涉及,不可姑妄言之。

为什么要研究中国古典诗词高词频现象?中国古典诗词高词频现象被忽略,是因为人们阅读时是一对一的。一个读者pk一个作者一首诗。比如兰陵,“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唐李白《客中作》)感觉是真好,只嫌其少,不嫌其多。而中国古典诗词高词频现象被发现被重视,是因为研究者研究时是一对多的。一个研究者pk多个朝代多个作者多首诗。比如“兰陵士女满晴川,郊外纷纷拜古埏”(唐郭郧[yún]《寒食寄李补阙》),“兰陵山下翠烟浮,溪水潺湲九曲流”(宋郭俨《兰溪》),“兰陵陌上喜逢君,华馆清谈酒未醺”(明浦源《赠别谢秀才》),“高斋西面向澄江,缓酌兰陵春酒缸”(清姚鼐[nài]《留客》)。真麻烦,从唐朝至清朝,都有兰陵,诗品无论,到底哪个兰陵是荀子的故里,哪个兰陵是美酒的产地,哪个兰陵就是一处普普通通青青的土丘,一时都不清楚,五里雾中。关于兰陵问题,我在《说“兰陵”——兼谈词汇特征属性的诗化之三十三》作了粗浅的分析,现略引如下:

本体属性词汇的诗化,先前只注意到了它生产新词、美词的功能,比如青丝、大漠、晴川等。其实,它还是一个具有多种功能的文化载体,有时候被其诗化为特征属性的词汇,不仅可以入诗,而且还可以成为一种文学体裁,或者成为一种物产的代言,广告效应。

《说文》“陵,大阜[fù]也。”大阜就是高丘,高大的土丘,丘陵。《诗经》有陵,“如冈如陵”(《小雅·天保》),但无兰陵。很有趣儿,本体属性词汇的陵,转而成为特征属性的兰陵,也是由诗的国度——楚国人最早创造和使用出来的;但它不是源于诗化,而是源于地理,即赋予地名以诗意,也算是准诗化了。“齐人或谗荀卿,荀卿乃适于楚,而春申君以为兰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废,因家兰陵。”(《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荀卿即荀子,本为赵国人,后来还葬在了兰陵。兰陵令相当于郡守,郡的最高长官,属于达官;但荀子却致力于学问,在兰陵还形成了一个名声很大的文学圈,“唯齐楚两国,颇有文学。齐开庄衢之第,楚广兰台之宫,孟轲宾馆,荀卿宰邑,故稷下扇其清风,兰陵郁其茂俗。”(南北朝刘勰《文心雕龙·时序》)。这句话的大意是,春秋以后,由于社会的转型,只有齐楚两国文化学术风气还好。齐国有大公馆,楚国有兰台宫,都是用来接纳招待贤人的。孟子到齐国做贵宾,荀子到楚国做兰陵令,所以齐国的稷下(今山东淄博)形成优良的社会风气,楚国的兰陵也形成美好的民间习俗,甚至连韩非、李斯都是他的学生。因为这一层的文学渊源,因为荀子的巨大影响,兰陵便首先进入了诗的境界,“兰陵为郡更齐梁,地望卓荦闻四方”(宋曾协《寄题兰陵郡斋梅露堂》),而成为文学的代言。卓荦[luò]即超群出众。

荀子的兰陵郡在哪里?“兰陵,县属东海郡,今沂州承县有兰陵山。”(唐张守节《史记正义》)兰陵所在的承县隶属于东海郡,这说的是西汉时期的事情。南北朝时期南朝宋承县则属于兰陵郡(今山东枣庄南旧峄县),也就是南北朝时期,兰陵又恢复到了楚国春申君原有的郡名。《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李白《客中作》条也是这样注的,“兰陵,今山东枣庄市。”这个注释亦应源自张守节的《史记正义》;不过,李白《客中作》的美酒是否产地就在这里,无史无实,还是不可以妄断的。

