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后主即李煜(937—978),南唐中主李璟第六子。建隆二年(961)李璟死,李煜继位。李煜25岁继位,仍以北宋建隆为年号。在位14年,终年42岁,死后葬于北邙山。
破阵子
李煜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南唐二主词》)
五代十国,五代倘以天祐四年(907),即唐哀帝李柷[chù]让位于朱温为起点,以显德七年(960)后周诸将“陈桥兵变”拥立赵匡胤为帝,即宋朝的建立为终点,五代前后共存在53年,分别是梁唐晋汉周五个朝代。为区别于前朝,在其前都加了一个“后”字,平均差不多一个朝代10年。但这只是中原地区,此时中原地区以外还有10个割据的政权,包括南唐,直到宋太祖赵匡胤死,宋太宗赵光义太平兴国四年(979)灭掉北汉,统一全国,十国才告结束。十国开始早于五代5年,结束晚于五代19年,前后存在77年。
后主李煜就是此时南唐的国主。在五代十国的77年中,有不少帝王,但大多平平,词采上只有南唐中主李璟、后主李煜父子,后主李煜最突出,所以在这个笺注的系列里只说后主李煜。李煜除了他本人的词作,还有他此前在南唐烈祖、中主二朝,三度拜相的大臣冯延巳等,从冯延巳到李煜所形成的文学成就,一直影响到《全宋词》。
南唐与北宋的关系,是很明确的,历来为臣属,包括五代十国时期其他的十几个弱小的王朝。自北宋建立之日起,在北宋统一全国之前,这些弱小的王朝都是甘愿称臣的。这一点,对南唐后主李煜失国原因的论定,对他词的写作时间的划分,以及对他词的意蕴指向,都会有一个切实的历史认知。
从建隆元年(960)三月开始,中主李璟遣使贺宋太祖赵匡胤即位,七月遣使朝贡,而后南唐对北宋的贡献每年都数以万计。建隆三年(962)中主李璟死,后主李煜继位,当年三次遣使向北宋进贡。乾德元年(963)三月,北宋平定荆南,李煜又遣使犒师。当初,十一月北宋改元乾德,李煜已遣使进贡,贺宋太祖南郊礼,就是祭天,并依旧例上皇帝尊号。十二月又再次“表宋乞罢诏书不名之礼”,就是请求希望撤销不再优待之礼,但没有被允许。“不名之礼”即下诏书不提及姓名,以表尊重。从建隆三年后主李煜继位,直到宋太祖赵匡胤开宝八年(975),北宋重兵拔金陵(今江苏南京)关城,就是秦淮河的外城城堡,南唐已将被合围之时,李煜在位的这14年中,其间只有两三年的时间没有进贡,但还是因饥馑北宋在赈济南唐,此外几乎大事小情都要朝觐述职。上到宋太祖生母昭宪皇后死,中至长春节,就是太祖赵匡胤诞辰,下至宫殿落成,无不遣使贡银贡绫绢,动辄万两万匹,别贡银不算,还有金器、龙凤茶、酒器等数百种贡礼。以至造成国用匮乏,物价涨,以铁铸钱。(清吴任臣《十国春秋·南唐后主本纪》)
直到北宋百道大军突破长江天险,拔取金陵关城,后主李煜还两次遣特使,就是后来做了宋朝大臣主持校订《说文解字》(大徐本)的徐铉,请求缓兵以祭祀祖庙。这一次使宋太祖赵匡胤十分恼火,“上怒,因按剑谓铉曰:‘不须多言!江南亦有何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乎!’铉皇恐而退。”(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太祖开宝八年》)南唐的灭亡,北宋的统一,是国家大势所趋。
后主李煜的30多首词,就是在此前后十几年中完成的。这十几年他在大不安中,以不断的进贡纳银换取一年年的小安,而大不安还没有断续,小安即以全失。因此,他词的格调基本上是两个字:一个字“愁”,还有一个字“梦”。“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子夜歌·人生愁恨何能免》)。不失国也愁也梦,失国也愁也梦,失国愁梦得愈加大发了。以此二字为纲,全词为目,后主之词了然。后主之词,千百年来为学界、为一般读者所喜欢,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后主传奇人生的个性,一个是愁和梦在人生情绪中的具有普遍意义。
后主李煜的词,以宋太祖赵匡胤开宝八年(975)为界,分为两期。前期14年,后期即被俘差不多两年。前期多,后期少;但后期词品极高,后期的作品是他的代表作。
