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
我从网站下载了电影《又见牡丹亭》。看起来情节并不复杂:出生于昆曲世家的姐妹范舒俊、范舒雅,自小跟随爷爷和父母学习昆曲。正当老戏骨爷爷寄予厚望时,舒俊却转而沉湎于摇滚音乐,将昆曲视为老古董,甚至干脆从戏校退学,一心追求潮流文化。她没有把握好志向和行动的关系,在全国相关比赛前,由于违规被取消参赛资格。妹妹舒雅则耐得寂寞,勤奋学艺,全力以赴参加全国青年戏曲大赛。在爷爷和父母、妹妹的精神感召下,舒俊终于体悟昆曲的魅力,在爷爷进病房手术之前,与妹妹舒雅共同演出了一场精彩的《牡丹亭》。
在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非遗”二十周年之际,推出这样的片子,弘扬传统,用心良苦。看完电影,却不难发现,所有戏码全都是围绕以爷爷范海泉为代表的“昆曲派”,和以舒俊为代表的“摇滚派”相互冲突展开的。如果没有冲突,戏怎么立得起来?范海泉的激奋、执拗、痴迷与舒俊的率性、幼稚、无知,两者的较量,编剧和导演在开机前就先行了主题,故事情节和角色性格无不依此展开。
电影在塑造人物的同时,演绎了当前昆曲界的一种典型心态:传承焦虑。为了传承“非遗”,老一辈艺术家含辛茹苦、竭精殆虑,而一些年轻人却为光怪陆离的流行时尚所吸引。于是必须千方百计地予以教育,将他们从斜路上拉回来。这样做很艰难,自然令人焦虑不已。
影片设计的高潮部分,是在中国昆曲剧院。青年戏曲大赛的大幕即将拉开,接替舒俊扮演柳梦梅的宋晓茹,却无缘无故感到身体不适,只能临时让陪同妹妹舒雅来剧院的舒俊登台。在家里品茗休息的范海泉,从电话里得知求之不得的喜讯,过于兴奋,顿时失去知觉。手中的茶盏啪地摔个粉粹。影片戛然而止。如此生搬硬造,未免笨拙。一辈子守护昆曲的范海泉尽显传承焦虑,一切的一切都维系于后继乏人。渴望孙女成为“角儿”,却不过是拔苗助长,为了满足一己虚荣。可惜,他的种种焦虑对昆曲传承无补于事。
套用一句俗话,叫做“戏不够,病来凑”。爷爷范海泉在和孙女产生激烈矛盾,难以左右孙女的意志时,曾气得两次心脏病复发,晕倒在地。孰料,舒俊在全力迎接重要戏曲比赛时,偏偏向男朋友瓜瓜要了一支大麻,躲进厕所抽食。恰巧被一个上完厕所的女子看见烟雾。身穿制服的女子陪着一位权威人士过来,当即宣布,取消舒俊和乐队参加比赛的资格。此刻,稍稍懂得些法律的人,都会感到纳闷:宣布一项涉及歌手名誉权的决定前,该不该调查取证?难道宣布取消资格就完事了?《治安管理处罚法》有明确规定,抽食大麻,即使是情节较轻者,也要处五日以下拘留,或者五百元以下罚款。
影片中有一个情节,讲爷爷范海泉与孙女舒俊谈心。他赞扬了舒俊的天分,感慨了自己的不舍,说自己打着骂着逼舒俊学昆曲,是为了让你成为一个百年不遇的“角儿”。你却把爷爷骗了。转而又说,爷爷现在想透了,想通了。只要舒俊你想干什么,爷爷不拦你。不仅不拦,还支持你。将来是啥样子,爷爷看不到……这一番话语,让舒俊听得热泪盈眶。然而,观众明白他们是在一本正经地假戏真做。范海泉的倔,正是舒俊的犟。范海泉的违心,换不来舒俊的转意。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倒是舒俊妈妈的一句话让人感到暖心:“你要是真心爱她,就应该让她按照自己的意愿做……”强扭的瓜不甜,也不解渴。