兰陵的进入诗,进入文学,是在刘勰的《文心雕龙》,而真正火起来的却是李白的《客中作》,但在这之前,还有一个序曲,那就是兰陵王。

北齐兰陵王名高长恭,还叫高瓘[guàn],是以皇子的身份被分封到兰陵去为王的。“兰陵武王长恭,一名孝瓘,文襄第四子也。累迁并州刺史。突厥入晋阳,长恭尽力击之。芒山之败,长恭为中军,率五百骑再入周军,遂至金墉之下,被围甚急,城上人弗识,长恭免胄示之面,乃下弩手救之,于是大捷。武士共歌谣之,为《兰陵王入阵曲》是也。”(《北齐书·列传第三文襄六王》)是说北齐金墉城(今河南洛阳)被北周军围困,兰陵王高长恭攻入周军,他们北齐城上守军不认识他,他摘下头罩叫城上的守军看,才知道是他,于是城上放箭,城下助攻,大获全胜。战士们高奏《兰陵王入阵曲》祝捷。

后不久,到唐朝便演化为戏剧《代面》。“大面,出北齐。兰陵王长恭,性胆勇,而貌妇人,自嫌不足以威敌,乃刻为假面,临阵著之,因为此戏,亦入歌曲。”(王国维《宋元戏曲史》第一章上古至五代之戏剧)代面即假面具。到宋朝进而形成了近体乐府也就是词的曲牌。《兰陵王》正体有秦观“雨初歇,帘卷一钩淡月”,变体有周邦彦“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宋以后《兰陵王》词作甚巨,清朱彝尊还有《兰陵王·过晋藩旧邸》,“马蹄捷,遥望参差雉堞。”虽都完全是词采豪华而情意缠绵之作,但其中亦不乏英雄之气。雉堞[zhìdié]即古代在城墙上面修筑的作为掩体的矮墙。

李白《客中作》“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的兰陵在哪里?时珍曰:“东阳酒即金华酒,古兰陵也,李太白诗所谓‘兰陵美酒郁金香’即此,常饮入药俱良。山西襄陵酒、蓟州薏苡酒皆清烈,但曲中亦有药物。黄酒有灰。秦蜀有咂嘛酒,用稻、麦、黍、秫、药曲,小罂封酿而成,以筒吸饮。谷气既杂,酒不清美,并不可入药。”(李时珍《本草纲目》卷二十五谷部酒别录中品集解)李白的“兰陵美酒郁金香”的兰陵,不在山东,而在浙江,在东阳就是古兰陵,今隶属于金华。言之凿凿。

李白于“天宝初,客游会稽,与道士吴筠隐于剡中。”继而“尝月夜乘舟,自采石达金陵。”“禄山之乱,玄宗幸蜀,在途以永王璘为江淮兵马都督、扬州节度大使。白在宣州谒见,遂辟从事。永王谋乱,兵败。白坐,长流夜郎。后遇赦,得还,竟以饮酒过度,死于宣城。”(《旧唐书·李白传》)遂辟从事,是说永王李璘召见命他做身边的随行人员。据此可知李白的足迹:会稽、剡中、采石、金陵、宣州、夜郎、宣城。宣州即今安徽宣城。此史并无李白到山东的记载。而剡[shàn ]中指的则正是剡县(今浙江嵊州)一带,恰好接近东阳。而且李白连做梦都心在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诗与酒的关系,使他不会不眷顾这个兰陵的。另据清朝姚鼐《留客》“高斋西面向澄江,缓酌兰陵春酒缸”,姚鼐安庆府桐城(今安徽桐城)人,显然其家酒之藏也应出于近邻,否则便不会这么方便地随取饮客,浙江东阳的兰陵美酒其实是遍及吴越的。李时珍《本草纲目》与李白的时差并不遥远,具有超高可信度。

为什么会出现南北不同地名的两个兰陵?这个问题答案很简单,随便一处长满兰花的高丘都可以称为兰陵,战国楚国人既可以此诗意化他们山东的地名,那么唐宋人以此诗意化他们浙江的地名,亦未尝不可。其实,李时珍所言的兰陵,在此前的宋朝郭俨《兰溪》诗中已有记载“兰陵山下翠烟浮,溪水潺湲九曲流”。此兰溪恰恰在金华,金华的兰陵只是当地的一个长满兰花的高丘,而不是荀子的故里,即有此名,亦属名同实异。

