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娘歌》是我国中唐时期大诗人刘禹锡的一首古歌体感事诗。在中国文学史上,一度与白居易《琵琶行》齐名。不过,后世以来,前者的普及率较低,后者的普及率较高。因此,对一般读者来说,《泰娘歌》还是比较陌生的。现就《泰娘歌》创作时间、风流太守以及诗的寓意等问题,作以粗略的汇释和研究。
一、《泰娘歌》作于何时
刘禹锡(772—842)字梦得,其《泰娘歌》作于何时,据前人考证是在元和十年(815)以前。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第二章琵琶引:考梦得此诗为任朗州司马时(刘梦得于永贞元年十一月己卯贬朗州司马,至元和十年二月召至京师。三月,以为连州刺史)即元和十年二月以前所作。而梦得于元和十年春,曾与柳子厚、元微之诸逐客,同由贬所召至长安。
《泰娘歌》作于“元和十年二月以前”,大致是指元和初年至于元和九年(806—814)这一段时间,因泰娘事的上限,是在尚书(韦夏卿)死后。尚书是何时死的呢?“元和初,尚书薨于东京,泰娘出居民间。”(刘禹锡《泰娘歌》引)元和为唐宪宗李纯的年号,上起自宪宗元和丙戌下至于穆宗长庆辛丑,前后15年。按此说,《泰娘歌》只能作于元和初年至于元和九年这9年间。
这样说似有些笼统,还有两个问题需要说明和解决:一是刘禹锡是何年贬官朗州的;一是泰娘辗转到达的蕲州刺史张愻处,张愻贬谪武陵郡(朗州)后又是何时死的,泰娘才开始流亡。
刘禹锡受王叔文案牵连被贬谪的这一事件,历经德、顺、宪三朝(实际上顺宗执政一年还不到):
首先是于德宗贞元十九年(803)被定罪:密结翰林学士韦执谊及当时朝士有名而求速进者陆淳、吕温、李景俭、韩晔、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等,定为死友。
然后是于顺宗永贞元年(805)被加重处罚:八月顺宗禅让,宪宗即位于宣政殿。十一月,朝议谓王叔文之党或自员外郎出为刺史,贬之太轻。己卯,再贬韩泰为虔州司马、韩晔为饶州司马、柳宗元为永州司马、刘禹锡为朗州司马,又贬河中少尹陈谏为台州司马,和州刺史凌准为连州司马,岳州刺史程异为郴州司马。(《资治通鉴》唐纪五十二)
最后是于宪宗元和十年(815)被减轻处罚:二月,王叔文之党坐谪官者,凡十年不量移,执政有怜其才欲渐进之者,悉召至京师。谏官争言其不可,上与武元衡亦恶之。三月,乙酉,皆以为远州刺史,官虽进而地益远。永州司马柳宗元为柳州刺史,朗州司马刘禹锡为播州刺史。宗元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万无母子俱往理。”欲请于朝,愿以柳易播。会中丞裴度亦为禹锡言曰:“禹锡诚有罪,然母老,与其子为死别,良可伤!”上曰:“为人子尤当自谨,勿贻亲忧,此则禹锡重可责也。”度曰:“陛下方侍太后,恐禹锡在所宜矜。”上良久,乃曰:“朕所言,以责为人子者耳,然不欲伤其亲心。”退谓左右曰:“裴度爱我终切。”明日,改禹锡连州刺史。(《资治通鉴》唐纪五十五)
与《泰娘歌》创作有关的刘禹锡在朗州的时间,是从元和初年至于元和九年,即上文所说的前后共9年。当然,在无其他旁证之时,把《泰娘歌》写作时间暂定为刘禹锡于朗州被召回之前的“元和十年以前”,是学界最通常最保守的作法。