“宋太宗使徐铉见后主于赐第,后主忽吁叹曰:‘当时悔杀潘佑、李平。’不敢隐,遂有赐后主牵机药之事。盖饵其药则病,前却数十囘,头足相就,如牵机状也。又后主在赐第,七夕命故伎作乐声闻于外。太宗闻之,大怒。又传‘小楼昨夜又东风’,又‘一江春水向东流’句,并坐之,遂被祸云。又南《唐拾遗记》云,后主归宋后郁郁不自聊。常作长短句‘帘外雨潺潺’云云,情思凄切,未几下世。”“又念嫔妾散落赋《虞美人》词以见志,又作长短句云‘无限关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故臣闻之有泣下者。”(清吴任臣《十国春秋·南唐后主本纪》)
后主李煜最初有一些优待的特权,带到北宋去的还有歌伎乐人,他的作词谱曲演唱,加上他当徐铉的面说“当时悔杀潘佑、李平”,徐铉不敢隐瞒,报告了宋太宗,使宋太宗恼火。潘佑、李平是后主两个忠心耿耿的朝臣。宋太宗赐给后主的药,服后使人前后走动站不稳,抽搐如反拉角弓的形状,后人称为“牵机药”。“并坐之”的“坐”是犯罪之意。
“小楼昨夜又东风”和“一江春水向东流”出自《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帘外雨潺潺”和“无限关山,别时容易见时难”出自《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另有《子夜歌·人生愁恨何能免》“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清平乐·别来春半》“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浪淘沙·往事只堪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等,具有明显去国标识的,都是后期的作品,此外大都是前期的作品。
《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上片写家国山河,表达自己的误国之恨。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四十年来家国”,南唐存在38年,这里是概数。“凤阁龙楼”皇妃和皇上的宫殿。“霄汉”云霄和天河,天空。“玉树琼枝”禁宫中的树木。“烟萝”轻烟中的藤萝。“作”生出或产生。语出《诗经·采薇》“采薇采薇,薇亦作止。”后世还有“浓雾半作半止”(徐霞客《游黄山记》)。“几曾”何曾,未曾。“干戈”干为盾牌,戈为长矛,代指战争。上片意为,回想起四十年来的朝廷,三千里地的江山,那时宫殿一直连着天空,宫中的树木生起藤萝般的轻烟,神仙似的;可我只知道这些,并不知道北宋大军到来得这么疾速。
下片写臣虏辞庙,表达自己的失国之痛。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沈腰潘鬓”意为消瘦衰老,沈指沈约,潘指潘岳。“沈腰”据《梁书·沈约传》“百日数旬,革带常应移孔,以手握臂,率计月小半分。以此推算,岂能支久?”“潘鬓”据《昭明文选·潘岳秋兴赋序》“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见二毛。”“二毛”鬓发花白。“辞庙”即指“乙亥岁(795)春二月壬戌,王师拔金陵关城。夏六月,王师百道攻城,昼夜不休,城中米斗万钱,人病卒弱,死者相枕籍。国主两遣徐铉等厚贡方物,求缓兵守祭祀,皆不报。”(《南唐书·后主本纪》)后主两次派徐铉为特使,向宋太祖赵匡胤请求缓兵以祭祀祖庙,都没有被答应。“教坊”唐朝管理和演奏音乐的机构。下片意为,担心着有一天早晨,真正成为了俘虏,那便被消磨得身瘦头白。果然是,最不忍心看的一幕出现了,在被催促着辞别祖庙的时候,乐队还唱着离别的歌,我流着眼泪面对着那些宫女。
前人对此词评价较多,主要集中在下片的“垂泪对宫娥”,最有代表性的是清人梁绍壬。“讥之者曰:‘仓皇辞庙,不挥泪于宗社而挥泪于宮娥,其失业也,宜矣。’不知以为君之道责后主,则当责之于垂泪之日,不当责之于亡国之时。若以填词之法绳后主,则此泪对宫娥挥为有情,对宗社挥为乏味也。此与宋《蓉塘》讥白香山诗谓‘忆妓多于忆民’,同一腐论。”(《两般秋雨盫随笔》卷二)
宋《蓉塘诗话》说,后主仓皇辞庙,不对宗庙流泪,而对宮娥流泪,可见他的失国是必然的。梁绍壬认为,后主的失国是应该责备的,但词是抒情性的作品,只责备他对宫女流泪是迂腐的。对宫女流泪是为有情,对宗庙流泪则失去了词的意蕴。“宋《蓉塘》”当为宋《蓉塘诗话》,明嘉靖时人姜南撰,姜南字明叔,“明叔别号蓉塘,故以名集”(见陆深《蓉塘诗话》引)。“白香山”即白居易,白居易号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