至于两地各自都说盛产美酒,这只能用一句俗语“谁不说俺家乡好”来回答,正如昭君墓,据说有十多处。但“王昭君已经不是一个人物,而是一个象征,一个民族友好的象征;昭君墓也不是一个坟墓,而是一座民族友好的历史纪念塔。”(翦伯赞《内蒙访古》)兰陵酒的多产地之说,也同样反映了人们的心理向善向美的认知。退而言之,即便是两地都出产美酒,那又有何妨?惊人的相似。但李白《客中作》的美酒与荀子故里无关。

“兰陵陌上喜逢君,华馆清谈酒未醺”(明浦源《赠别谢秀才》),是早已产地与美酒不搭界了。(中国作家网文学评论2023-02-16)

关于兰陵的诗化问题,大体算是清楚了,这是我的看法。其他的40个高频词汇本文不再重复,有文本在网方便大家查阅,也可以提意见。

诗是需要鉴赏的文学,一鉴赏,最先的路虎便是释义。高频词汇如婵娟、阑珊、欸乃、阑干、青丝、燕然、晴川、月华、翠微等,其各自所含词义较多,需要研究者一一加以认识解决,需要为普通读者做一些事情,提供一些阅读上的便利,否则学术研究便没有意义。

这是为什么要研究中国古典诗词高词频现象的原因之一。还有一个原因,即中国古典诗词高词频现象是如何形成的,这是本文的核心内容。

一、律赋:造就了中国古典诗词格律化的群体

隋唐以来,封建社会科举制的规定科目——律赋,成为士子们万众一心追逐韵文写作的“自古华山一条路”。宋朝淳熙(1174—1189)年间,胡元质新任主考官,第二年就是庚子年(1180),正赶上礼部大考,第一场初考的命题是《舜闻善若决江河》,要求以“闻善而行、沛然莫御”为韵。考生已经开始答卷。忽然有一个老学究挑出《礼部韵略》的字,给各个考生看,说“沛”字在第十四部“泰部”中,有这个字:一个是颠沛,一个是沛邑。注解没有形势充沛的意思。只有别的韵部有充沛,但上头是一个“雨”字——霈,很可疑。众人说是这样的,喧哗嘈杂地敲打考官门帘请求改正。有的考生闯进考官屋中,抓住一个考官动手就打。考官惊慌失措,急忙说:“有‘雨’字头也可以,没有‘雨’字头也可以。”有的考生又责备考官失误,考官说:“第二场再不敢这么疏忽了。”(宋岳珂《桯[yíng]史》第十卷)

《礼部韵略》对研究中国古典诗词高词频现象是如何形成的,具有根本原因上的价值。我国北宋以前的韵书《切韵》《广韵》等都是纯语音学著作,是研究那时古今音韵的专著。唐宋以后科考归礼部,《礼部韵略》便成为了考试的“标准答案”,但这个“标准答案”还欠成熟。所以考官才惊慌失措,急忙说:“有‘雨’字头也可以,没有‘雨’字头也可以。”而有一个老学究挑出《礼部韵略》的字有问题,也说明士子们都挤在科考这一条路上来,《礼部韵略》已被他们翻得滚瓜烂熟,以至于使考官当场出丑。初试的命题《舜闻善若决江河》为律赋体,律赋体属于韵文。《舜闻善若决江河》语出《孟子·尽心章上》。大意是,孟子说:“大舜居住在深山之中时,与树木、石块作伴,与麋鹿、野猪一同交往,他和深山的野人差不多;可是他一听到一句有益的话语,看见一种良好的行为,就立即采纳实行,就好像决堤的江河在心中奔腾,气势磅礴没有谁能阻挡。”《舜闻善若决江河》即舜从善如流。

