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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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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4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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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秋夜》丛谈

题记:40年前,我在一所乡间师范学校教书的时候,年级教研组备课制,一位语文老师突如其来地不知在向谁发问道:鲁迅《秋夜》的开篇“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文章为什么要这样写?

在这样的一个各自为学的时空里,自然也不会有谁出来回答,大家只是以为他一个人入了境。不过,自此之后,却使我时时在意地开始留心起来,并且越发觉得这的确是一个应该认真回答的问题。这些年来虽有旁观、积累和心得,但因自己的浅陋、忙碌和拖沓,直至今日才算完成了此文——交卷了。

Ⅰ.原文

秋夜   鲁迅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4年12月《语丝》周刊第三期。后收入《鲁迅全集》第2卷(《彷徨》《野草》《朝花夕拾》《故事新编》),第162—16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以下引《鲁迅全集》均出于此]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然而现在却非常之蓝,闪闪地䀹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他的口角上现出微笑,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而将繁霜洒在我的园里的野花草上。

我不知道那些花草真叫什么名字,人们叫他们什么名字。我记得有一种开过极细小的粉红花,现在还开着,但是更极细小了,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蝴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她于是一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

枣树,他们简直落尽了叶子。先前,还有一两个孩子来打他们别人打剩的枣子,现在是一个也不剩了,连叶子也落尽了。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他简直落尽叶子,单剩干子,然而脱了当初满树是果实和叶子时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但是,有几枝还低亚着,护定他从打枣的竿梢所得的皮伤,而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䀹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

鬼䀹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蓝,不安了,仿佛想离去人间,避开枣树,只将月亮剩下。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东边去了。而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䀹着许多蛊惑的眼睛。

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

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四围的空气都应和着笑。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进自己的房。灯火的带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后窗的玻璃上丁丁地响,还有许多小飞虫乱撞。不多久,几个进来了,许是从窗纸的破孔进来的。他们一进来,又在玻璃的灯罩上撞得丁丁地响。一个从上面撞进去了,他于是遇到火,而且我以为这火是真的。两三个却休息在灯的纸罩上喘气。那罩是昨晚新换的罩,雪白的纸,折出波浪纹的叠痕,一角还画出一枝猩红色的栀子。

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我又听到夜半的笑声;我赶紧砍断我的心绪,看那老在白纸罩上的小青虫,头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

我打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纸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

                一九二四年九月十五日。

Ⅱ.背景

在我留心此事的这一过程中,逐渐感受到写作背景的开掘,对于全面认知和深入研究文学作品的主题,是很有必要和很有帮助的。《秋夜》的写作背景,主要涉及到以下三个方面:

1.《秋夜》(1924)写作时的鲁迅

写作《秋夜》时,鲁迅在哪里,做什么工作?此时,鲁迅在北京,身为中华民国教育部部员,并兼做报刊撰稿人和大学的讲师。时值“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落潮。距离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文学成果最主要标识的,他的白话短篇小说《狂人日记》(1918),已经过去了6年;中篇小说《阿Q正传》(1921—1922),也已经过去了4年。“战士们”开始了漫长的思想静默和行为等待,大多数人把视角一时间转向了古代,鲁迅正在讲《中国小说史略》和校勘《嵇康集》。

他说,“革命政府在南京成立,教育部长招我去做部员,移入北京;后来又兼做北京大学,师范大学,女子师范大学的国文系讲师。到一九二六年,有几个学者到段祺瑞政府去告密,说我不好,要捕拿我,我便因了朋友林语堂的帮助逃到厦门,去做厦门大学教授,十二月走出,到广东做了中山大学教授,四月辞职,九月出广东,一直住在上海。……现在汇印成书的有两本短篇小说集:《呐喊》,《彷徨》。一本论文,一本回忆记,一本散文诗,四本短评。别的,除翻译不计外,印成的又有一本《中国小说史略》,和一本编定的《唐宋传奇集》。”

查《鲁迅年谱》(上海复旦大学等高校编《鲁迅年谱》,第444页;安徽人民出版社,1979)1930年5月条,“16日:作《鲁迅自传》,未发表。收1938年《全集》第20卷。”