如果不是我的苛刻,范海泉执意让孙女成为昆曲名角,在很大程度上流露了非遗倨傲的心态。昆曲被誉为“百戏之祖”、“百戏之母”,值得八方来贺。然而昆曲自清末以来面临的困境人所共知。假如不是濒危,何必列为“非遗”?艺术的保护、传承、利用,是一个宏大的文化工程,需要全社会人士为之提供土壤、雨水和阳光,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接力。与其为之焦虑,还不如寻求有效的传承之法。坦率地说,一个不理解摇滚为何物的老艺人,恐怕也难以懂得昆曲真正的文化价值。昆曲与摇滚各自有存在的理由,谁也打到不了谁。年轻人兴趣广泛,学昆曲的可以唱摇滚,唱摇滚的不妨演昆曲。充分尊重个人的艺术选择,恰恰是社会进步的体现。诚然,任何艺术门类都可能遇到“水土流失”的问题。假如昆曲真的留不住人才,那恐怕要从制度层面寻找原因了。
据媒体报道,《又见牡丹亭》曾获第50届美国休斯敦国际电影节评审团特别雷米大奖和影评人协会最佳女主角大奖。如果不是业内人士,恐怕很难解释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大奖。说实在的,作为昆曲的拥趸者,谁不期待昆曲兴盛?《又见牡丹亭》能否获得中国电影金鸡奖,才是最值得我们关心的。原因很简单,《又见牡丹亭》是在苏州拍摄的,讲的又是昆曲故事。苏州金鸡湖是金鸡奖永久评奖基地。
电影中有这样一个细节,爷爷范海泉在给年轻人讲课时,举了一个很重要的例子,说他曾经随团去往欧洲巡演。一对夫妇带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非要向他学昆曲。又说,昨天去观看兄弟剧院演出的昆曲《千里送京娘》,发现观众席里有百分之三十是老外,于是十分感慨,觉得昆曲很了不起,很感自豪。显然,他的说法体现了昆曲界流行的一种以“国际化传播”掩饰昆曲演出市场式微的观点。
国际化传播,是一个听起来似乎很美好的课题。然而仔细想想,在昆曲的原生地,我们还得花大力气培养观众,在文化背景截然不同的欧美国家,又如何让汉民族最典雅的艺术意蕴,进入早已习惯了西方歌剧的观众心灵?西方人对中国戏剧的痴迷,是一种文化心理在起决定性作用。具有批判意识的知识精英,谋求西方文化突破,对异国情调感兴趣,也夹杂猎奇的因素。中国戏曲,凝聚的是中国传统文化和中华美学精神。昆曲如何在海外跨越不同文化间的鸿沟,找到自己的观众,让观众从文化猎奇走向欣赏与认同?很值得我们作深层次的思考。
所谓国际化传播,不过是传承焦虑的一帖安慰剂。如果我们不健忘,当年鲁迅先生对梅兰芳等人前往欧洲越洋演出,“发扬国光”,早就写文章提出过质疑。
电影《又见牡丹亭》的片头字幕,特意安排了向中国戏曲宗师汤显祖致敬的内容。事实上,除了借用《牡丹亭·游园》的唱段,影片跟汤显祖老先生离得很远(假如用《玉簪记》、《浣纱记》、《西厢记》也行得通)。需要挑明的是,在某些人的眼里,《牡丹亭》就是昆曲,昆曲就是《牡丹亭》。这些年昆曲的过度消费,尤其是《牡丹亭》的过度消费,却已引起有识之士的强烈不满。两个多月前刚离世的昆曲老人、原苏州昆剧传习所所长顾笃璜先生曾经告诉我,有一次某地关工委召开表彰会,有关负责人特邀他参加。会上由某小学“小昆班”演出《游园·惊梦》,请他指正。顾笃璜当场就毫不客气地诘问,你知道这些孩子惊的是什么梦吗?为什么让十一、二岁的孩子扮演卿卿我我的剧中人,追寻情爱之梦?
连十一、二岁的孩子都在卿卿我我地演出少儿不宜的《游园·惊梦》,倒还不如让他们去唱摇滚!
在一个文化多元的时代,作为人类“非遗”的昆曲完全有理由得到传承与振兴。中国戏曲的未来在哪里?我们可以找到很多答案,更有为之不竭努力的方向。然而,我忍不住说一句,无论是传承焦虑,还是片面强调“国际化传播”,都无补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