《礼部韵略》,北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1008)由丘雍等奉诏修订《切韵》,改名《大宋重修广韵》。仁宗景祐四年(1037)丁度重修时改名《礼部韵略》,共收9590字,后附《贡举条式》,这是最早的律赋考试规则。南宋高宗绍兴三十二年(1162),毛晃上表进献其所撰《增修互注礼部韵略》,比丁修《礼部韵略》增收2655字,即现存的《礼部韵略》。原丘修本已失传。

律赋既为士子们的必考科目,韵书也就自然成为士子们平素写诗作赋的参考书。诗比赋简单,来得快,古人写信使用尺牍,没有那么大的容量,于是士子们便把诗作为他们最便捷首选的交流方式。“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唐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唐岑参《逢入京使》)。这使士子们终生写诗的积习,坚不可摧,最典型的是宋朝的大诗人陆游。“脱巾莫叹发成丝,六十年间万首诗。排日醉过梅落后,通宵吟到雪残时。”(《小饮梅花下作》)就连临终遗嘱也要用诗来作,“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示儿》)就说唐诗,倘以宋诗也计入——唐宋诗,陆游一个人就顶住了唐朝的半个天,何况还有元明清呢。词汇的增长率低,诗作的增长率高,要想中国古典诗词高频词汇减下来,谈何容易。

士子们终其一生写诗,只是中国古典诗词高词频现象的表象,这真是一个独特的表象,而其内因骨子里还是在于封建社会科举制的科目——律赋的规定。诗学一旦走向朝廷推动,走向朝官以身试诗,走向士子们认为的“诗中自有黄金屋”,高词频词汇便会如高山雪崩,成为作者作品“双多”的最明显的标识。

二、朝廷:推进了诗学作为国学的进程

宋朝是词的盛世,而诗也不甘其下。朝廷甚至把诗作为一种文学的游戏。北宋真宗祥符、天禧年间(1008—1021),杨亿、钱惟演、晏殊、刘筠等人,凭借文章才华在朝廷做官,写诗都效法李商隐,后来人大多剽窃李商隐的诗句。有一次皇上设宴,就是内宴,寻开心,有戏子扮演李商隐,穿得破破烂烂,对着观众说:“我是被那些学士生拉硬扯成这个样子的。”众人听了大笑不止。(宋刘攽[bān]《中山诗话》)杨亿著有《武夷新集》,还有辑其本人与刘筠、钱惟演等人的唱和诗。钱惟演著有《伊川汉上集》,晏殊著有《珠玉词》,刘筠著有《玉堂集》,四个人都是大文豪,不至于生拉硬扯,但后来者东施效颦。

类似这样的故事,还有如苏轼叫他的学生作《人不易物赋》。有人写了两句话:“伏其几而袭其裳,岂为孔子;学其书而戴其帽,未是苏公。”当时学者们仿苏轼高桶短遮儿的帽子,叫“苏轼样”。苏轼的学生李廌把这件事告诉了苏轼,苏轼笑着说,他做皇上的侍从去醴泉观,戏子把学者们相互自夸文章写得好,作为笑料演出。一个叫丁仙现的戏子说:“我的文章,你们赶不上。”许多戏子问:“为什么啊?”丁仙现说:“你们没看见我头上戴着苏轼样式的帽子吗?”皇上为此很开心,回头看了他很久。(宋李廌《师友谈记》)《人不易物赋》就是人类不能改变万物。

还有一次,宋仁宗要求大臣们赏花或者钓鱼时写诗,就是应制诗,往往有预先准备好的。天圣(1023—1032)年间,永兴地区进贡山水石,正赶上皇宫举行宴会,皇上当场命令大臣们就山水石写诗,其中很多诗写得很糟糕,这个完全是现场作诗,出其不意的缘故。等宴会进行到一半,有戏子进来做戏,个个拿着笔表现出吟诗作赋的样子。其中一个人忽然扑倒在园子旁边的石头上,众人急忙把他拽起来。这个人起来之后说:“几天来写赏花钓鱼诗,准备迎接皇上考试,不料却被这石头给绊倒了。”左右的人都大笑。第二天,皇上把这些写得不好的诗,公布于众,命令中书省考核。其中,秘阁校理韩义写得最差,被降职,调到京城外任职。(宋范镇《东斋纪事》卷一)