卞孝萱《刘禹锡年谱》(中华书局,1963)“元和九年甲午(814)四十三岁,在朗州司马任”一条,即采用此说:本年十二月有诏召回禹锡、柳宗元、元稹等。卞谱又在刘禹锡“丙戌至甲午在朗州所作其他诗文”一条下,录有《泰娘歌》并引(诗三五六)“泰娘……为蕲州刺史张愻所得。其后愻坐事,谪居武陵郡(朗州),愻卒,泰娘无所归,……为歌其事,以续于乐府云。”
张愻死,是本案关键之处,卞谱已经注意到,但未作任何说明——其他的诗文大部分都有所说明。那么,从尚书韦夏卿死至蕲州刺史张愻死,这段时间即应从元和初年至于元和九年的这9年中剪除掉,方为刘禹锡“《泰娘歌》并引”的创作时间。这也是《泰娘歌》创作时间暂无确论的根本问题所在。
陶敏、陶红雨《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中华书局,2019),诗(元和上)《泰娘歌》校注(七)武陵郡:即朗州。《册府元龟》卷七〇〇:“张愻为将作少监,元和五年(810)贬为朗州长史。愻前为蕲州刺史,坐赃为观察使郗士美所奏。”故禹锡于其卒后歌泰娘事当在元和八年(813)左右。
依此,则刘禹锡创作《泰娘歌》的具体时间,当锁定在元和七年至于元和九年(812—814)这3年间。因《册府元龟》张愻条无张的卒年,所以《泰娘歌》始创的准确时间仍为待考。但陶注已比陈笺卞谱的9年更加缩进了6年。这是目前《泰娘歌》始创的最近时距,已经很接近于史实了。
刘禹锡到朗州最早创作的是《竹枝词》。“宪宗立,叔文等败,禹锡贬连州刺史,未至,斥朗州司马。州接夜郎诸夷,风俗陋甚,家喜巫鬼,每祠歌《竹枝》,鼓吹裴回,其声伧伫。禹锡谓屈原居沅湘间作《九歌》,使楚人以迎送神,乃倚其声,作《竹枝辞》十余篇。于是武陵夷俚悉歌之。”(《新唐书》列传九十三刘禹锡传)《泰娘歌》是在此之后的事情。
“武陵夷俚悉歌之”,一个诗人的作品最值得其本人高兴的事情,莫过于被广为传唱。“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畲。”(《竹枝词九首》其九)从《竹枝词》的境界看,刘禹锡的心情并非沉重得一塌糊涂,而是得到了较长一段时间的豁然开朗。这种心情是符合人的情感落差变化的,但当他得知泰娘的悲情,又想起来自己近年毕竟是作为一个“洛客”的谪苦,于是他在《泰娘歌》结尾写道:“举目风烟非旧时,梦寻归路多参差。如何将此千行泪,更洒湘江斑竹枝。”其中“更洒湘江斑竹枝”一语双关,优美的《竹枝词》,终被凄楚的《泰娘歌》浸湿了,喑咽了。
二、“风流太守韦尚书”本是一位廉吏
“泰娘家本阊门西,门前绿水环金堤。有时妆成好天气,走上皋桥折花戏。风流太守韦尚书,路傍忽见停隼旟。斗量明珠鸟传意,绀幰迎入专城居。”(刘禹锡《泰娘歌》)“阊门”姑苏城门(今江苏苏州),“隼旟”就是仪仗,“绀幰”深红色的车帷。唐朝的“风流”一语,为“数风流人物”的“风流”之意。唐朝的“讴者”即歌女,有两种人:一是后妃,一是歌女,都能歌善舞,为此还设置了国家音乐管理机构“乐府”。
中宗景龙二年戊申(708),迦叶志忠奏:“昔神尧皇帝未受命,天下歌《桃李子》;文武皇帝未受命,天下歌《秦王破阵乐》;天皇大帝未受命,天下歌《堂堂》;则天皇后未受命,天下歌《娬媚娘》;应天皇帝未受命,天下歌《英王石州》。顺天皇后(韦氏)未受命,天下歌《桑条韦》,盖天意以为顺天皇后宜为国母,主蚕桑之事。谨上《桑韦歌》十二篇,请编之乐府,皇后祀先蚕则奏之。”太常卿郑愔又引而申之。上悦,皆受厚赏。(《资治通鉴》唐纪二十五)《桑条韦》胡三省注“永徽(650—655)末,里歌有《桑条韦》《女时韦》也。”朝歌也是从民歌而来,因此唐朝士大夫素以争相倾心于民间歌女为荣耀,已形成了一种风气。
“风流太守韦尚书”韦夏卿,则是一个知人善任的廉吏。