鲁迅是一个不朽的无畏的战士。这是鲁迅自己写的简历,干练、实在而明确,并且充满“壕堑战”的意识。《鲁迅自传》中的“一本散文诗”,指的即是《野草》。本书共收短札23章(不包括题辞),正文起于1924年9月15日的《秋夜》,止于1926年4月10日的《一觉》,前后大约历时一年半,前21章都作于北洋军阀统治下的北京。

1926年3月18日,“三一八”惨案发生。(《党史今日》)鲁迅等进步知识分子,纷纷著文抗争。鲁迅作了《记念刘和珍君》,首先发表于1926年4月12日《语丝》周刊第74期,也就是惨案发生后的第24天,选题立意和谋篇布局应当比这个时间或更早。

《野草》作于此案之后的共有两章,也就是与此案有关的两章,即1926年4月8日的《淡淡的血痕中——记念几个死者和生者和未生者》和后两天4月10日的《一觉》。其余的21章,均作于此案之前,包括《秋夜》,也就是说《秋夜》的写作与此案无涉。为什么要谈这个问题?谈这个问题,可以使后学对怀有“战斗的意气”的鲁迅,有一个清晰而不是笼统的认知,求是而不是夸大。正如农夫的在田,他也有磨镰和歇息的瞬间,但这并不影响他收割。

2.《野草》的题辞

《野草》虽写于北京,而编成时则在广州。其第一章就是《野草》的题辞,是1927年4月26日鲁迅在广州居所白云楼合成这23章为一书时写的。《题辞》最初发表于1927年7月2日北京《语丝》周刊第138期。故《野草》加上题辞,就形成了现在的24章。

1927年4月15日,“四一五”惨案发生,大革命在广东遭到失败。(《党史上的今天》)鲁迅目睹了惨案,还曾亲身营救过学生毕磊,并为此和大家一起捐了钱。据《日记》1927年4月条,“15日:下午雨,赴中大各主任紧急会议。16日:昙。下午捐慰问被捕学生泉十。”(《鲁迅日记》,第55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

鲁迅在1932年回忆说:“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并且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不过已经逃不出在散漫刊物上做文字,叫作随便谈谈。有了小感触,就写些短文,夸大点说,就是散文诗,以后印成一本,谓之《野草》。得到较整齐的材料,则还是做短篇小说,只因为成了游勇,布不成阵了,所以技术虽然比先前好一些,思路也似乎较无拘束,而战斗的意气却冷得不少。新的战友在那里呢?我想,这是很不好的,于是集印了这时期的十一篇作品,谓之《彷徨》,愿以后不再这模样。”[《鲁迅全集》4(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第456页]从这段话看,散文诗《野草》和小说《彷徨》为同一创作背景、同一创作心境的产物。《彷徨》是“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野草》却可以称得上“沙漠中的一叶绿洲”。

鲁迅在《野草》的《题辞》中说“天地有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静穆,我或者也将不能。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广州“四一五”惨案之后,鲁迅感到太过于压抑,就写了这样的几句话。这段话有三层意思:一层是,惨案之后的外界社会环境万马齐喑,使他不能“大笑而且歌唱”;一层是,他对内解剖的自我反省,他毕竟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知识分子,即便是当事时也未必能做到“大笑而且歌唱”;一层是,他自己于是只能在此两者之间徘徊。这个徘徊,也就构成了这本《野草》最基本的和最真实的主题思想范畴。

3.鲁迅对“夜”的态度

阅读《秋夜》,理解《秋夜》,不能不涉及到关于鲁迅对“夜”的态度的问题。“讽刺古有之,不可直述;托一景,托一物,可也。”[元周德清,四库全书《中原音韵》(作词十法·不可作),第164页;中国书店,2018]从鲁迅一生作文积习的视角看,鲁迅对这一手法是稔熟的,而且游刃有余。但鲁迅对“夜”的情感则是复杂的,有爱有恨,有介于两者之间,不可以一概而论。因此,他对“夜”有时也会使用这种不直述而托物的手法,但并非所有的“夜”都是这种手法。鲁迅对“夜”的态度主要有以下三种:

(1)爱。从写作时空的视角看,鲁迅白天忙于工作,他许多文章都是在晚上完成的,所以他很喜欢夜晚,夜阑人静自由,宜于思考。有些文章的写作时间大都记有“某某夜”。如《“碰壁”之后》署(1925年)“5月21日夜”。[《鲁迅全集》3(华盖集),第73页]。散文诗《野草》也都是在这个“夜”的夹空里完成的。《秋夜》是他夜里沉湎于写作,写作完成,心情大好,推门看天,对故都北京久违秋天夜晚的礼赞。其实,不仅是《秋夜》,《野草》中尚有不少短章都是优美的散文诗,如《雪》如《风筝》,大都被选进过各年级语文的教科书,《立论》有一年还被作为阅读的材料,进入到中央电大文科的考试。对“夜”的喜爱,这在鲁迅写给他朋友的诗中,也能看出来那种美好的憧憬和祝愿。如《赠人二首》(1933)“秦女端容理玉筝,梁尘踊跃夜风轻。”(周振甫《鲁迅诗歌注》,第156页;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这是赠给日本友人森本清八君的,借助轻抚的夜风,衬托出秦女演奏之声美妙动人的全程。鲁迅写作完毕之时对“夜”的喜爱之心,常常溢于言表。如《唐宋传奇集序例》,“中华民国十有六年(1927)九月十日,鲁迅校毕题记。时大夜弥天,碧月澄照,饕蚊遥叹,余在广州。”[《鲁迅全集》10(古籍序跋集),第142页]一挥而就,毫不掩饰对“夜”如诗如画的感情。

(2)憎。从生活阅历的视角看,因为那时的当局许多不可见天日的勾当都是在夜晚进行的。如《为了忘却的记念》“两年前的此时,即一九三一年的二月七日夜或八日晨,是我们的五个青年作家同时遇害的时候。”于是,他又很讨厌甚或很憎恶“夜”。他写道“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表达他一家人只能在白色恐怖中连夜逃亡的无奈。语传丁玲被难,他又写了《悼丁君》(1933)“如盘夜气压重楼,剪柳春风导九秋。”(周振甫《鲁迅诗歌注》,第154页)。在这种高压的情况下,鲁迅对“夜”的表达方式,也就随之变成为上文所说的“托一景,托一物”了,但读者完全能够体悟到显然是在隐喻当时社会的黑暗统治。

(3)介于爱和恨两者之间。从鲁迅的人生观——“战斗的意气”视角看,一个具有良知的知识分子,鲁迅的爱憎分明,常常使他总是产生希望人间的“夜”早些过去的念头。如《无题》(禹域多飞将,1933)“夜邀潭底影,玄酒颂皇仁。”“逸民悲痛到了极点,感觉反而会麻木起来,以自己的不死为幸了,这正是写出更深的悲哀。”(同上,第151页)再如,《亥年残秋偶作》(1935)“竦听荒鸡偏阒寂,起看星斗正阑干。”这年秋天的10月19日,中国工农红军长征到达陕北,和陕北红军胜利会师。当时,鲁迅和茅盾共同致中共中央一个庆祝胜利的电报,说:“在你们身上,寄托着人类和中国的将来。”(同上,第199页)这首诗也是写“秋夜”的,但显然已经与《野草》中的《秋夜》不同,没有一个“夜”字,实际上写的却是旧中国黎明前的黑暗,希望黎明的早日到来。

Ⅲ.散文诗《秋夜》的境界

散文诗是产生于“五四”新文化运动后期、介乎诗与散文之间的一种新文体——诗意化的散文,其讲究境界的传统,是沿袭于古代的诗词。“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者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王国维《人间词话》,第3页;中华书局,2010)鲁迅的散文诗《秋夜》从境界上说,也可以说是独绝的。其境界主要表现为以下三个方面:

1.鲁迅后园的“墙外”

