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益
网站用户
女作家张爱玲对文学的理解和悟性，自有其独特之处。她曾在自述中说：有两本书是我一切的源泉。这两本书，一是《红楼梦》，另一本就是《金瓶梅》。然而也有人不但将《金瓶梅》作为艳情小说来读，更认为它是饮食指南、保健指南、穿衣指南、摆设指南、礼节指南，甚而是性爱指南。其实，它何止那些，还有昆曲。
《金瓶梅》描述的时代背景在明嘉靖、万历年间，正是昆曲的兴盛时期。无论婚丧嫁娶还是平常日子，无论乐工、伶人、小优、盲女还是丫鬟、书童、帮衬、道姑，甚至西门庆本人，随时可能唱曲娱乐，以助雅兴。所唱之曲，有元明文人小令、套数、南曲、时曲、道情等，也有当时流行的北曲杂剧、南曲戏文的唱段，只是没有明说是昆曲而已。
小说不止一次提到了流动戏班“苏州子弟”。他们实际上是昆山腔的专业班社，在各个码头流动演出。“苏州子弟”的活跃，意味着昆曲在明代中后期的市场化运作，已进入兰陵笑笑生的视野。还有家乐——一种官宦富贵人家蓄养的戏班。第四十二回这样写道：“前厅有王皇亲家二十名小厮唱戏。挑了厢（箱）子来，有两名师傅领着……”当天演出的是《西厢记》。这清楚地显现了主人的身份地位和艺术嗜好。明代中叶以后，家乐迅速兴盛。 王九思、康海、李开先、文征明、阮大铖、张岱等权贵文人，无不以蓄养家乐，唱曲待客为雅事。西门庆也有家乐，由四个丫鬟组成，春梅琵琶，玉箫学筝，迎春弦子，兰香胡琴，常常为西门庆及其女眷唱曲侑酒。规模不大，仍不失风雅。
拍曲唱戏，不仅为了娱神，更为了娱人。戏曲这个奇妙的媒介，足以让观众与演员在其营造的虚拟世界相契合，让坐在一起看戏的人，产生情感上的交流和融合。西门庆很懂得这一点，他宴请官员、同僚看戏，为了做到既不失礼节，又颇有情趣，大多请海盐戏子。第六十四回有这样一个细节：西门庆道：“老公公，学生这里还预备着一起戏子，唱与老公公听。”薛内相问：“是哪里戏子？”西门庆道：“是一班海盐戏子。”薛内相道：“那蛮声哈剌，谁晓的他唱的是甚么！……”这从一个侧面透露，海盐腔由于模式陈旧和地域局限，其影响力已经无法跟经过魏良辅、梁辰鱼的革新，“出乎三腔之上”的昆山腔相比。小说中陆续提到的【梁州序】、【八声甘州】、【山坡羊】、【集贤宾】等，正是广为人知的昆山腔曲牌。
第二十一回中，吴月娘与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孟玉楼等陪西门庆饮酒，又是掷骰子，又是猜枚，又是划拳，热闹非凡。吴月娘提议道：“既要我行令，照依牌谱上饮酒。一个牌儿名，两个骨牌名，合《西厢》一句。”一众妻妾虽然没有谁出身名门，也算是识点字的人，尽管吴月娘的酒令不太通俗，她们对于《西厢记》有所了解，居然都能诌上几句。可见戏曲文化的普及。
潘金莲，原本是《水浒传》里的人物，卖炊饼的矮子武大郎妻子，因为与西门庆有染，毒杀武大郎，最后两人都被武松所杀。《金瓶梅》撷取这段故事，让潘金莲成为女主角，将她描写成不折不扣的荡妇。西门庆是被潘金莲灌多了春药才精尽气绝的，她堪称妖艳、淫荡、狠毒的女人代表，情欲的化身。昆曲水浒戏《义侠记》，《除凶》是关键的一折。因景阳冈打虎而名声大震的武松，来到哥哥武大郎家里，引起了嫂子潘金莲的青睐。潘金莲毫不隐瞒自己喜欢小叔子，并有所挑逗。她“将酥胸微露，云鬟半弹”，撩拨武松说：“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却被武松劈手夺来，泼在了地下。潘金莲与西门庆勾搭成奸，居然毒杀了哥哥武大郎。武松自然咽不下这口气，杀死潘金莲和西门庆，为哥哥复了仇。
为了舞台角色类型的需要，明代剧作家沈璟虚构出了武松的未婚妻贾若真。武松四海漂泊，贾氏则在家尽孝，侍奉婆婆，是一个誓不改节的贞烈女子。武松断然拒绝嫂嫂潘金莲的引诱，除了他们是叔嫂关系，更由于他始终钟情于未婚妻贾氏。这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完全符合几千年来的道德伦理观念，而且打破了梁山英雄都是单身汉的模式。至于沈璟如何借鉴了《金瓶梅》，我们不得而知，但潘金莲的性格基调无疑是与《金瓶梅》一致的。明人祁彪佳《远山堂剧品》称：“此记于武松侠烈之概，潘金莲淫奔之状，婉转写出”，将《义侠记》列入“雅品”。
第六十四回，写薛太监说道：“那酸子每在寒窗之下，三年受苦，九载遨游，背着个琴剑书箱，来京应举。怎得了个官，又无妻小在身边；便希罕他这样人。”这句话，暗示了新科进士往往有“龙阳癖”（同性恋），他们特别喜欢充满阴柔之美的昆山腔演员，居然形成一种变态的“时尚”。昆曲职业戏班行走于各个码头，演员都是男性，自然而然出现了男旦。比如苏州有一个男旦名伶王紫稼，被称为“妖艳绝世，举国趋之若狂”。名士们为之迷醉，竟然到了无法自拔的境地。当时的太监大多是京城附近的穷人家出身，进士往往是江浙的世家出身，彼此经历不同，价值观也有很大差别，常常互相看不起。太监尖刻地攻讦“龙阳癖”，是从自身劣势出发的。然而仅仅是表象。彼此矛盾激化的极致，是导致了明朝中后期的朝廷政治斗争。这是题外话。
《金瓶梅》全书一百回，兰陵笑笑生让西门庆在第七十九回就丧了命。但他并未收笔，洋洋洒洒又写了二十一回。西门庆的死是命中注定的，也是他的选择，谁都改变不了。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生命的更迭就是如此简单。你看，春梅旁嫁，玉楼转阁，酒楼街口却笛声悠扬，人头攒动，昆曲戏文照样演得出神入化。
