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字与“留”字谐音,留又有留连之意,古人便把“柳”写入到诗词作品中,以表达惜别之情。如“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王维《渭城曲·送元二使安西》)渭城即今咸阳,安西系指唐代安西都护府,治所在龟兹(今新疆库车)。诗人在客舍,又加之送友人西征,情深意长,所以说朝雨使柳色更加地湿润了。再如“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李白《春夜洛城闻笛》)“洛城”就是洛阳,李白祖籍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于是,闻笛便即刻引起了他对故园的思念。
两诗有一个共性,思绪绵长。由看柳到折柳,诗人虽在不停地寻觅柳的特征,以表达他们的这种深情,但至此似乎还觉得不够,于是就又想到了“柳丝”。
诗人为什么要想到柳丝?其中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古人诗词在表述情感之时讲究含蓄,不直说,喜欢用代体;一个是作为本体属性的柳丝,其特征属性的“袅娜”“无力”具有表达这种深情的功能。如“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温庭筠《菩萨蛮·玉楼明月长相忆》)别后往往会令人回忆起相见时候的情景,但苦于又不能相见,只有长久的思念了。
“柳丝”的这种诗化情况,不同于“锦鳞”“红”的以其纯粹特征属性代指鱼、花,而是以本体属性“柳”的一部分,即“柳丝”替代其特征属性的“袅娜”“无力”,即以本体属性直接入诗,是特征属性的一个省略。此种情况还有“柳枝”,如“搅乱春愁是柳枝,销魂多在送迎时。”(徐于《柳丝别意六首》其一) “柳叶”如“人言柳叶似愁眉,更有愁肠似柳丝。”(白居易《杂曲歌辞·杨柳枝》)等等。这使“柳丝”的意象比其他意象逐渐地更加具有了共通性,即普遍性和广泛性,因而写“柳丝”的诗词,又成为了我国古典诗词的一个大户。诗词多多,名句多多。
一、含蓄——寓情于景:元曲以前的“柳丝”
从五代、唐朝开始到元朝,元以前的“柳丝”,在被古典诗词的诗化中,一直还没有走出传统的、崇尚含蓄的、寓情于景的境地。
如,五代时期韦庄的《浣溪沙·绿树藏莺莺正啼》:
绿树藏莺莺正啼,柳丝斜拂白铜鞮,弄珠江上草萋萋。
日暮饮归何处客?绣鞍骢马一声嘶,满身兰麝醉如泥。
词上片写“柳丝”,下片写“饮归”,上为景语,下为情语。“柳丝斜拂白铜鞮”中的“白铜鞮”是古乐府名曲,此为谐语双关,“鞮”与“堤”同音。“白铜鞮”既指江堤,也指乐曲,是说柳丝漫长斜扫着江堤,隐约地传来《白铜鞮》的乐声。“兰麝”为古时候女子使用的名贵香料。晋石崇斗富,说他“尽出其婢妾数十人以示之,皆蕴兰麝,被罗縠。”(《晋书·石崇传》)从词人韦庄他的另一首《菩萨蛮·如今却忆江南乐》中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醉入花丛宿”两句看,这一首《浣溪沙·绿树藏莺莺正啼》所写即为当时归来的情形,对红袖女子的思念。
再如,晚唐温庭筠《更漏子·柳丝长》: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上片写户外,下片写室内,上写景下写人,两者都是室内之人——思妇所见所想,并且时空都在春雨之夜。“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柳丝”既领起全词,又是词的题眼。面对柳丝、春雨、更漏声中的塞雁、城乌,只有如画屏上的绣金鹧鸪那般无语,主人公寂寥至极。全词以“梦长君不知”煞尾,回应起句“柳丝长”,“柳丝长”便自然地成为情长所象征的意象。“谢家”指晋太傅谢安家,代称高门世族,此系指思妇家居之所。
再如,南宋赵汝茪的《恋绣衾·柳丝空有千万条》:
柳丝空有千万条,系不住、溪头画桡。想今宵、也对新月,过轻寒、何处小桥。
玉箫台榭春多少,溜啼痕、盈脸未消。怪别来、胭脂慵傅,被东风、偷在杏梢。
上片写相送,下片写相思,上从送别到联想,下由“溜啼”到抱怨。“柳丝空有千万条,系不住、溪头画桡。”赵为宋朝宗室,这首词的寓意存否姑且不论,仅从词面上看,“柳丝”这里明明是在说“她”自己一个女眷,即便有很多理由也无法留住她远行的良人。“画桡”就是画船,“桡”是船桨。“胭脂慵傅”,一个人独自空守,连化妆的心思都没有了。
从五代到南宋大约270年间,“柳丝”一语,温词《更漏子·柳丝长》较之韦词《浣溪沙·绿树藏莺莺正啼》,由动态而又恢复到静态,含蓄的寓情于景始终未被破防。这种含蓄的情况到赵词《恋绣衾·柳丝空有千万条》才基本上算是有了一些松动,但把寓情于景变为直抒胸臆,犹尚嫌欠佳;而真正把“柳丝”含蓄的寓情于景转而为情景交融的是在元朝。
二、含蓄——情景交融:元曲的“柳丝”
元曲继承了它前朝“柳丝”的含蓄传统,并且圆满了它,从寓情于景、直抒胸臆,而回归到了情景交融的理想制高点,这是特征属性词汇诗化的一大思考和进步。
如,王实甫《西厢记·送别·端正好》: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
“柳丝长”很多人都写过,除上文温庭筠《更漏子·柳丝长》,晏几道也写过“柳丝长,桃叶小。深院断无人到。”但开阔到了至大境界的还是王实甫。王曲先铺排后设问,以一句“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过渡到“柳丝”——“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此系真正意义上的实现了“柳丝”的情景交融。王曲把“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西厢记》第五本第四折)这一命题,置于天地风雁霜林斜晖诸多的宏观细琐意象之中,从而使“柳丝”在这一至大境界中,成为“无酒不成席”的系挂者,是把“柳丝”之曲做了一次深挚细心而且全面的总结和反思。
但元曲“柳丝”并不局限于思妇、闺怨、眷属这一狭隘的题材,最可贵之处,还在于其对时事对国政的关注。
如,曹德《双调·清江引·长门柳丝千万结》:
长门柳丝千万结,风起花如雪。离别复离别,攀折复攀折,苦无多旧时枝叶也。
长门柳丝千万缕,总是伤心树。行人折嫩条,燕子衔轻絮,都不由凤城春作主。
上调写“攀折”,下调写“伤心”,上为现实,下为慨叹。长门即宫门,凤城即京城的别称。李白写有《长门怨》,宋江还有赠给李师师的词“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水浒》第七十二回)“曹德曾任衢州路吏,山东宪吏。后至元五年(1339)曹德在都下作〔清江引〕(又名〔岷江录〕)二曲讥讽权贵伯颜擅自专权……贾仲明称他‘神京独赋《长门柳》,士林中逞俊流,万人内占了鳌头。’”(见《全元曲》曹德条)“长门柳丝千万结”构成了词人对国势担忧不可化解的心境,“长门柳丝千万缕”则表现了词人这种心境的复杂而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