鲁迅到北京后的居所,从属于他自己的房屋视角看,情况是这样的:为将远在绍兴的母亲与家人接到北京,鲁迅决定购屋。从1919年2月到7月,鲁迅选定了八道湾11号。12月29日,鲁迅全家搬到此屋。1923年7月,鲁迅因与兄弟周作人产生矛盾,8月携夫人朱安离开,暂居于砖塔胡同61号。9个月以后鲁迅再次购屋,即现在的北京鲁迅故居——宫门口西三条21号,这个房子是鲁迅亲自设计用工改建的。1924年5月他们移入新寓(曹聚仁《鲁迅年谱》,第47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直至1926年8月离开北京往厦门大学,前后共居住了两年。《秋夜》是在这所房子定居4个月之后的当年9月份写的。

从生活真实的视角,应该说,鲁迅对后园的“墙外”是平日没有怎么留心过的,甚至可以说是陌生的;即便留心过,也没有注意到是什么树。所以,今夜他上半夜在埋头工作,心系案头,下半夜出来散步,才认真地确认了这两株树,是一株一株地看的。此时,他在全身心投入到后园的小憩之中。他很珍视“枣树”的发现——秋夜这么美妙。所以他说,“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从艺术真实的视角,这两株树又构成了《秋夜》的主体意象。

2.校勘《嵇康集》历年

《秋夜》写作前,鲁迅业余工作主要是在晚上校勘《嵇康集》。据曹聚仁《鲁迅年谱》(第47页)1924年6月条,“《中国小说史略》完成,历年校正的《嵇康集》也已完成,并作序文。”鲁迅具体完成《嵇康集》并作序的时间,另查《日记》1924年6月条,“8日:夜校《嵇康集》了。”“10日:夜撰校正《嵇康集》序。”(《鲁迅日记》,第430页)《嵇康集》的全部校勘,也就是在1924年6月的这两日完成的。可知鲁迅为此大约是从1923年的6月份起到次年即1924年6月份止,用了一年的时间。《嵇康集》的长度为十卷,“魏中散大夫《嵇康集》,在梁有十五卷,《录》一卷。至隋佚二卷。唐世复出,而失其《录》。宋以来,乃仅存十卷。”(鲁迅《嵇康集序》)版本多,资料缺失,难度大,鲁迅校勘《嵇康集》投入了大量的心血。

鲁迅是怎么评价嵇康的呢?鲁迅说,“这七人中,脾气各有不同。嵇阮二人的脾气都很大;阮籍老年时改得很好,嵇康就始终都是极坏的。阮年青时,对于访他的人有加以青眼和白眼的分别。白眼大概是全然看不见眸子的,恐怕要练习很久才能够。青眼我会装,白眼我却装不好。后来阮籍竟做到‘口不臧否人物’的地步,嵇康却全不改变。”[《鲁迅全集》3(而已集·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第510页]他又说,“嵇康的论文,比阮籍更好,思想新颖,往往与古时旧说反对。”(同上,第511页)

鲁迅在这两点上很与嵇康相近:一是“全不改变”。如“此外自然还有,现在忘记了。只还记得在发热时,又曾想到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鲁迅全集》6(且界亭杂文末编·死),第612页]这是写于1936年9月5日的杂文,一个多月后他就去世了。一是“与古时旧说反对”。如“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鲁迅全集》1(呐喊·狂人日记),第424—425页]封建社会的本质——“吃人”,是鲁迅在此以小说的形式、形象化的手法提出来的。

鲁迅受到嵇康的影响,目前学界已经有了比较一致的认识,主要集中在对时弊的批判精神、对国家和人民命运的忧患意识和文风的尖锐。据《日记》1924年书账载,“《嵇中散集》一本,0.30元”。(《鲁迅日记》,第452页)这是鲁迅购得的、用以校勘的不同版本的《嵇康集》。影响是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鲁迅受到嵇康的影响,可以说已经不止于1924年的校勘《嵇康集》和《秋夜》,实际上是在很早的以前就发生了。鲁迅读嵇康的时间我们目前虽无法确定,但总之是可以上溯到他的青年时代,因为当时士子们所看到的《文选》,在竹林七贤中,嵇康的作品入选得最多,如《琴赋》《幽愤诗》《赠秀才入军》《杂诗》《与山巨源绝交书》等。鲁迅文章谈他,演讲说他,说明他的形象已经入心,否则何以会下这么大的力气来校勘他的十卷之书?只是《嵇康集》的校勘,重新加强了鲁迅的这种精神、这种意识和这种文风,应该说文风的影响是最大的。