韦夏卿(743—806)字云客,京兆府万年县(今陕西西安)人。少年时很用功,长大后善于文辞。唐代宗大历(766—779)年间,与他的弟弟韦正卿,同时以乡中贤良方正之士被推举入朝,两个人都通过了考试,并同时获得了高等的成绩。韦夏卿被朝廷授予高陵县(今陕西西安高陵区)主簿,官职一直做到刑部员外郎。当时连年发生旱灾和蝗虫,皇上下令以郎官主管京郊地区,授予他为地区最高行政长官,考核政绩获第一名,改官为长安(今陕西西安)县令。又转为吏部员外郎、郎中,特提拔为给事中,外调为常苏二州刺史。后召回为吏部侍郎。当时韦夏卿的堂弟韦执谊在翰林,曾接受别人的金子,有所请托,韦执谊偷偷地把金子塞入韦夏卿的衣襟中,韦夏卿撕毁衣襟不肯接受,说“我和你依赖祖宗的恩德,做到这个地位,难道应当这样做吗?”韦执谊十分惭愧。韦夏卿后转为京兆尹、太子宾客,检校工部尚书。做东都(今河南洛阳)皇帝不在时的留守长官,后因病向朝廷提出辞呈,朝廷让他改做太子少保,死时六十四岁,谥号为韦献公。韦夏卿性情通达简朴,好古有高远之风,言谈渊博。与齐映、穆赞、穆赞的弟弟穆员等交好,虽同游,但常年从不见他喜怒无常。抚养孤侄超过自己的儿子。处理政务通情达理,不怎么教条。所征召、任用的人才,如路隋、张贾、李景俭等,一直到宰相达官,所以世称他为“韦知人”。(《新唐书》列传八十七韦夏卿传)
韦夏卿死后,泰娘便有“蕲州刺史张公子,白马新到铜驼里。自言买笑掷黄金,月堕云中从此始”的第二段风情。蕲州刺史张公子就是张愻。看来,唐朝当红的歌女地位之高已不可攀。
三、以弃妇之悲,慷谪臣之慨
白居易与刘禹锡是好友,且同龄。“试问同年内,何人得白头?”(白居易《酬梦得比萱草见赠》)白居易性情宽缓,刘禹锡当仁不让,在朝白居易还替刘禹锡说过很多好话。白居易把自己与刘禹锡的唱和诗编成《刘白唱和集》,有130多首,足见交往之密。刘白和诗其中刘禹锡最著名的是《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是刘禹锡为白居易《醉赠刘二十八使君》所作的酬答。从“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两句看,“初逢”应为刘禹锡被召回两人在扬州见面的“重逢”之意,而不是第一次见面。“二十三年”从上文,我们知道刘禹锡于顺宗永贞元年(805)被贬连州刺史,再贬朗州司马,10年后奉诏入京;后又复贬连州刺史,转夔和二州刺史,虽升而远,直到唐文宗大和元年(827)才得以回京,前后23年。两个人都写过歌女,白居易《琵琶行》写的长安倡女,刘禹锡写的是苏州泰娘,都是以弃妇表达谪臣之慨叹的佳构。刘禹锡因参与“二王八司马”的“永贞革新”,被一贬再贬,而却不肯向困境俯首,因而形成了他诗歌豪迈凌厉的风格,而白居易诗则常常表现为讽喻闲适,但两人竟然成为了挚友。
“安知鵩鸟座隅飞,寂寞旅魂招不归。秦嘉镜有前时结,韩寿香销故箧衣。山城少人江水碧,断雁哀猿风雨夕。朱弦已绝为知音,云鬓未秋私自惜。”(刘禹锡《泰娘歌》)“鵩鸟”为鹰隼即猫头鹰一类的鸟,此比喻张愻的逝去。“秦嘉”东汉人,其《赠妇诗》有“宝钗可耀首,明镜可鉴形”句。“韩寿”晋朝美男子。刘禹锡的这八句诗,以泰娘的口吻,前四句怀人,后四句写眼前凄境和无助。“朱弦已绝为知音”也有刘禹锡甘愿被一贬到底的决心。他不像白居易那样“醉不成欢”的忧郁,而是敢于直面“沉舟侧畔,病树前头”的现实,他是一个很坚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