内宴皇上拿大文豪们的诗开涮,说明诗学至少在朝中已经达到普及的程度,甚至连皇上也都成为写诗作赋的人。李煜、宋徽宗这样的特殊经历不论,就是平平常常的唐昭宗也是行家。他在保宁殿宴请李继昭,亲自作《赞成功》之曲褒奖;又叫伶官作《樊哙排君难》之戏来助兴。(宋宋敏求《长安志》卷六)唐太宗“留心雅正,励精文教”,还作有《破阵乐》《庆善乐》(《太平广记》引《国史异纂》),后来还成了词牌。

宋朝应制诗写得不好的人韩某还受到皇上处分,是学唐朝来的。唐昭宗光化年间(898—901),朱朴以《毛诗》博士被推荐任用,仰仗口才,认为可以立即使天下太平。这事由藩王府里的人报告给昭宗,于是便有了对朱朴这一次的任命。回答皇上询问即谢恩那天,朱朴当面向皇上陈述好多条时事策略,每陈述一条,总是说“臣请为皇上实行。”当日就做了大官,后因并没有什么作为,皇上对他的信任一天不如一天,朝内朝外一片嘘声。皇上设宴那天,戏子穆刀陵扮作行脚的和尚,到皇上案前说:“若是朱相,即是非相。”像这个朱国相,那就不是个国相。第二天朱朴就被免除朝官,被贬职到外地去了。(宋孙光宪《北梦琐言》卷六)

进言之,中国古典诗词高词频现象,本质上既不是士子们终其一生写诗,也不是科举制规定的律赋科目,而是诗学即为当时的国学。说诗学是国学,是因为诗学是与国事连在一起的,《毛诗》博士虽为田舍郎,却可立登天子堂,作了国相不像国相的样子立免,国事推进了诗学,诗学成为了国学。归根结底,中国古典诗词高词频现象是封建社会选人制度的产物。

三、小说戏文:再现了对课的实况和韵文的大众化

对课是旧时私塾的国文课程,俗称对联,对对子,是格律诗的“双基”训练。格律诗律诗四联,中两联对仗,是最显示文采的段落,所以塾师十分强调。“对课也渐渐地加上去,从三言到五言,终于到七言。”(鲁迅《朝花夕拾·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具体地说就是,“对课与现在的造句法相近。大约由一字到四字,先生出上联,学生想出下联来。不但名词要对名词,静词要对静词,动词要对动词;而且每一种词里面,又要取其品性相近的。例如先生出一山字,是名词,就要用海字或水字来对他,因为都是地理的名词。”(蔡元培《我在教育界的经验》)引文这两段话的主人,鲁迅与蔡元培他们的生活已经是在清朝的末期,明朝或明朝以前的对课是个什么样子?

那时方会得对课,你道他对的课是怎么样妙的?李先生道:“一双征雁向南飞。”赵雄对道:“两只烧鹅朝北走。”(明周楫《西湖二集·愚郡守玉殿生春》)

《西湖二集》为明话本,话本是当时的一种文学样式,说书人的底本,也就是小说。小说要说给听众,首先要听众信服,所以这段对课的描写是真实的,绘声绘色。这是明朝对课的情况。“一双征雁向南飞”为下联,“两只烧鹅朝北走”为上联,先生出下联叫学生对上联,就像现在老师出下句“城春草木深”,叫学生填上句“国破山河在”一样,比先上后下,是增加了难度的,塾师对课的教学已有了相当的经验,驾轻就熟。“烧鹅”意不明,疑似菜鹅或肉鹅的方言。

