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益
陆圻,字丽京,钱塘(今杭州)人。清初一度被卷入庄廷珑明史案,后得以脱身。康熙六年弃家逃禅,入武当山做道士,不知所终。陆圻《威风堂文集》中有《杜丽娘祠堂记》一文,坊间较为稀见,却为戏曲界研究《牡丹亭》提供了独特的资料。
“岁丙午中冬,予过南安。李子笠翁为予言,徐山人亦樵谋,所以祠杜丽娘者,子曷为诗歌纪之。”陆圻多才多艺,早年负有诗名,列西泠十子之首,也曾经写过杂剧。清顺治初年,他与李渔(笠翁)相识于杭州,康熙五年(丙午)冬日,彼此复又巧遇于南安。两人见面后的主要话题,便围绕着一座杜丽娘祠堂展开。李渔问他,能否写诗纪之?杜圻自然没有理由不答应。与此同时,他引发了诸多思索。自古列女进于俎豆——只有贞烈女子,才可能被后人祭祀供奉。那么,少女杜丽娘因感梦柳生,一心要与他结成连理,无从释怀。然而曲折多多,未逾年竟死,她又该是一种怎样的贞烈呢?
众所周知,汤显祖的《牡丹亭》被搬演至舞台后,获得了出乎意料的成功。无数女子纷纷将自己的命运与杜丽娘的生死相对照。比如娄江女子俞二娘,用蝇头小楷在剧本间作了许多批注,深感自己不如意的命运似乎还不如戏中的杜丽娘,终日郁郁寡欢,最后竟“断肠而死”。杭州伶人商小玲扮演杜丽娘,上演《寻梦》一折。当情致涌入胸臆时,不由悲伤过度,在戏台上气绝而亡。她是在别人的梦里,流尽了自己的血和泪。广陵女子冯小青读了《牡丹亭》后,她发觉自己苟地且活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于是写下了一首绝命诗,撒手人寰。据传,泉州府南安县曾有一座丽娘冢。杜丽娘的魂归之处,始终以浪漫传奇的色彩,为世人所瞩目,民间甚而有“天下第一回生墓”的称誉。
然而,一篇《杜丽娘祠堂记》,却表达了陆圻对杜丽娘的另一番理解。
陆圻自然明白,“丽娘者,未尝实有其人”。汤显祖是否完全是虚构,似乎从未明确表态。但他依然认为,应该将杜丽娘的灵位祭祀于祠堂的中庭,而且让柳梦梅与她并列。“妻在,则礼然也。”他还举了一些例子说明,这历来是可行的。
关于杜丽娘祠堂的管理,也有妥然安排。“给洒扫者一人取郭姓之,残疾无养者,并与庭前植梅柳各一。令郭时时灌溉焉。而两庑间仍用一尼僧居守……丽娘之祀,何昉乎徐亦樵言之,李笠翁许之,而陆生圻实纪之曰: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妇怀二心者。”
从这些简短的文字,我们已不难看出,陆圻的立足点完全是在一个“礼”字。尽管作为汤显祖塑造的一个戏曲人物,杜丽娘未必实有其人。但人们设立祠堂,以祭祀杜丽娘,并且让柳梦梅跟她并列,是合乎礼法的。陆圻用文章记载杜丽娘祠堂,让天下怀有二心的为人妇者,在杜丽娘的面前感到羞愧。同样也是出自礼义的考量。
“男女情欲,圣人所不禁而不可无。一不可有二,是法之所特严也。丽娘之梦柳生,则发乎情而其专一不他。思慕柳生而死,则止乎礼义也。嗟乎,丽娘盖得之于诗之教者。国风好色而不淫,唯丽娘有焉。且人之情与性,咸可以为忠臣孝子,咸有合于大道不必其皆性也……丽娘之以身殉夫,即起有道。临川以为能死而不能生者,非情之至。予则以丽娘者,贵其能死,不贵其能生。”
陆圻认为,杜丽娘贵在能死,而不贵在能生。他对杜丽娘的理解,是与汤显祖的原意迥然而异的。
汤显祖《牡丹亭题词》,深刻地点明了主题:“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他的“至情说”恰恰是对封建礼义的叛逆。体现在戏曲创作中,才使得杜丽娘为了爱情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的命运,足以引起世人的高度关注、惊奇和感叹,数百年来始终激发情感波澜。陆圻则把“至情说”与忠孝之道结合在一起。对“情”的重视与激扬,以“道”为旨归。
显然,如此观点并非空穴来风。这清楚地显示了那些清代初年身处“文字狱”梦魇,终日怀恋旧朝,与清廷持不合作态度的明代遗民的理论视角与文化立场。
为了强调“情”合于忠孝之道,陆圻甚至以杜丽娘之死,视为殉夫壮举,将忠孝之情推向了极致。事实上,他刻意写杜丽娘祠堂,是借临川先生的酒杯,浇内心的块垒。在激扬忠孝礼义的背后,包含着士人们深沉的家国之痛和对道德力量的期待。
清初,曾有大批士人自知无法抵御改朝换代的汹涌潮流,在无奈中选择剃染披缁、遁迹佛门,形成了一股规模空前的“逃禅”风潮。他们因情逃禅,试图藉此解脱家国、理想破灭的悲恸。然而情不能遣,随即援情入道,对自己的逃禅行为以及文学思想,重新进行一番价值定位。陆圻的《杜丽娘祠堂记》,正是这种背景下的产物。他无法不站在自己的立场来理解至情的杜丽娘。
这恰好应了一句名言:“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