3.《秋夜》的文章境界

境界指人,意境指作品。这里所谈的境界是两者兼而有之的。散文诗《秋夜》的文章境界,是《野草》23章中最具个性化的。主要包括以下三点:

(1)一条线索,两个场景。《秋夜》以文中“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进自己的房”这句话,承上文的户外,启下文的室内,形成了文章的由内而外的一条主线。外景是,两株枣树撑起的奇怪而高的天空,非常之蓝,将繁霜洒在野花草上。极细小的粉红花,瑟缩地做梦。枣树最直最长的几枝,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内景是灯火的带子被我旋高,后窗的玻璃上有许多小飞虫乱撞。他们进来,一个从灯罩上面撞进去,两三个却休息在灯的纸罩上。那罩纸,画出一枝猩红色的栀子。内景与外景是用联想到的栀子开花,重启枣树和小粉红花的梦。

(2)一种哲思,多个意象。《秋夜》很富于哲思,给人以很多很深的思考。一种哲思是由枣树的视角引发出来的,“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小粉红花只知春,枣树却不然,他还知秋,这是一个不可逆的轮回。《秋夜》的哲思是以众多意象呈现的。在夜空的背景下,一个是“枣树”,一个是“小粉红花”,连接这两个意象的是“繁霜”。此外还有恶鸟,还有小青虫等的辅助意象,构成了一幅完整的秋夜盆景。

散文诗《秋夜》伸张有度,新奇精致;特别是结尾推上去的造语振奋而与众不同,是鲁迅文章一以贯之的风格。

(3)关于《秋夜》意象象征性的绝对化问题。据《鲁迅年谱》(上海复旦大学等高校编《鲁迅年谱》,第328页;安徽人民出版社,1979)1924年9月条,“15日:作散文诗《秋夜》。”“借秋夜的景物,抒发了对旧世界不妥协的战斗的感情。文中‘夜的天空’指的是丑恶、黑暗的现实。枣树象征久经考验的不屈的战斗者,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它‘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䀹着许多蛊惑的眼睛。’作品寄托了鲁迅对黑暗现实的愤怒与抗争,对英勇顽强的战斗者的热情的颂赞的强烈感情。”半个世纪以来,这个观点影响很大,虽是当时人的认知,但后来一直被沿用着。

鲁迅很喜欢《野草》,但他自己也指出了其书的不足。他在1934年10月9日致萧军的信中说:“我的那一本《野草》,技术并不算坏,但心情太颓唐了,因为那是我碰了许多钉子之后写出来的。”[《鲁迅全集》12(书信),第532页]。“心情太颓唐”和上文的“战斗的意气却冷得不少”,是一个意思的两种表达。这个可以称得上是对《秋夜》主题思想最本位的权威性解读。

本文认为,《秋夜》既然是在“过去与未来之际”对“碰了许多钉子”的解压,与其说“枣树”形象表达的是“对英勇顽强的战斗者的热情的颂赞的强烈感情”,不如说“枣树”的形象是对作者自身处境的一种诗化的描绘:上面的是夜空,下面的是小粉红花,繁霜降下,枣树支撑于其间。具体说,即自己的“战斗”却不被常人理解,所以很痛苦,所以徘徊于战斗与颓唐之间——此为《秋夜》的主题。这样解释似乎更合于作品背景、作者自评和文章实际,《秋夜》的要义是战士在徘徊,并非战士在战斗。这样解读并无损于鲁迅战士的品格,也无损于鲁迅对故都秋夜的爱和讴歌。

鲁迅在两年后的《记念刘和珍君》中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鲁迅全集》3(华盖集续编),第274页]这段话可以看作《秋夜》的脚注。《秋夜》“托一景,托一物”,《记念刘和珍君》则是“直述”了。倘若把《秋夜》主要意象的象征性落实到原文,那么准确说“夜的天空”即“似人非人的世界”,“枣树”即作者,“小粉红花”即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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