也是明朝的事情。汤显祖《牡丹亭》戏文,除第五出《延师》和第七出《闺塾》以角色介绍家教课程,此外还大面积引用《千字文》原文,诙谐说故事。这一出整出戏文,除串联词,石道姑大段的内心独白,全部使用的几乎都是《千字文》原话。《千字文》共250句,此中引用了116句,整整464字,差不多占了原文的一半。诙谐幽默地叙述了她自己石女的身世,相亲、陪嫁、婚礼、洞房尴尬,她的丈夫纳妾以及她出家,至于尼姑庵,乃至道士的骚扰,她清静而无聊的人生全程。

贫道紫阳宫石道姑是也。俗家原不姓石,则因生为石女,为人所弃,故号“石姑”。思想起来:要还俗,《百家姓》上有俺一家;论出身,《千字文》中有俺数句。早是二更时分,新郎紧上来了。替俺说,俺两口儿活像“鸣凤在竹”,一时间就要“白驹食场”。则见被窝儿“盖此身发”,灯影里褪尽了这几件“乃服衣裳”。天呵,瞧了他那“驴骡犊特”,教俺好一会“悚惧恐惶”。那新郎见我害怕,说道,新人,你年纪不少了,“闰馀成岁”,俺可也不使狠,和你慢慢的“律吕调阳”。俺听了口不应,心儿里笑着。新郎,新郎,任你“矫手顿足”,你可也“靡恃己长”。三更四更了,他则待阳台上“云腾致雨”,怎生巫峡内“露结为霜”?他一时摸不出路数儿,道是怎的?快取亮来。侧着脑要“右通广内”,踣着眼在“篮笋象床”。那时节俺口不说,心下好不冷笑,新郎,新郎,俺这件东西,则许你“俳徊瞻眺”,怎许你“适口充肠”。如此者几度了,恼的他气不分的嘴劳刀“俊乂密勿”,累的他凿不窍皮混沌的“天地玄黄”。和他整夜价则是“寸阴是竟”,待讲起,丑煞那“属耳垣墙”。……,……。(第十七出《道觋》)

剧中人石道姑以周氏《千字文》大段引文,叙述自己作为一个石女洞房花烛夜的尴尬,形为滑稽,实为可哀。从作者汤显祖来说,把那么私密的事,文雅地表现出来,贴切幽默,不仅需要自己的史书诗文功底,而且还需要考虑观众的喜欢接受,“谁肯显本领给白地看呢?”石道姑的命运能够引起观众的“笑者真笑,笑即有声;啼者真啼,啼即有泪;叹者真叹,叹即有气。”(明王思任《批点玉茗堂牡丹亭叙》),说明那时明朝江南的观众,临川的观众,他们的文化素质已经达到了一定的欣赏程度,虽不能说已经到了熟知童蒙学《千字文》《百家姓》的水准,但普读私塾当不为过;否则怎么会跟着石道姑《千字文》的独白发此反响呢!《牡丹亭》从明朝的15世纪到现在的20世纪60年代,发行有各种版本共计26个,其中明朝出版11个,清朝出版13个。(毛效同《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牡丹亭》观众之热,版本之多,其成就之大原因很多,但韵文在起作用,是其中一个不能忽略的重因。

韵文的传播,使诗学落地。从朝廷到民间,从雅正到俚俗,从上到下俨然一体地创造出来的诗学,成为中国古典诗词深厚悠久的人文基础,同时也使中国古典诗词高词频现象成为一种必然,一种多而且美却令人不厌的必然。

四、声律学:渐止了中国古典诗词高频词汇的再生

明清以前童蒙学的选择韵文,目的不是为律赋,当然它也为律赋营造了音韵学的语感氛围,奠定了阅读情感上的基础;它的主要目的是因韵文易忆,为了识字和用字。如上文说的《千字文》《百家姓》,还有《三字经》,习惯上称“三百千”。此外另如《蒙求》《太公家教》《童蒙训》等,这些读本内容上除了识字和用字,还承载着礼教的任务,思想教育的任务,寓礼于教;但还是属于童蒙教育的初级阶段。

到清朝初年,生于明末长于清初,又在康熙一朝为官的车万育,他《声律启蒙》的编订,才真正打破了这个传统,开始重声律。《声律启蒙》是作为童蒙教育的高一级课程,在识字和用字的基础上,进入到私塾,用于习韵和用韵课程的,也就是上文所说的“对课”。不过,他也并不是没有承载思想教育,不重视思想教育,只是因为文章编排体例的关系,人世花鸟器物扩大化,思想教育内容相对也就有所减少。

车万育《声律启蒙》是在前人的《声律发蒙》《对偶叶音》等声韵学著作基础上删繁就简,重新整理加工而成的。那时包括先前各朝,韵文虽为举国上下打下了大面积的人文基础,而深究起来,真知灼见,民间知“三百千”的多,知格律的还是少。“视民间子弟之就业者,大都不知音律,窃甚讶之。以讯社师,懜懜如也。夫文自两晋称奇丽而至今,学士则焉然。要其发蒙之端必先对句。譬犹剖石者之乘其隙,开钥者之透其簧也。”(明屠安民《声律启蒙》后跋)懜懜[mèng mèng],昏昧糊涂貌。因此,有必要对唐宋以来的声律学加以总结和完善,用于私塾教育。车万育《声律启蒙》所做的正是这一工作,既是对声律在普及基础上的提高,也是在提高基础上的规范。

车氏编订的《声律启蒙》上下两卷,完全按照平水韵三十部划分,而且每个韵部大致使用230个左右的字,一韵到底。比如,卷一第一“东部”。全部230个字,24句,押韵使用的都是“东部”韵的字,有“风,空,虫,弓,东,宫,红,翁,同,童,翁,穷,东,风,宫,铜,通,童,红,融,弓,红,风,虹”等。车氏《声律启蒙》三十部,每部都是定型的24个字的韵脚,全书共用720个字。部与部之间互不杂侧,独立成章。

编纂的定位,决定了车氏《声律启蒙》在童蒙韵文中,成为高雅文学。车氏《声律启蒙》具有“三百千”的通俗,又具有此三者所不具有的高雅,在通俗和高雅之间,主观上更趋向于高雅,文学化,有许多语言都是可以跟诗词歌赋相媲美,并驾齐驱的。比如,“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上一东),“横槊赋诗传孟德,引壶酌酒尚陶潜”(下十四盐)等。能够把声律融汇得如此文学,审美化,在众多童蒙韵文著述中,车氏《声律启蒙》堪称首屈一指。它不仅仅是训练塾生掌握声韵格律应对的工具书,而且也成为成人写诗作赋的必备参考资料。

《声律启蒙》全书6936字,历史传说人物382个,重出的不多,只有羊祜、蔺相如、孔子、孟子、庄子等5人,都是著名贤人。从思想教育看虽不像“三百千”那样细说,只是点到为止,而对于私塾高年级来说,知识面上的扩大则超越了“三百千”。(见拙著《榘矱集·助记语言学》辽宁大学出版社“学者文库”,2017)

《声律启蒙》渐止了中国古典诗词高频词汇的再生,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对仗的开放。从三言对、五言对、七言对,一直到十一言对,分散了格律诗和词高频词的注意力。格律诗重在五言和七言对。一个是对仗的规范。一规范,中国古典诗词高词频现象即如小区大门设限,被遏止了。这也是有清一朝散文和楹联著名,格律诗和词逐渐名声江河日下的原因。

因为长言对的出现和倡导,突出明显地促进了这一时期楹联的写作,比如: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清孙髯翁《题大观楼》)

楹联清朝越过任何一个朝代而登顶。这一高级的“对课”,使一个朝代有一种文学样式的理论,在清朝得到实证。此联180字,在我上文所说《说某词——兼谈词汇特征属性的诗化》41个高频词中,重复的只有“都付与苍烟落照”的“照”。而在《声律启蒙》6936字中也寥寥地只有“红”“月华”几个,明显感觉到著者是在竭力的避重。

《声律启蒙》有效地从主观上渐止了唐宋以来中国古典诗词高频词汇的亢进,这给中国古典诗词研究者所带来的新思考,给读者所带来的新气象,都大于这部著作的本身;但这并未影响到高频词好诗好词的普及,中国古典诗词高频词是一个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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